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啊……怎么竟感覺時間有點漫長?大概是天氣轉暖了吧,季節替換,使人都懶洋洋起來了。
禮部官署內,身著官服的項少初一邊整理公文、一邊打著呵欠。
「大人累了嗎?」手下一名文書官吏好奇地看著正掩著嘴打呵欠的項少紉。
這些文書官員都是在吏部試中得不到好成績的老進士,擢升無望,也沒機會進入內廷與其他人臣共同議事,平日大多負責協助各部首長辦公。
依照東陵官制,尚書以下,設有侍郎一到二人。由于禮部尚書年紀老邁,早已不大管事,早早把實權交到侍郎手中,因此當今禮部事實上幾乎由項少初一個人作主。
與朝中官吏的態度相反,禮部的文書官員們對項少初這上司大多沒有惡感,有的甚至還相當敬佩他。只是人人都不明白,當項少初深受王上寵信之際,百官職位任他挑選,想做多大的官都不是問題,何以在眾多職位當中,他獨獨來到禮部,擔任起副長之職?
項少初擱下手,揮了揮道;「沒事,只是昨晚沒睡好!
不得不承認,由衛齊嵐片面定下的雙月之約,令他輾轉難眠。而且,使他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回頭繼續處理起面前一堆枯燥的公文來,又令他忍不住想打呵欠。
在朝廷里,禮部不像戶部、吏部這些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來支援全國的行政公務,因此可以算是外廷中較為清閑的一個部門,平日不外管管宗廟祭祀、國家儀典、官吏考核……等等,只有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國試才由禮部官員全權負責。
從主考官的推薦到命題,全都交由禮部負責,這一關稱為「禮部試」。禮部試依據東陵試法,分為鄉試、會試和京試;旧先昱e行一次,每試間隔一季,以便遠在全國各地的士子能在考試時間到來之前,就趕赴設有考場的州城與王都。京試選拔出來的人材將進行最后一關殿試,由君王即席命題,當場決定新科進士的等第,親選狀元、榜眼、及采花等,考選有實力的官員備選。
至于新進官員及第后的任命,則由吏部另外舉行考試,以「身、言、書、判」等方面來分派官職,這一關就稱為「吏部試」。
因此說起來,現今的吏部尚書還稱得上是提拔過他項少初的恩師呢。
畢竟當初就是吏部尚書將項少初分派到禮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當今王上的倚重,使項少初的權位雖然還不到權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確實扮演著相當微妙的角色。
不過大概不會有人仔細去追問他的來歷吧?畢竟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官職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憑真本事得來。人紅是非多,他揚揚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喚公署的雜役將桌上一迭簽署好的文書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點酸痛,突然轉念一想,決定不招來雜役,自己抱著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禮部在外廷的官署相當接近,走過一個宮院就到了。
手下見項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紛紛站起了身!复笕,要叫雜役來嗎?」
項少初搖頭!覆挥,我想順道去吏部走走!
見手下臉色猶豫,項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擔心,我雖然名聲不好,可到吏部走動走動,還不至于就被千刀萬剮。」頓了頓,又道:「再說,外廷就屬吏部和禮部離內廷最近,萬一真有不測,我高聲一呼,說不定王上就聽見了呢!
說完,也不理那些一個個面有慚愧的屬下,自個兒走出了官署。
氣候逐漸轉為溫和,陽光高照,天氣甚好。
項少初懷著好心情一路走進了吏部所在的宮院里。
認得他臉孔的人大多雙眼圓睜地看著他。人人皆知,吏部尚書對禮部侍郎素來沒什么好感,這人怎還敢來?忍不住便多瞧了幾眼。又聽說項少初甚得王上寵信,可再怎么瞧,也實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魅惑人心的本事。
項少初面貌宜男宜女,但頂多堪稱清秀而已。他身材纖瘦高挑,一雙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時常瞧得人打自內心底發麻。除此之外,論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別無其它可說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個足以顛倒眾生的美人,卻還坐擁東陵王全心全意的寵信,也因此人們更想知道個中的緣由,可至今仍然沒有人能夠窺破其中的奧秘。
民間甚至有人謠傳項少初深諳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們所能窺知的了。
走進吏部官署,將文書交給負責收受的官員,項少初便徑自往官署外一條通向「蘭臺」的小徑走去。
蘭臺中藏有上萬卷書籍,是國之府庫。
歷來只有學問最淵博的官吏才能夠擔任蘭臺大夫。
通常擔任這項官職的人對朝政大多沒什么興趣,鎮日與書為伍,鉆研知識才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日安,月海大人!鬼椛俪豕碜饕。
正在鉆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簡冊的月海正是蘭臺之長。
見是項少初,也沒回禮,便急忙招他到身邊。
「項侍郎,你來看看,這個字究竟是『車』還是『串』?」這批古字因為簡牘年代久遠的緣故,有許多字已經難以辨識。
項少初站在月海身邊,仔細地判讀了簡上的前后文句后才道:
「應該是『車』字,四個字和起來就是『有車東來』,若是『串』字的話,就變成『有串東來』,文句就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覺得是『車』字。」說完,便又埋首繼續他的鉆研,再不理會項少初到蘭臺來做什么。
熟知月海個性的項少初也不以為意,徑自往蘭臺藏書的「文瑛閣」更深處走去,直到他瞧見一名站在書架前,正尋找著所需書籍的老者。
