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沒再開口,只是瞅著尹子蓮的睡臉,就連爹已離房也沒察覺。
是她自己答應夫人要離開地,可是當離別近在眼前,她又心如刀割。
她不能不走,可是……好不舍。
“爺兒,你會不會怪我?”她輕抓他的手,擱在頰邊,碎聲呼喚,“爺兒,醒醒好不好?再看看我,再看我一眼……”
她待在他身邊十年,受盡疼寵,他護著她,憐惜她,這一切……豈是說放就能放?
可是,一切的錯因她而起,逼得她不得不放手。
“……天可不可以不要亮?再讓我多待一會,不要急著讓我走……”她想要再抱抱他,想要賴著他不放,就像他說的,跟老天再搶一點時間,再一點,再一點……
她不敢合眼,只是貪婪地以眼將他的模樣描繪在自己的腦中,直到外頭的天色由墨黑轉為靛藍,聽見外頭傳來叫喚。
“袖兒,該走了。”
“仇大夫,這么早,你要帶紅袖去哪兒?”問的是外頭徹夜守房的廉貞。
紅袖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只是緩緩移動發麻的身體,緩緩俯下身,吻上男人的唇,瞬間滾落豆大的淚珠。
“爺兒……我走了……”
說完,她站起身,抹去淚,不敢再回頭,就怕一回頭,便再也走不了。
開了房門,爹爹已在等候,廉貞則是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紅袖,你真要走了?爺兒還沒醒,你怎能走?”
“我已經跟尹夫人說好,待他脈象穩定,便要帶紅袖走!背鹩龃何兆∨畠旱氖,直往外走。
紅袖一步步走得沉重,不敢回頭,可是心卻像被人給撕裂,仿佛早已契合的魂魄被迫分離,那滋味,是滿嘴的苦澀,滿心的腥膩……
* * *
仇遇春帶著紅袖到城北胡同住下,那是一幢主屋展出雙翼的房子,里頭有五六間房,還有座庭院。
然而搬至這里后,紅袖一直無心打理,只感覺胸口空蕩蕩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直到上街到尹府旗下的商行打探消息,得知爺兒已清醒,她才松了口氣,但還是提不起勁準備年節用品。
坐在房前的長廊上,她想起要是天氣好時,爺兒便愛隨性地在書房長廊上拂地而坐,要她彈琴給他聽,便拿過爹送她的琴。
裝上義甲的十指在琴弦上緩慢撥動,割破寧靜的時空,好似有道涓涓溪流蜿蜒而下,正期盼著回歸大海的擁抱。她的指尖拔得更急,琴音凌空盤旋,如山泉迸落巖壁,飛開水花。
她不知該如何去何從,心思恍恍惚惚,如夢如幻,一想起那張總是笑得慵邪的面容,十指再動,急如疾雨,狂若奔雷,渴望、思念,全在她指間化為悲悵音符——
“彈得真好。”
紅袖一頓,驚見丹禾攙著尹夫人來到面前,趕忙起身!胺蛉嗽趺磥砹?是不是爺兒發生什么事了?!”
“紅袖心細,知道我來是為了什么!币蛉酥笨粗,一臉抱歉。
“不管你來是為了什么,袖兒已經和尹府毫無關系!背鹩龃簭暮箢^的庭院走來,滿臉不悅!耙蛉苏堊甙伞!
“紅袖的賣身契尚未到期!币蛉思甭曊f。
仇遇春立刻瞇起眼!拔揖攘四銉鹤,你還敢跟我要袖兒未盡的賣身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紅袖可以回去見見子蓮!彼浵侣暎y過的看向紅袖。“子蓮一醒,不見你便不肯吃藥,我怕就算有再好的藥材,也救不回他!
“那又如何?藥方我留了,他吃不吃跟袖兒有什么關系?”仇遇春撇唇冷笑!案螞r,當初不是你要我家袖兒走的嗎?怎么現在還有臉要她回尹府?”
“爹爹!”紅袖趕緊緩頰。
“我說錯了?”
“爹爹,別這么說,夫人沒有錯——”
“不,我有錯,我不該一時急上心頭,口不擇言,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沒要你走的,只是你爹先一步把你帶走了!
紅袖一愣!啊,你不是說已經跟夫人說好要帶我走?”
仇遇春絲毫不覺自己有錯!拔也贿@么說,你會跟我走?”
“爹爹!”她急得跺腳!拔乙厝ヒ姞攦!
