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莼美隨張峻赫進屋,穿過破爛木門,走入一片黑暗,不同的是,這回他捻亮電燈——不是燈,是手電筒。
她驚奇,只見天花板垂下一根鐵絲,末端綁著手電筒,就懸在半空中,下方靠窗處擺著一張長椅。
就算屋里沒電,張峻赫躺在長椅上看書時,只要捻亮手電筒就行了。不只有手電簡,他劃亮火柴,點燃燭臺,看她一副好奇的模樣,將燭臺給她。
“你隨便逛!
夏莼美舉高燭臺,在燭火明滅中,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處處有驚喜。
斑駁墻壁前,有形狀各異的漂流木,層層往上釘成歪斜的木架,架上放著被各種紙張包裹的……書?
“這什么?都是書?”她好奇地問!拔铱梢阅脝?”
“嗯!彼晨繅Γ煦暈V嘴,手在卷煙。
她取下其中一本,書側(cè)有手寫的書名《湖濱散記》,另外一本書側(cè)寫的是《雍正皇帝》。
原來這些外貌奇特的書都穿著各種廣告紙衣,有房地產(chǎn)廣告紙、全聯(lián)超商特價DM、書店裝書的紙袋,甚至還有雜志內(nèi)頁做的書衣。它們?nèi)兂蓵,拿來給書穿衣服,紙張按各種尺寸大小往內(nèi)折,內(nèi)部再以常見的絕緣用的白色電火布(電器絕緣膠帶)固定住,書側(cè)也貼上一段白色電火布,上頭用原子筆寫著書名。
夏莼美撫著書本。這觸感比裹上塑膠書套好太多了。
“我以前都把塞在信箱里的廣告DM丟掉,不知道還可以這樣用,我都是去書局花錢買書套!
“但是書有各種尺寸!彼圃盏爻橹鵁煛
“對啊,所以書套也有出各種尺寸,分得很細,什么幾點幾都有!
“哦!彼c點頭!霸瓉頃走要花錢買。”
“而且每次為了那差幾公分的大小,就要另外買一包別種尺寸的書套,真讓人抓狂,還不便宜。包上書套放架上時還會滑來滑去,東倒西歪,如果不喜歡滑,就要買另一種特殊處理過的霧面書套,價格比較貴。”
“原來書套還能搞這么多花樣!边真復雜,真是吃飽太閑。
“現(xiàn)在看你這樣用,我突然覺得花錢買書套真呆!
“書有各種size,為此買好幾包各種尺寸的書套太麻煩了!
“沒錯,我以后也要這樣!彼龘崦掷锏臅,用廢棄廣告紙包裹,感覺比塑膠覆住的更有生機,也更環(huán)保。
沒想到越是認識張峻赫,就能發(fā)現(xiàn)越多驚喜。
她突然想到以前國文老師教過這么一句話:與其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其無久處之厭。唔,好像可以用在張峻赫身上。她領悟到人不可貌相,屋也不可貌相,他深不可測,如同他居所,曖曖內(nèi)含光。
忽然房間傳來貓兒慘號,她趕去看,是屋頂有破洞的空房,她發(fā)現(xiàn)角落有碗,里頭有殘余的魚骨。
原來駭人的嚎叫是三只貓為了爭食在打架,她一走近,它們瞬間往屋梁攀爬,從破洞竄出。
難道之前幾次聽見的聲音是因為這個?
原來他沒有虐貓,還讓貓自由出入避風雨、討吃食。
她還發(fā)現(xiàn)地上有放倒的塑膠桶,里面鋪著舊衣,看來是給貓咪御寒用的。他明明說死了幾只貓又怎樣?但他家卻是流浪貓兒能自由棲身的地方。
夏莼美突然感到抱歉,退出來,看他坐在長椅上,拿著刮刀正在將黑藥膏抹勻,再將之片在白紗布上,準備給她敷用的。
“看夠了就過來坐吧!彼^也沒抬,將桌前椅子拉過來。
她過去坐下,他褪去她的鞋,將她受傷的右足擱在他膝上。她感到不好意思,臉龐熱辣,心跳加速,雙手抓著椅子的兩邊,呼吸有點亂。
她看他卷高她的牛仔褲褲管,把揩了藥膏的貼布敷在微腫的足踝上,接著又取來繃帶,緩慢卻熟練地密密纏妥。
她頓覺被緩緩束緊的不只是腳踝,似乎還有別的什么……
上好藥膏后,他慢慢放下褲管。
她注意到他的手。骨節(jié)大,有厚繭,這是雙習慣出力的手,強悍且粗擴。
“這幾天不要吃辣,也不要吃會上火的東西!彼谕晏痤^,見她臉色異常地紅!坝新牰艺f的吧?”
“有!毕妮幻烙昧c頭,趕緊把腳放下。
呼,怎么一直出汗?
“奇怪了,你很緊張嗎?”看她身體緊繃,縮著肩膀,他退開一點距離,長腿交疊,雙手撐在身側(cè),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皼]發(fā)燒吧?臉這么紅!
他再這么盯著她,她就要緊張到氣喘發(fā)作了!皫c了?我要回家了!