遠遠的,項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轉過身來,威嚴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肅然起敬。
「禮部難道沒有雜役嗎?居然要勞動項侍郎親自送例行公文來!」
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著半壁朝政的吏部尚書。
項少初淡笑回應道:「坐久了,起來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話,你盡管往吏部多多走動,出了事我可不會理會。」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對王上也交代不過去吧,底下的大臣們對這一點也都還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聲。「伶牙俐齒!」
「大人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就著天光,項少初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吏部尚書的臉色。
「托你洪福,成天煩惱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爛攤子,哪里有空閑生。
「聽說大人日前受了風寒,記得多讓廚子熬些姜湯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涼。」
「哪有什么風寒,別聽底下人胡說了。倒是你,這種暖天里還穿著冬衣,怕冷也不是這樣,讓人幫你補一補才是真的。我記得……你那隨身丫頭叫什么兒來著?J
「秧兒!
「那丫頭廚藝挺好,回頭讓她給你燉只雞。」
「哪里需要吩咐,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雞湯,正想換換口味呢!
兩人一來一往,交換著聽來平常,卻不該出現在這兩人之間的對話。
此時此刻,若是有人闖進來聽見了,或許會大感錯愕吧。這兩人,一老一少,不是明爭暗斗的厲害嗎?怎會……像舊識般噓寒問暖起來了?
片刻后,項少初打住閑話家常,轉換了話題——
「聽說他出發往風川前,去了趟臨王府!
「是嗎?他去那里做什么?」吏部尚書問道。仿佛相當清楚項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許人。
「不知道。不過我有點苦惱!
「苦惱什么?」吏部尚書望之儼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著另一張他人難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張面貌正展現在沒有其他閑雜人等的圖書收藏室中。
「我煩惱他或許猜出了什么。」
「哦,他猜出了什么?」
「他問我有沒有接受賜花,我照實回答了他!
「只是這樣?」
「還有……」項少初沉吟,眉宇間流露出乎日少見的凝重神態。「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書明了地點點頭。「衛齊嵐終究不是笨蛋。」
「他確實不是,我猜他很快就會想起來。」
吏部尚書微笑。「不過他也不算絕頂聰明,就算他現在想到了,那也太遲了!
「是太遲了沒有錯!鬼椛俪觞c頭同意!覆徊m大人,其實少初最近已經有點不太能安于現狀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這名年輕人,老者神色轉為凝重地說:「也該是時候了,還以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動了呢。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該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國家根基的事,我還是會親手毀掉你!
「我知道!鬼椛俪跸嘈胚@老人所說的每一個字!覆贿^大人,我想您也應該相當清楚,有時候如果不掀得徹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變!
「當然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點他也是同意的。
項少初再次躬身行了個禮道:「我想您應該也不會否認,替我收拾爛攤子的同時,其實您還滿樂在其中的!
吏部尚書只是微微扯動了嘴角,沒有否認也沒有贊同。「有一天,當你站在我這個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時,你也會跟我一樣!
「不,我不確定!鬼椛俪踹沒有心思想到那么遠的未來去,眼前,他只關注著一件事!改敲矗鸹⑸蠈⑺狼,確實是到過臨王府了?當天臨王爺在府中嗎?」項少初緩慢地推敲斟酌起來。
吏部尚書看著眼前這名陷入沉思的年輕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肝疫以為你說你早就已經不在意了是說真的,看樣子,你還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過來,項少初有點訝異地道:「是嗎?原來我給您這種感覺啊?雖然我得承認,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確不太一樣!
事隔三余年,有時過往記憶仍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三年前的他,與現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項少初,東陵王最寵信的近臣,同時也是眾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從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從書架上挑出幾本書迭在小幾上,吏部尚書蒼老的聲音中帶有一絲調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認,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當年的你,衛齊嵐或許也不再是當年拋家棄妻的那名無情將軍了!
