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葉真心依照約定出現在老房子。
為了不打擾魏武斯的工作，她刻意選在晚上九點半才進來。
服務生讓她在門邊小吧臺前等一會兒，先去送甜點和餐后飲料給客人，才帶她入座。
“真不好意思，這么忙還讓你招呼我，那個Chef……”
“Chef有交代，以后葉小姐來的時候，直接到這個座位等他�！�
“��？”真的是她的專屬座位嗎？葉真心先是一愣，然后莫名地臉紅了。
服務生替她端來一杯熱茶，她乘機問：“這里只在晚上營業嗎？生意怎么那么好？”
“Chef目前只做晚餐服務。前一、兩周有客人吃過之后，很快就陸續回流，這周天天預約都額滿，連下周也開始預約了。”服務生客氣地介紹自己�！拔医行∑妫珻hef等一下會過來，我先出去忙了�！�
目送小奇敏捷的身影，她淺淺飲了一口熱茶，淡淡的青草味，怡爽舒適。
果然是口碑營銷最有效。他的料理確實是水平之上，價格又平實，受歡迎是可預期的。
“你來了�！蔽何渌钩霈F了。
小奇進廚房通報之后，他的唇角就一直維持上揚的角度，看到她那一雙神采奕奕的鳳眼，心情更是飛揚愉快。
他優雅地在她對面坐下。“想吃什么？我先去做給你吃。”
“不用了，我吃過晚餐才來的�！彼龔墓陌贸鲆坏Y料�！斑@些是要給魏先生參考的數據�！�
“別叫我魏先生，我們這么不熟嗎？”
我們熟嗎？她想問，可是那雙帶笑的黑眸，教她心跳飛快。
“換個稱呼吧？”他喜歡她，想要拉近彼此的距離，想要兩個人的感覺更親昵。
什么樣的稱呼比較恰當？她思索著。
“不然，小魏？小武？小斯？”看著他不太滿意的眼神，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脫口而出�！斑�是……斯斯？”
“斯斯……什么意思？”
“你不看電視嗎？”她想讓氣氛輕松一些，于是自顧自地表演起來�！八顾褂腥N啊，感冒用斯斯，咳嗽用斯斯——”
原來斯斯是有名的藥品嗎？“很榮幸娛樂了你�！彼恍��！安贿^，不要叫我斯斯，聽起來很怪�！�
這樣捉弄他，他也不以為意，葉真心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皩Σ黄�，我只是開個玩笑。”
“那么，”魏武斯認真地看著她�！敖形摇渌拱桑 �
自從他到意大利之后，再也沒有人這么喚他了。大部分的人稱他Leon，或是迪朗奇先生——尤其是后者，女人們更喜歡迪朗奇這個姓氏背后發亮的光環。他說不出自己有多厭倦名利加諸于身的感覺。
但對于這名字，他還記得小時候媽媽抱著他，溫柔地解釋名字的意義：“既能武又斯文，動靜皆宜。”
“叫我武斯。”他很喜歡這個名字。
武斯？感覺很正式，也很……親昵。她在銀行上班的這些年，遇到太多自稱是麥可、凱文、丹尼爾、杰瑞等英文名字的男人，但是喚來喚去，都像是路人。
碧郁叫他小魏，小奇稱他Chef，而他要她叫他武斯。
這表示他們的關系比較特別嗎？
“好�！睍粫亲约合胩嗔�？可是她很喜歡“武斯”這個名字，或者說，她也有些喜歡這個人。
“那我們練習一遍，真心。”
“武、武斯�！彼樦囊馑奸_口喚他，表情有點害羞。
“很好�！彼穆曇羟宕鄮е鹨猓犉饋碚媸娣�。他快速地翻過她準備的數據，然后放在一旁�！斑@兩百萬你做主幫我處理，我等著簽名就好�！�
“�。俊�
“我的直覺告訴我，”修長干凈的手指比了比自己的腦袋，他認真地說：“你很值得信任�！�
葉真心知道很多客戶都很信任她，但是由他嘴里說出來，感覺特別驚喜。
“可是——”她停頓了半晌，終于開口問：“理財我作主，餐廳隨便經營，這樣會不會太危險了？”
她的問題很直接，認真的表情讓他有點想笑�！拔也]有隨便經營，你怎么會這么想？”
