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九點多,彭振修又開車載著范曉文前來醫院探病,問了主治醫師,醫師也不敢保證病人何時會清醒,加上又是癌末,身體非常虛弱,器官也逐漸在敗壞中,說不定直到死亡都不會再睜開眼睛。
“我會求契母保佑舅舅的。”范曉文將平安符袋放進范士堯的掌中,兩手輕輕握住,開始小聲地念起大悲咒。
這是此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
彭振修兩手抱胸,靠在墻壁上看著她,他告訴自己應該回車上等,因為大悲咒讓他聽了渾身不舒服,就好像有幾千只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可是他的雙腳卻無法移動,只想待在這個女人身邊。
為什么呢?
雖然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女性魅力,但是卻很真誠、溫暖,才剛認了舅舅,就愿意為對方盡心盡力,也不要求回報,這樣的好女人在他身邊根本找不到,Charles應該張開眼睛看看,這個外甥女可比他親生的子女還要貼心孝順。
彭振修臉上的表情不再有懷疑和譏諷,而是帶著動容,在一旁靜靜地傾聽著。
過了一個小時,大表姊和二表哥來了,見到范曉文在病房里,臉色都很難看。
“是誰讓你進來的?”
“出去!”
彭振修扯住二表哥伸出的手臂!安灰鏊!”
“別以為你是彭家的人,就可以管我們范家的家務事……”
兩人開始吵了起來。
“請再等一下,我很快就念完了……”范曉文聲音很輕,說完又繼續念,直到結束,然后做了回向為止。
“好了!
大表姊揚起下巴!翱熳!”
“我要去交代醫院,不要再讓外人隨便踏進病房,要是出事,他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二表哥悻悻然地往外走。
范曉文被趕出病房,只好跟著彭振修回去。
當晚,彭振修出現在常去的酒吧,跟老板打了聲招呼,就在吧臺的椅子上坐下,一面啜飲馬丁尼,一面聽著富有節奏感的音樂,看著男男女女搖晃著身軀,心情卻沒有預期中的放松。
要不是范曉文說想要回房睡一下,他也不會決定出門透透氣,結果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只能不停地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會照顧自己。
他將馬丁尼一仰而盡,又點了一杯。
“Hi!”這時有位身材惹火的金發美女靠了過來,朝他露出暗示性的微笑。
他也朝對方咧了咧嘴,不需要言語,只要一個眼神,感覺對了,今晚便會有個熱情火辣的夜晚。
可是彭振修還坐在原位,沒有任何動作。
金發美女舉起纖纖玉指,在他的手臂上撩撥著。
你在猶豫什么?彭振修在心底問自己,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疏解欲望,是該放縱一下,這是他該得到的……可是他依然提不起興趣。
見他沒有反應,金發美女悻悻然地走了。
不到兩分鐘,一名紅發美女半露酥胸地在他身旁坐下,微啟紅唇,問他可不可以請她喝杯酒,他想到的卻是冰箱里只有冷凍食品,萬一范曉文半夜醒來肚子餓,跑出去買吃的東西,說不定會遇到危險。
紐約這個大城市,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下一秒,他站起身,讓紅發美女滿臉錯愕,不過他還是大方的幫對方點了杯酒,連自己的帳也一起結清,才轉身離開酒吧。
當他用最快的速度開車回家,范曉文正好走出房門,人好端端的,一根頭發也沒掉,他不由得用力槌著墻壁。
這個女人居然有辦法左右他的想法,還連帶影響自己的行動,憤怒之余,也不由得覺得可笑。
他居然放棄飛來的艷福,就只為了這個女人,看來病得不輕啊……
范曉文被他槌墻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霸趺戳?”
“沒什么,只是剛剛在外面跟人吵了一架,我以為你還在睡……”彭振修隨口搪塞。
見他一臉煩躁,范曉文自然也就相信了!拔矣兴艘幌,醒來之后又念大悲咒回向給舅舅——你沒事吧?
怎么會跟人吵架呢?有話好好說,這樣彼此才有辦法溝通!
彭振修覺得自己根本是白擔心一場,不過打死他也絕不會說出來!耙呀洓]事了!