“你去見他,是用什么名分?”他冷聲問,寒厲的瞳眸直睇向尹夫人!澳悴辉偈撬难诀撸纳琅c你何干?尹府憑什么要你去見他?”
“子蓮跟我說了,他和紅袖早已定下終身,如今賣身契不算數,紅袖自然是子蓮的妻子!币蛉肆⒖探釉。
紅袖登時呆住,沒料到主子竟跟夫人提了這事。
“哈!沒有媒聘,更沒經過我的答允,何時我女兒就成了你兒子的妻?這是哪門子的笑話?”
“我今天來,就是要上門提親的!
“喔?不嫌我仇家配不上你尹府了?”
尹夫人笑得艱澀。“請親家別記恨我那日的口不擇言,我是無心的,尹府向來沒有門第之見,更何況子蓮喜歡她,這就夠了,我只求兒子能開心!
“你兒子開心,那也得要問我女兒開不開心!背鹩龃簺]好氣地啐道。
“爹爹,我很開心!奔t袖用力點頭。
“你……你好歹有點姑娘家的矜持!”
“可是爹爹,我真的好想爺兒,我擔心他再不吃藥,身子骨會一天天差下去,我不要他那樣!彼甭曊f。
“別想,他不吃藥,分明是要砸我的招牌,想見你,叫他養好身子再來。”
“那么,我現在可以見袖兒了?”
紅袖聞聲,火速探去,便見心心念念的男人一頭檀發未束地走來,臉上雖然仍有病氣,但比起前幾天已經好上太多了。
“爺兒!”她欣喜地喊著,飛步跑向他。
尹子蓮也展開雙臂,一把將她擁進懷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趁我昏厥,將我丟下!
“爺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扁著嘴,淚如雨下。
見狀,他不禁輕嘆,“你這丫頭,還要怎么凌遲我?”
“到底是誰在凌遲誰?”仇遇春硬是介入兩人之間!耙鬆,你當著我的面摟我女兒,是當我死了嗎?”
“岳丈!
“我還沒答應讓袖兒嫁給你!
“爹爹!”
尹子蓮也不惱,逕自掀袍,雙膝跪下。“請求岳丈將袖兒嫁給我。”
“大爺?”隨侍在尹夫人身旁的丹禾微愕。
“岳丈是我將過門妻子的爹親,又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一跪,天經地義。”
仇遇春微挑起眉,對上他炯亮的眼。
紅袖見狀,也跪到他身旁,軟聲喚,“爹爹——”
“我瞧你弱不禁風得很,真不知道你要怎么保護袖兒!
尹子蓮仍舊不卑不亢地回答,“只要我有一口氣在,誰都不能傷袖兒!
“如果你沒有一口氣呢?”
“我這一口氣,要留到袖兒先離我而去才會咽下!
仇遇春哼了聲!捌恋脑捳l都會說,這話你留著跟袖兒說,犯不著對我說!
他對尹家人沒好感,起因于他莫名被拒于尹府門外,又見尹夫人怒斥女兒走。然而尹子蓮的情深,他也都看在眼里,故意刁難只是想考驗他是否真能保護他最心愛的女兒。
如今看來,也許是可以的。
尹子蓮看向紅袖,輕牽起她的手,暖聲道:“我用生死系住你……去留都由你!
他在門外聽見她的琴音,仿佛看見了她殷切的盼望和深鏤的思念,教他心間發痛。
聞言,仇遇春攢起濃眉。“你說這話莫非是在威脅袖兒?”
“這不是威脅,是當年袖兒答應我的,她要我牽掛,如今她困住了我的生死,怎能轉身就走?”他直瞅著淚眼汪汪的小女人!靶鋬海愦饝业,你可還記得?”
她用力點頭!坝浀谩!
“那么,可準備回府替我束發了?”
“是!
仇遇春不由得嘆氣,“女大不中留。”
“要是仇神醫不介意,還請到尹府作客一段日子!币蛉苏\心誠意地出聲!拔液芎蠡谧约阂粫r怒急傷了紅袖,往后我定會待她如己出,請仇神醫安心!
看她一眼,他哼了聲,搖搖頭!耙浀么竽瓿醵貋砜次冶愠!
尹夫人聞言,知道他已經愿意讓紅袖出閣,不禁開心得淚濕眼眶。“多謝仇神醫成全!”
瞅著燦笑如花的女兒,仇遇春不禁也淺淺勾起笑。
誰家的爹娘不替自己的子女思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