康明十五年太子薨享年十八。
“什么,哥哥死了?!”
乍聞死訊,佟欣月被突如其來的惡耗驚得無法動彈,她四肢僵硬、面如雪色,六月下雪般從腳底寒到頭頂,冷到全身是冰凍地,找不到一絲屬于人的溫息。
她不能接受太子已死的事實,更不敢相信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么沒了,她腦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裝不下去,麻木地連哭也哭不出來,茫然的雙瞳是干的,沒有盈盈淚光閃動,她的心似乎也死了,不再跳動。
和靖王對戰時毫發未傷,平安凱旋歸來,是天佑王朝的福分呀!誰知竟死在最安全的皇宮之中,這是多大的諷刺,他死得好無辜。
“太子的死并不單純,我偷偷查看過他的尸身,他的皮膚指甲泛黑,是中毒跡象!笨山杌屎笈扇藝兰涌词靥屿`樞,他沒法看得太仔細,僅能大略瞄一眼。
“中毒?!”太子是被人害死的?
佟欣月死寂無神的眸子動了一下。
“太子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主要是皇上肯不肯下令徹查,宮中傳出不少對太子不利的流言,只怕是死也不安寧!比怂懒裘,他留的卻是為人垢病的惡名。
她咬牙道∶“為什么不重要?他是當朝太子,皇上怎能不聞不問,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呀!”哥哥豈能死得不明不白,他還說過要帶她上雪山賞雪,送她雪雕的冰蓮。
佟義方嘎咽地握住女兒冰涼的手。“沒法子查了,宮里傳得很難聽,說是太子酒后失態,欲強行奸淫馬玉琳,馬玉琳年幼不愿順從,求他放過她,太子惱羞成怒憤而以刃相脅,卻反倒失手插入自身心窩……”
“太子不是這種人,他品行端正,為人正直,平時飲酒不過量,我從沒見過他醉過,他不可能做出禽獸不如的錯事。”他連她都沒踫過,她一點也不信他會做出這種意圖凌辱幼女的事來。
“問題是馬玉琳身上的傷不是假的,是同一把刀刃劃傷的,她衣服被扯破了,嘴唇有被咬過的痕跡,手臂、肩膀全是傷,她神色慌亂,滿身是血地從殿中爬出,鞋掉了,發絲凌亂,羅裙撕裂地遮不住雪白大腿……”任誰瞧了她的慘狀都會于心不忍,怒責喪心病狂的加害者。
她拼命搖頭否認,“不是太子、不是太子!他不會做這種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她不能讓他白死,死后還背負叫人唾棄的污名。
“我也明白不是太子所為,有誰會跑到皇后寢宮行如此鯉凝勾當,可人一死無從辯解,只能由著人編派,沒人敢站出來證明太子的清白!边@叫死無對證,黑鍋背到底了。
一死一受傷,當然只有聽“活著”的人的描述,事實真偽唯有當事人知情,開不了口的太子認了死罪,喪德失格、敗壞宮闔,有辱國顏,其行為不能饒恕。
但他已經死了還能治什么罪,況且此乃家丑不可外傳,為保留皇家體面,皇上是不會大費周章的追查事情的真相,僅以太子急癥暴斃為由發布國喪,草草安排太子喪禮,不接受外朝使者吊唁,希望這件丑事早早落幕。
“是皇后!她不想太子活,因此使計置他于死地!辟⌒涝虏患偎妓鞯卣J定真兇是當今朝中最尊貴的女人。
佟義方苦笑地嘆了口氣!俺怂有誰,誰敢睜眼說瞎話直指插進太子心窩的刀刃是他自個跌倒所致,還說太子喝得太醉了,連刀都拿不穩,失手錯殺自己!
如果他們有機會仔細驗尸,會發現大大有問題,刀在太子手中,他死后手指僵直扳不開,乍看之下似乎他往自個胸口捅刀,十個人瞧了有九個贊成皇后的說詞,人一喝醉什么也分不清,在追逐中絆了腳跌落倒地也是有可能發生這種意外,但是刀子入身是由上向下,照常理判斷是行不通,若是太子自己跌倒應該是由下而上刺入心口,應是有人使力握太子的手往下壓送,讓太子一刀斃命。
不過太子就算不死于刀下,他所中的毒也是足以致命的,若未及時醫治一樣會死。
“難道沒有人去揭發皇后的惡行,她害的人還不夠多嗎?”從紅鸞姑姑到太子,她謀害的是皇室宗親。
“她是皇后,地位僅次于一國之君,放眼騰龍王朝有誰敢與她為敵?你此時的議論就是大逆不道!币恢还枪澐置鞯拇笳凭鹬品薹揠y平的佟欣月,阻止她自尋死路。
“思源哥哥,太子不能白死……”誰能替他討回公道?