“我知道彭先生只是說話比較大聲,也缺乏耐性,真的沒有惡意,不過這種個性也很容易引起誤解,還是收斂一下,免得下次惹到壞人,那就真的太危險了!
要是換作平常,他一定馬上吼回去,要這個女人少管閑事,可是這會兒想氣卻氣不起來。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跟你說這些話!狈稌晕脑谒牡梢曋,訥訥地回道。
“我又沒有生氣!迸碚裥迱瀽灥亻_口。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被她叨念了幾句,卻沒有發火?
“真的嗎?那就好!狈稌晕倪@才轉憂為喜,希望他能聽進去。
“我要去睡了。”彭振修扒了下頭發,踱回主臥室。自己八成是喝醉了,腦袋不太清楚。
又過了一天,兩人再度來到病房,醫護人員只能偷偷放行,讓范曉文溜進去看一眼,見舅舅還是沒醒,只能失望而回。
到了第三天,彭振修又載她到醫院,這次遇到二表姊和三表姊,兩個人都擺臉色給她看,就是要給范曉文難堪。
“你怎么還沒滾?”
“別想再接近我爸!”
面對表姊們的鄙夷和輕蔑,她也只能吞下去,語帶請求地道:“我明天就會回臺灣,不會再來美國了,所以請讓我再進去看看舅舅!
二表姊有些懷疑。“你真的要回臺灣了?”
“是真的,我還要上班!彼徽埩似咛斓募,該回去了。
“好吧,就讓你看最后一眼!倍礞⑦@才放行。
而三表姊則是把眼光都放在彭振修身上,被她用露骨的眼神盯著,彭振修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走進病房,范曉文握住舅舅的手,在對方耳邊說了幾句話,讓他安心,這才和彭振修一起離開。
坐在車上,彭振修好奇地問:“你最后跟Charles說什么?”
范曉文喉頭微哽!拔艺f只要是人都會死,要舅舅不要害怕,我一定會求觀世音菩薩照顧他,至少免去身體上的病痛……契母慈悲為懷,相信祂會幫我的!
“哼!”
“為什么又哼?”這是第二次了。“彭先生對我契母有意見?”
“沒錯!迸碚裥抟荒槼芭
“為什么?”范曉文不解地問。
他抽緊下顎!耙驗榈k把我們彭家害慘了!”
“契母怎么害你們的?”她非得問清楚不可。
彭振修意味深長地瞄她一眼!斑@可是我們彭家的秘密,你真的想知道?”她聽了之后,會不會也把他當作怪物?
“不方便說嗎?”
“沒什么方不方便的,就看你信不信。”她會不會跟那個女人一樣說出傷人的話,他決定賭賭看。
她想了又想!澳阏f說看!
“好……”他一面開車,一面說出“彭家魔咒”的起源。“這些都是家里的長輩告訴我的,大概在五百年前,因為當時世道太亂,妖魔鬼怪也就跟著橫行,其中有一只千年魔物的力量更是強大,就連那些低階神只都不是對手,它附在人類的身上,吸取他們的精氣,殘害許許多多無辜的生命,直到上天終于派了天兵天將下凡抓它……”
范曉文聽得很專心!叭缓竽?”
“就在某個晚上,千年魔物知道打不過天兵天將,就逃進一戶姓彭的大戶人家里頭,而這個大戶人家的夫人正好懷孕,千年魔物就附在肚子里的胎兒身上,它以為這么做,天兵天將就不敢傷人,就在這個時候,觀世音菩薩現身,將它封印,卻也跟胎兒合為一體!弊詈髱讉字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的。
范曉文聽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觀世音菩薩還很好心地現身在這位大戶人家的夫人面前,說祂把一只千年魔物封印在腹中的胎兒身上,從此擁有永恒的生命,除非發生意外事故,或是自殺才會死亡,而且不只有他一個,就連他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也會因為血脈相連而有同樣的命運……”彭振修手指敲著方向盤!澳阏f你那個契母是不是把我們害慘了?我們彭家的男人從此不會老,也不會死,就跟怪物一樣活著……”
“這是真的嗎?”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以為這是《聊齋志異》里的故事。
彭振修朝她怒吼!拔铱雌饋硐袷窃陂_玩笑嗎?”