她看著那張斯文的娃娃臉，忍不住開始數落。“我問過小奇了，這里只有晚上營業，一頓晚飯吃下來至少要兩個小時，也就是三十個人的座位沒有翻桌率，一人份晚餐只有一千塊，還不收服務費，酒錢不算的話，等于一天的營業額頂多是三萬塊錢�！�
停了一口氣，她繼續說：“你知道餐飲成本結構是怎么計算嗎？１０％的租金，２０％的人事成本，３０％的食材成本，還要分攤設備折舊和制餐過程的損耗。整修裝潢的投資金先不說，一個月公休四天，食材選用的都頂級貨，這……根本不符合成本原則。”
她探頭環看客人逐漸離去的餐廳，指著吧臺方向，又說：“連餐后那一小杯咖啡，還用專業級的咖啡機，幸好只有請一個服務生，不然三個月肯定要關門。”
她的思緒清晰，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又急又認真的表情太可愛了，那抑揚頓挫的清脆聲音，像是珠玉般落在他的心頭，讓他不想打斷她。
如何說明這個餐廳，其實只是自己一個任性的夢想？從何說起？又該說多少？魏武斯猶豫了。
這時，小奇正好送上巧克力蛋糕，他索性暫時放下心頭的問題，笑著將漂亮的磁盤移到她面前�！坝羞@么糟嗎？來，吃點巧克力比較不會生氣�！�
“你——”她粉頰驀然紅了�！拔夷挠猩鷼�？我是把你當成朋友才這么說。”
“朋友？”可他想要的不只是普通朋友的關系�！昂冒桑以偎憧纯丛撛趺凑{整價格�！�
“我不是要左右你的經營方式，是怕你吃虧�！�
“我知道啊，你說我們是朋友嘛！”
“那……我先走了！”她起身想走。這男人老是那副無關緊要的模樣，她到底在好管閑事個什么？
瞧見她抿緊了唇，是惹她生氣了嗎？魏武斯無奈地笑笑，溫和地堅持，哄著她繼續坐下�！鞍堰@塊蛋糕吃完再走。”
輕放在肩上的手掌像是有一股魔力，一時之間，葉真心也不知如何拒絕，只得乖乖坐下。她嘗了第一口蛋糕，微苦的巧克力泛著可可亞的香氣，自然的油脂在她的舌尖化成淡淡的甜味，軟腴而滿口芬芳，卻又清爽不膩口。
明明連一個古典巧克力蛋糕都能做出五星級飯店的水平，為什么要委身于巷弄之內，而且還是一個看起來根本不會賺錢的小餐廳？
一股強烈的情緒油然而生，像這樣的好廚師，應該要有更多機會才對——如果可能，她希望能夠幫他更多，更多。
何況，她吃了人家那么多餐，總該有些回饋吧？
這么一想，她的心口乍然一松，心情飛揚了起來。
☆☆☆
送葉真心到捷運站后，魏武斯搭出租車回到他暫居的短期公寓。
沐浴之后一身清爽，他走進書房，在計算機鍵盤上按了幾下，一大串的電子郵件立即跳了出來。他一邊看，一邊迅速回復。
最后打開視訊，他和意大利的養父報告臺灣分店的籌備進度，當然，他跑過LaCase這個小餐館。
那只是他私人的夢想，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報告。
工作告一段落后，他端了杯咖啡走向窗前。
午夜時分，熱鬧的街道逐漸安靜，這樣的時刻最適合沉淀思緒。
離開臺灣那年，他才十歲，就得飄洋過海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不僅要重新學習溝通的語言，適應異鄉的生活，還要試著理解人世間的無奈與無常。
養父有兩個親生孩子，和魏武斯的關系不是很親近，也曾經很排斥這個沒有血緣的弟弟，分走了他們父親的愛。
幸好魏武斯的性格澹然而寬容，讓他在青春叛逆時期，不至于有明顯的行為偏差，卻也讓他習慣了隱藏自己，學會把一切事情看輕、看淡。
以三十歲的年齡來看，他的成就已經夠令人稱羨了，但是，在幾次的家庭紛爭之后，他覺得自己的心底越來越空、越來越虛。除了盡力為養父和迪朗奇集團做事之外，他甚至懷疑接下來的人生，究竟還有什么熱誠和樂趣。
可是，當他重新讓這個破舊的房子活過來之后，每天晚上在廚房隨興做菜，讓賓客們帶著滿足的笑靨離去，不需要復雜的管理制度和精準的成本掌控，也不用思考最有效的營銷模式，只需要透過自己長久學習的料理技巧與熱情，他和陌生的賓客都能得到美妙的時光。