樹倒猴娜散,曾跟隨太子的親信也沈寂了,一個個像驚弓之鳥悄然無聲,藏頭縮尾地不敢多說一句,唯恐受牽連地避的避、躲的躲,半聲不吭地做壁上觀。
如今已成靖王的沈天洛雖有心查明太子死亡真相,卻在皇帝那里踫了壁,沈煜一句人死為大,再查還有什么意義,不如早早入土為安,免受流言所傷,他也只能無奈作罷。
岳思源將悲傷得不能自己的師妹輕擁入懷!澳憧匆妿煾隔W角的白發嗎?”
她可以為太子傷心,悲槍傷神,但不能走錯一步路,她沒有和權貴對抗的力量,只要一錯就無回頭路。
“爹有白發了?”她一訝。
“你知道他是為了誰鬢發如霜嗎?為人子女者若不能為父母盡孝道,起碼不要讓他們再為兒女操心擔憂,師父買通太監試圖潛入太子停棺處探查太子死因未果,你以為以皇后的精明,她會毫無所覺?!”他們面對的是世上最可怕的女人。
“思源哥哥的意思是……”她心口一緊,倏地捉住他的手,一縷驚色由眼底浮現。
“皇后盯上師父了,不只是師父,恐怕連你我也都在她掌控之下!彼庖豢锤呗柕膰鷫Γ嫔渚。
“什么?!”她驚呼,原本因太子之死而滴水不進的虛弱身子輕晃了一下,搖搖欲墜。
“你大概沒發現府里的下人變多了,有些是你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他們眼神閃爍,腳步輕盈,有武功底子,我們是籠里的鳥兒飛不出去!币慌e一動全受人監視。
“爹,這是真的嗎?皇后下一個要對付的是佟府!”為什么她心狠至此,連無關緊要的人也不放過。
神情疲憊的佟義方已見老態,苦笑地撫撫女兒的頭!皩Ω哆不至于,畢竟,她還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爹,皇后要你做什么?”她還想害人不成?
他一掩苦澀,避而不談!爸灰鼙W∧,爹什么事都愿意做,爹的月兒不能受苦。”
“爹……”她焦急地想知道詳情,不愿爹親為了她而受狠毒的皇后控制,醫者的氣節不能折損。
“不用再多言了,若是不想爹擔心就把藥膳吃了,然后上床睡覺,什么也不想地把身子養壯些,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差點養不活,爹費了多少心力才養大你,你……唉!爹舍不得呀!”她瘦了一大圈,看起來都只剩一把骨頭了。
佟欣月強抑悲楚,消瘦的小臉一搖!拔乙タ刺,不見他最后一面,我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不行!”
佟義方和岳思源同時大聲一喝,露出嚴厲的神情。
“爹,師兄,你們不要阻止我,這是我僅能為他做的事,送他一程。”不然他一個人太可憐了,孤零零地躺在棺木里,真心為他送行的沒幾人,她不能不去見他。
“月兒,皇宮內院不是你想去就去得了的,禁衛軍重重把關,你在宮門外就被攔下了。”佟義方苦口婆心的勸道,不忍心閨女為死了的太子涉險口“我去求皇上。”就算磕頭磕到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非要求得皇上應允。
“皇上是何等人物,稱還沒見到他就會先被亂棍打死,現在宮里亂得很,沒人會理會無權無勢的你,你就讓爹安心,別再鬧了。”他不想讓女兒白白送死。
可心意堅定的佟欣月固執地說服父親。“只是一面看過就走,我不逗留,瞧他一眼就好!
“月兒你……”她不是存心為難他嗎?太子大喪,閑雜人等豈能隨意入宮,連他都得在太醫院等候通傳不得隨意走動。
岳思源嘆了口氣,“師父,就順她一次吧!等太子送入皇家陵寢,想看也看不到了!
到頭來,岳思源還是寵她,縱容她的任性妄為,甘冒大不匙。
“思源,你怎么這節骨眼上跟著犯胡涂,皇宮內院和尋常百姓家不一樣,半點疏忽也錯不得!辟×x方很急,怕女兒犯傻想不開。
岳思源了然地看著佟欣月!耙詭熋玫膫性阻止得了嗎?她性子隨和,不拘小節,但骨子里執拗得很,對事認真,你不讓她去,她背著我們偷偷溜去,豈不是更糟糕。”不讓她徹底發泄,她會崩潰。
“你……你們……罷了、罷了,誰叫我就這么個女兒,不護著她還能護著誰呢?”疼女兒的佟義方,最后還是妥協了。
于是,佟欣月拿著父親所給的通行腰牌,她從守衛最松懈的北門入宮,一個叫小夏子的太監因受鞭刑雙腿差點殘廢,是她用心救治半個月才救回他一雙腿,小夏子因此感念在心,暗助她一臂之力,給了她一套太監服飾換上。
躲躲藏藏地低著頭,雖然來往的宮人不算少,但宮中氣氛低迷,人人心思重重,竟也沒人多留意她,讓她順利地通過重重盤查,一路來到太子停棺處,百名禁衛軍把守在靈柩四周,不許任何人靠近半步。
“誰?!”禁衛軍統領柳云風低聲一喝。
縮頸的佟欣月把頭壓得更低!芭沤o太子添香!
