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是距離王城至少八百里的一個南方小城,隸屬東陵十三州之中的云州,地處東陵南境,土地肥沃,有下少居民務農,但也有不少年輕人選擇投身軍旅,報效朝廷。
晉陽同時也是一個商旅必經的中繼點,許多旅人經常會在此地休息夜宿,或是更換馬匹后再繼續原本的旅程。因此,此地距離王城鳳天雖然遙遠,卻依然能夠在商旅輾轉的訊息交換下,讓本地人知道國內所發生的大事。
狼河一役后,紫衣將軍的威名早已傳遍晉陽的大街小巷。
城北的將軍邸更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對象。
現在的將軍邸,原來只是個小小都統的私宅,并不豪華。誰料得到這小小的都統宅里,竟會出了一位讓人人豎起大拇指的英雄豪杰。
紫衣將軍受賜地于瑯環只是幾個月前的事,屋宅還是維持舊日的面貌,并未翻建成適合將軍身分的大宅,宅里也只有兩名仆人,就跟過去十多年來一樣,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但現在鄉城里的百姓人人都翹首等待將軍回鄉,好瞻仰他的豐采,因此這并不起眼的都統宅的大門,差點沒被好奇的人們給看穿看破。
就在整個鄉城依然為將軍封侯一事沸沸揚揚之際。
天色漸漸轉為灰白,又是一天的開始。
都統宅的大門在天光將亮之時,被輕輕地推開了。
一早,門房在推開門后,便勤快地打掃起庭院,做起日常的灑掃工作。
宅里的人似乎都有早起的習慣。
一名不算年輕的女仆兼管家從廂房里走了出來。
「夫人這么早就起來了?」老門房阿涂問道。
「都練完一回字啦。」老管家荷花說著,將一盆烏黑的水倒進花圃里。
「這么早就練字?」夫人不刺繡,字倒寫得好看,只不知上頭都寫了什么。
「不然還能做什么?」荷花直率地回了個嘴。
兩人目光投向那住著女主人的房問,不約而同地嘆了嘆。
「唉,不知道主子今天會不會回來?」荷花望著門外的遠方,喃喃道。
阿涂也跟著看向遠方!府斄藢④娨院,說不定比以前還要忙啊!
「說的也是。主子不會忘了咱們的,是吧?」好歹他們也是看著主子長大的老仆人了。
「嘖,別胡說,就算忘了咱們,也不可能忘記夫人吧。」
「是啊……」
說是這么說,不過兩人是越來越不肯定了。
過去,這個家的男主人鮮少回家,大家都能夠體諒,畢竟邊關遙遠,軍情又緊,不是說回就能回的。不過現在主子成了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不但是個大將軍,還封了個侯爵,當然會回來故鄉,把一家老小都接了去享福才是。
雖說這「一家老小」也只剩下一個人了,就是夫人,可這是個多么重要的人啊,都結發十一載了呢,夫人也不再是個小女娃了。主子再怎么善忘,也不至于忘記自己的發妻的,所以鐵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
荷花越想越不確定。「你想,主子如今是個大將軍了呢,又是個少年有為的英雄人物,要是王上賜婚——」
「哈哈哈,妳戲文聽太多啦?」阿涂笑斥:「別胡說,要給夫人聽到就不好了。」
「也是,好歹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主子不像是那么絕情的人。」
阿涂點頭說:「是啊,他一定會回來的!
都統府「唯二」的兩個老仆對他們的主人仍然深具信心。然而將他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她」,卻難有相同的想法。
心底,她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
或許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吧。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在這老宅里等待些什么。
起初,婆婆待她極好,但那時她懵懂無知,不知道夫與妻之間是怎么一回事。幾年后,婆婆過世了,從此他就像是斷了線的紙鳶。
自那時起,她就像是拿著一截斷線,等待著那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紙鳶歸來。
這樣的等待真的值得嗎?
多少年來,她托人帶去同關的書信不曾間斷過,結果都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回音。她替他想過千千萬萬個音訊全無的理由,就像阿涂和荷花一樣,為他的遲遲不歸尋找各種揮釋。
然而一想起過去那么多無盡等待的黑夜,她便一陣暈眩。而再想到這樣的黑夜或許將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她便明白,她扮演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已經太久了,久到讓她無法想象。她還能有別的選擇?還是就如同東陵國內其他千千萬萬個以夫為天的女人一樣,注定要無聲無息地過完一生。
即使她的丈夫是個人人都稱贊的大英雄,也與她無關。
她是個鄉學序長的女兒,卻諷刺地不能跟同齡的男孩一起進入序學里讀書。東陵女子唯一被允許閱讀的是「女德」之類的書籍。
她被教導要孝順公婆、舉案齊眉,要以丈夫的意志為第一優先。
女子必須從一而終,立德持家。
以前她從沒想過這到底公不公平。
畢竟男人用他們的血汗保衛國家,女人卻只是被保護的一群。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怎么能夠質疑它?
然而面對日日無望的等待,她還是疑惑了。
她知道她還是在等,只不過,她已經不是在等那只斷了線的紙鳶了。
*
在封爵賜地之后,緊接著,王上賜婚的傳言便像南風一樣從王城吹到了晉陽。半個月后,也就是王上賜婚的消息傳回晉陽的次日,原都統宅里的夫人意外身故的消息便傳了出來。
這消息隨著一封出自忠心家仆托人代寫的緊急書信,送進了王城里的將軍府。
聽說,那將軍見信后臉色似乎倏然一變。
聽說,那將軍持劍的手似乎曾經顫抖了一下。
聽說,那將軍連夜啟程回鄉。
不過鄉城里的宅舍早已付之一炬,僅剩下一片焦土。
聽說,那個連名字都不為人知的將軍夫人因為不堪寂寞,瘋狂中引火自焚而死;而故宅僅余的兩個老仆各自被賞賜了一大筆豐厚的錢財,回鄉養老去了。
芳齡二十的夫人成為焦土上一縷芳魂。
聽說,那將軍曾在燒得面目全非的家宅前,幽幽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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