明知餐廳的經營不符合現實層面的考慮，這卻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價值。
當然，還有他的第一位客人。
真心……這個名字真好聽。想到今晚她認真替他分析，為他擔心焦急的模樣，長久以來空空蕩蕩的心口，好像被填入了什么，他的胸臆間盈滿異樣的情愫，暖暖燙燙，說不出口的愉悅和舒服。
看來她是把他當成剛離開師父身邊的毛頭廚師了，不過……瞧她細心分析餐飲成本結構，非常具有專業架勢，一個理財專員為什么會對這個領域如此熟悉？
魏武斯有些疑惑，但一想起她的笑顏，還有閉眼品嘗他為她做的料理，那陶醉的表情，讓他心坎隨之牽動。
他談過幾次戀愛，卻總是因為時間、空間的因素而草草結束，失去戀情他并不是那么在意難受，他認為自己的使命是認真為“迪朗奇”集團工作，而不是吃喝玩樂談戀愛，可是……
這回是真的動了心，他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她了，但該如何對她坦白自己的身分？況且，她也喜歡他嗎？是不是應該先確認這一點？
坦白身分之后，她會不會也像以前交往過的女人一樣，只在意他的姓氏所帶來的實質利益？
他思忖著，手機便響了。
“老板，明天早上七點，大山會開車在樓下等你�！眮黼姷氖撬闹碇�，阿律。
“ＯＫ，下午可以趕得回來吧？”意思是別耽誤了LaCasa的營業。
“呃，盡量啦！”
“盡量？”他瞇起眼，聲音有著明顯的不滿意。
“唉，老板，明天不但是去宜蘭和養鴨場簽約，回程得繞去勘查陽明山上的有機蔬菜田，還要趕回來演你的大廚，大人您就行行好，別折騰我們幾個小的吧！”
“我折騰你們？”濃眉一揚，他的語氣雖然平穩，但還是聽得出有些質疑。
“呃……正確說法是，老板在折騰自己，這樣可以嗎？”這位老板利用半夜和早晨的時間處理展店計劃，睡個幾小時后，又要去巷子里的餐館演大主廚，一個人要拆成兩個用，他們三個助理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老板要這么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折騰誰。”他只是盡力做著該做、想做的事情。知道這幾個助理很關心他，魏武斯笑了�！澳敲矗筇旎ㄉ彽淖匀回i合約，我就不過去了，你和大山多費點心吧！”
“遵命！不過，老板啊，你這個大主廚的戲還要演多久？連小奇也拉下去一起演，他是演得很爽很高興，但我可言明在先，臺灣分店籌備的事情已經夠忙了，大山和我沒時間也跟著玩！”
“不勞費心。你們知道該認真就好，時間一到，我自然會收手，專心展店計劃�！�
阿律、小奇、大山都是他在瑞士餐飲管理學院時期認識的朋友，小奇在畢業之后就被他拉進來當助理，跟著他在海外拓展集團業務，養父決定進軍亞洲餐飲市場之后，他于是把另外兩個朋友找來一起合作。
這個大主廚的戲還要演多久？老房子并不在原本的計劃之中，會遇上葉真心更是預想之外，可是，她就像老房子一樣，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親近，想留下。
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也不想壓抑心底吶喊的渴望。
就讓他任性一回吧，他想。
現在該做的是把握有限的時間，盡快讓她和自己熟識，然后擄獲她的心。他一向擅長布局，眼前這一局才剛開始，接下來得用點技巧，加快速度和效率才行。
真心……真是個好名字。他喝了口咖啡，又反復念了幾遍，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