“抬起頭!彼渎暤馈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將頭抬起。
“你是佟……”柳云風神色微變,隨即若無其事地一比停棺處,“一刻鐘!
“是,多謝柳大人成全!彼桓I,走進停棺的“福華殿”--皇室宗親入斂時的停柩處。
柳云風眼也不眨地背向她,當作沒瞧見她這個小太監,但是眼中的黯然卻明顯可見,他是太子一手栽培的親信,自是認得太子的心上人。
“好冷清……”
太子喪禮理應隆重盛大,官員川流不息瞻仰太子遺容,宮女、太監成排跪地為太子戴孝,焚燒的紙錢,上告天聽的擎天香,哀戚不斷的嗚咽聲,白嶂白嗜掛滿一室,旗海飄揚,殯妃、宗親一身素白地輪流為太子守靈。
可是皇后一句“太子失德,難堪典范”,他竟落得靈堂冷清,無人前來拜祭的下場,三炫裊裊清香已快燒到盡頭還不見替換,紙錢灰冷未再添新。
“哥哥,我是月兒,你的月兒,我來看你了!彼吞稍谶@棺木里,一個人孤獨寂寞。
棺已上蓋,尚未封釘,佟欣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棺蓋推開一半,一張栩栩如生的俊雅面容宛如睡著了一般,除了臉色白了些,和生前并無二樣。
看見安靜地躺在棺木里的人,她鼻頭酸了,眼眶泛紅,不肯相信的閃閃淚光凝聚成珠,她告訴自己不哭、不能哭,否則亡者會因對世間還有留戀而走不開,無法投胎,轉世為人。
所以她要忍住,不可以落淚,讓哥哥安心離開,心無星礙,不再為她憂心,黃泉路上他先行,奈何橋畔締結三生緣,別急著喝下孟婆湯,她很快就會來陪他……
“哥哥,你冷不冷?以前你常笑我手冷,要為我暖手,可是現在你的手比我還冰,換我來為你搓暖一點,你暖和些了沒?”可是為什么搓不暖,還是一樣沒有熱氣?
她像個失去魂魄的傻子,不停地用她素纖小手搓揉僵硬如石的軀殼,手搓得紅起來了,卻還是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她咬著牙,不能哭,絕對不哭,貝齒死命的咬著唇,咬得滲出血絲來了也不在乎。
她很清楚再怎么搓也不會令軀體回暖,人死心寒,沒了心跳的太子不可能再睜開眼對她笑,含情脈脈地說∶“傻月兒,再等你一年,我會用大紅花轎迎你入門,你要快點長大,不要讓我等你太久……”
她沒法忘記他曾說過的話,心里還有一絲企盼想著他還沒死,眼前所見的一切全是幻覺,他音容如舊地笑著朝她招手,說她在作夢,他好端端地活在她身側。
“……哥哥,我好怕,你為何不醒來?聽不到你的聲音、看不到你的人,我真的心好慌、好無助,我……我不能沒有哥哥……”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快裂開。
她以為自己沒那么愛,只是喜歡而已,直到生死相隔,直到無力相依偎,她才知道不是不愛,而是用情太深,刀割的痛楚將兩人活生生地剝離,缺了一半的心不再完整,成了半個月亮的殘缺。
原來她真的很傻,傻得看不見自己的心。
“哥哥,你恨不恨害死你的人,我幫你報仇好不好?就算對方是我惹不起的人我也不怕,再小的魚也有刺,梗在喉間同樣不好受……我決定了!我要成為用毒高手,別人怎么害你,我就怎么還給他們!”她要為他復仇,讓所有對不住他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然后,她會……去找他。
佟欣月取出沈子揚送她的麒麟戲珠的圓形玉佩,置入他擱在胸前雙手交握的掌心中,輕輕撫摸他已涼透的面龐,眷戀不已地來回撫觸,十分珍惜且不舍地流連再三,因為自此往后,他們真的要天人永別了,不復相見。
“討厭,說好不哭的,偏偏又忍不住,哥哥,你不許笑我,我只哭這一次,以后不會再有人讓我為他落淚!眲e了,太子,別了,哥哥,你再耐心等等,等月兒做完該做的事,月兒再去陪你。
清淚如魚人的珍珠,滴落清俊面容,順著面頰滑落,好似長眠于此的太子也深深不舍愛他的女子,淚凝成癡,悄然滾動,落在云深不知處的情深。
薄抿的唇淡得沒有顏色,貼合溫熱氣息,沈子揚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并不孤獨,有愛人相陪,他微微揚高的嘴角似在笑,感謝他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