“我扶你過去。”
夏莼美攙著他走。因為不穩(wěn),身子時而傾向他。
當她這樣勾住他手臂,依靠著他行走,從她身體傳來的暖意,教張峻赫感覺心很暖。
很久沒人依靠他,久到忘記被需要的滋味,而這是自己長年刻意與人保持距離,更是因為對人事失望的緣故。
冷漠成了保護色,厭世是日常的表情,但她忽然光臨,似乎有什么開始在他的心里騷動,讓他記起付出的愉快。
山巷小徑,路燈昏黃,他們并肩拾級而上,看來像一對親密戀人。
“夏莼美!”前方倏地傳來一聲怒吼。
夏莼美僵住。
康勝斌?
她門前可真擠,不只他,還有陰郁著臉的胡醫(yī)師。
“原來如此。”胡裕文看她勾著張峻赫的臂彎,冷哼道:“我們約七點,記得嗎?”
他不屑地看向張峻赫,又瞥向康勝斌!澳恪杏选饶愫靡魂囎恿恕!
這當下,張峻赫不撇清關系也不怕蹚渾水,站在夏莼美身旁,像一堵沉穩(wěn)可靠的墻。
妙的是夏莼美也不慌張解釋。原來不在乎一個人,隨便那人毀謗都沒感覺,只有心如止水。
呵。夏莼美突然笑了,不是她無恥,而是康勝斌可笑。
“你還笑?你有沒有羞恥心?!”
沒有,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羞什么!翱磥怼易兂梢幍呐肆。”她對張峻赫說。
“而且還人盡皆知。”張峻赫道。罵這么大聲,左鄰右舍都能聽見。
你們兩個靠那么近是在共三?竟在別的男人面前無視我!康勝斌氣炸!斑不放開他!”
“干么放?我是淫蕩的女人!”
張峻赫大笑。
“你還承認?”康勝斌忍無可忍地沖過來,硬是要拽開夏莼美的手,但才出手就天旋地轉(zhuǎn),被撂倒在地。
張峻赫拽住他衣領,提起來,面對面警告!霸鯓?要干架嗎?”
康勝斌急急攤開手,表示停戰(zhàn),可待張峻赫松手,他就出腳踹他。
張峻赫眼明手快,一記手刀劈下去,不僅擋開攻擊,還讓康勝斌痛到飆淚。
“啊——”康勝斌咬牙抱住小腿,躺在地上哀叫。
“還來嗎?”張峻赫問。
此人身手快,相貌兇,瞧他手臂的肌肉還有健碩體格,康勝斌沒轍,只能怒瞪。
夏莼美淡定地看著康勝斌耍幼稚,想到有句話說“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不只不在乎他,甚至鄙視起他,那句“淫蕩的女人”,把最后的情分都消滅了。
打不過人,又被她無視,康勝斌狼狽地站起,覺得自尊受創(chuàng)!跋妮幻,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的真面目,我告訴你,我們徹底完了!”
“了解!
“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但現(xiàn)在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要你,我還要把這些年咖啡廳的帳都查過,你完蛋了!”
“明白!
“你等著瞧!
“好!
“你、你……”他脹紅臉,淚水洶涌!耙亲屛野种滥闶沁@種人,他會多傷心?你怎么可以……我對你那么好,我爸也那么信任你,你這樣傷害我……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夏莼美掏出面紙遞給他!安灰蓿茈y看!
“過分!”康勝斌搶下面紙,蒙臉痛哭!澳阍趺纯梢赃@樣?你太讓我失望了……”
張峻赫被他崩潰的哭聲驚嚇。搞什么,這男的也太愛哭了吧?
夏莼美豪邁地拍拍康勝斌的肩膀!昂昧,又沒什么大不了的!彼比較像男人。
“你還說?我連去死的心都有了,你背叛我,虧我這么愛你I”
是是是,愛到在家約炮的地步。夏莼美忍住笑意,低聲安慰,同時也明白康勝斌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有錯就賴到別人身上。
“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夏莼美對張峻赫道!耙呀(jīng)沒事了,我會處理。”她愛過的男人,她自己收拾。
“有事就喊一聲!睆埦针x開,可腳步沉重,胸口也悶。
他討厭麻煩,更不是什么正義哥,但剛剛無端被牽累,他沒回避,甚至想在那混蛋罵她時,將她護在懷里。
張峻赫感到混亂。他是太無聊嗎,還是傻了?
也許是她不在乎自己被誤解,甚至淡漠地笑著,讓他看著心很沉。
她越是冷靜面對羞辱,他就越揪心。因為知道她明明就為那個男人哭過許多夜晚,卻在那混帳面前裝沒事……
肯定是深愛過才會哭吧?然深愛過的人卻能說出那么羞辱她的話。
夏莼美也真傻,只要委屈落淚,男人怎么還罵得下去?她也好呆,偏一副沒事的樣子隨便他詆毀,這反而教罵她的人更抓狂而非心疼她。
她為什么連這都不懂?而我……我為何要耿耿于懷?
或許是惺惺相惜,因為他也是這種有苦不說的人。
隨便人家誤解或誣賴,情愿隔著距離傲慢地笑他們都不懂、他們愚蠢,不屑在人前泄漏自己的脆弱,不愿仰仗他人的施舍和同情,那會顯得自己好弱。
夏莼美跟他好像呀,因此他才更想保護她,因為能理解她的心情,像理解自己。
他們并非強大到不受傷,而是被傷到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