項少初嘆笑了兩聲!高很難說,畢竟,他到現在都還想不起我是什么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點點情分在的話,不可能在見到他之后,還想不起來他是誰?梢姷檬荒昝鎸嵧龅年P系,淺薄到連留存在他記憶一角都不曾。如今想來都覺得可嘆,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經……癡心地等待過一個人,只因他們有著共同的家園。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來是再也回不去了。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年輕的臉龐,若有所思的噙起一抹與嚴肅的臉龐不搭調的溫和微笑。「少初,你怨恨過他嗎?」
站在窗邊的項少初在日光下透亮的臉龐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似乎曾經聽過這句話!负们桑蠋,他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那你怎么答呢?」吏部尚書十分好奇地問。
「我說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兀自綻放的朱槿花。
「等待十一年的感覺,難道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楚?」
項少初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富蛟S是當局者迷吧。我只確定當時的我如果再等下去,我一定會瘋掉。而我,怎么能怨恨一個保家衛國,犧牲了自己的家庭以換取邊關和平的大英雄?」
吏部尚書表情若有所思地評論道:「看來當個英雄之妻并不容易啊。」
「我不知道換作別人的話,容不容易,但當年的我的確做不到!顾麖膩矶疾幌矚g等待的滋味。
「那你想,如果他發現你就是……」
項少初只是搖搖頭。「太遲了!顾钋械刂溃约阂呀洸豢赡芑仡^成為從前的那個自己了。事情已無可挽回。
吏部尚書端詳著項少初越見堅毅的臉龐,不禁問道:「或者,有沒有可能,你們兩人其實誰也不曾真正了解過誰呢?」
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落難的項少初時,他臉上那份不甘心的表情;蛟S正是為那份不甘,貴為一國首輔的他,才會一手提拔……
項少初還未及回答,月海剛好走了進來,看見小幾上的一小迭書,便道:「要用的書都找到啦,朱罌?」
放眼滿朝文武,大概也只剩下眼前這名掌理全國珍貴圖書與重要知識的蘭臺大夫膽敢直呼吏部尚書的名諱了。
吏部尚書回神過來,板起臉孔道:「我很久沒用那個名字了,別那樣稱呼我。」
月海聳肩,毫不在意地說:「就因為你很久沒用了,如果我不提醒你,萬一有一天,連你自己都忘了你的名字時可怎么辦?」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項少初,隨口便問道:「項侍郎,人是不可以忘記父母給的名字的,你說是不是?」
項少初微愣了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也不反駁,只是笑問;「那么,月海大人,你的名字果真是『月!粏幔俊
月海聞言,不禁也錯愕了那么一下,而后轉為哈哈大笑。「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吏部尚書理應蒼老的眼中有著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光芒!咐蠒x,你還是啃你的書去吧。」
「我一直都在啃書啊!乖潞PΦ溃骸钢皇沁@滿屋子書又沒長腳,不會跑,可勞你首輔大人親自來借書的機會卻不多,都多少年朋友了,總得撥出一點時間敘敘舊吧!
「有什么好敘的?我跟你似乎還不到可以敘舊的交情吧?」
據聞月海大人與吏部尚書是同年入朝的進士,不過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爾談論起此事的人,大多記不得當年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了。當然,若真要找出榜單,查出實情并不困難。只是那樣做的話,事情就沒意思了呀。
吏部尚書年事已高,須發盡白,聲音聽來也頗為蒼老。而月海大人則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頭發還烏黑漆亮的他,年紀有可能跟吏部尚書差不多。
但如果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吏部尚書的皮膚還帶著年輕人才有的彈性和紅潤。有時項少初也會懷疑起這位當朝首輔的實際年齡是否真有外傳的那么老?
項少初帶著有趣又好奇地眼光看著眼前這兩名年紀照理說應該都有一大把的前王遺臣,一方面既為兩人的駐顏有術感到驚奇,一方面又為這兩人似友非友、似敵非敵的交情感到新鮮。
兩人都身穿朝服,只不過首輔的朝服穿得端正不茍,而月海大人的朝眼卻穿得像是披掛似的,很有些漫不經心的江湖味道。
這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人不知是怎么湊在一起的?其中應有些秘辛吧……
大約是察覺到被一雙好奇的眼睛注視著,正你往我來,舌斗得好不精彩的兩名老臣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
一個十足嚴肅、一個笑容滿面的看著項少初說:
「項侍郎,你應該還有事要忙吧?」是吏部尚書。
呃哦,趕人了。項少初識趣地點點頭。忽然想到最近流傳在這個國家里的一個傳聞——東陵男風日盛……
不知為何,他不敢縱容自己再亂想下去。唉唉唉,胡思亂想也是要有節制的,何況他現在還有別的事得煩惱勒!改敲,兩位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不送。」兩位大人異口同聲地說。
項少初微一聳肩,轉過身,踩著沉穩的步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