“呃……”
“你看得出我已經六十歲了嗎?”他諷笑一聲。“別人想要長生不老,對我們彭家人來說,只希望快點破解魔咒,像正常人一樣會老、會死!
看著身旁的男人眼眶泛紅,俊臉上布滿悲憤,范曉文也深深地替他難過!皩Σ黄穑娴暮軐Σ黄!
“干么跟我道歉?”他粗聲道。
“我代契母跟你們道歉,我想祂這么做,一定有祂的用意。”
“你……你根本就被祂洗腦了!”這個女人是觀世音菩薩最虔誠的信徒,又是干女兒,當然不會認為祂有錯了范曉文小聲地反駁!拔也艣]有被洗腦,我是真的相信契母不是故意要害你們彭家的人,一定有原因——”
這時正好碰上紅燈,他把車子停下來,旋即轉身用嘴堵住她后面的話。
很好,終于不用再聽她契母長、契母短了!
他有些得意地掀開眼,卻見范曉文張開雙眼,一臉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
她果然是青澀的小處女,他不禁好氣又好笑,將舌頭探入她口中,帶著幾分惡意,也有幾分不知名的情愫。
這輩子談過無數次戀愛,激情就像火焰般燃燒,令人心跳加速、血脈賁張,而跟這個女人相處完全沒有這些,但可以讓他心情平靜,也因此讓他意識到自己有多膚淺,只會從女人的外表來判斷對方的價值。
那些和自己交往過的女人,他真的對她們付出過感情嗎?還是根本只是自以為愛過罷了?
直到遇見這個女人,彭振修才開始認真思考。
這么一想,接吻的感覺也跟著變了,不再帶著戲誠,而是專注和認真。
如果跟這個女人在一起,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冒出來。
感覺到有柔軟的東西伸進口中,觸碰到自己的舌尖,范曉文不禁跟著顫抖,她并不會覺得惡心,仿佛像是有一道電流竄過全身。
從來沒有人教她被吻之后該有什么反應——還有,他為什么要吻她?
愛情對她來說太復雜,她也從來不曾喜歡過任何一個男生,這個叫彭振修的男人跟她不是處在同一個世界當中,要不是因為舅舅,也不會有交集,她實在不想跟他牽扯太多。
范曉文想起曾經在一部電影中聽到的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當時很有感觸,也許他們真的上輩子就認識,才會安排這一世再度相逢。
范曉文心里很清楚這個男人并不適合自己,那么就該遠離誘惑,不要輕易跨越那道防線。
才要推開他,下一秒,喇叭聲大作,原來早就綠燈了。
彭振修低咒一聲,放開她,踩下油門,沒注意到前面的車子只不過是緩慢前進,就這么撞了上去。
“啊!”范曉文發出尖叫,要不是系著安全帶,她就撞上玻璃了。
他踩下煞車,心臟差點停止跳動,俊臉蒼白地望著她,迭聲問:“怎么樣?有沒有受傷?看著我!是不是撞到頭了?”
“沒有……我沒有受傷,只是嚇了一跳……”她驚魂甫定!翱炜茨愕能囉袥]有撞壞……”
“不用管它!”這一刻,她比愛車重要。
范曉文扶著額頭!拔艺娴臎]事……”
叩叩!前面無端被撞的車主來敲車窗了。
“我出去一下,你待在車子里,不要出來!迸碚裥拚f完就走下車。
范曉文擔心地望著車外,雙方似乎發生些爭執,幸好對方的車沒事。
沒過多久,彭振修重新回到車上,把車開走。
“Sorry……對不起!彼铺旎牡氐狼噶恕
“我沒有受傷,不要放在心上。”范曉文再次保證。
彭振修朝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審視她的臉蛋,確定沒有腫包或是挫傷。“要是頭暈想吐,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忍耐,也不要覺得會麻煩到我,我真的沒有那么冷血,連你的死活都不顧!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種人!笨此荒樧载熀徒箲],向來波瀾不興的心湖微微蕩漾著,這種微妙的轉變讓范曉文暗暗心驚。
當這個男人表現出關心的時候,會令她覺得自己是特別的,直到這一刻,范曉文才正視自己也是個女人,而且寂寞太久,無比渴望著被寵愛和疼惜,但是內心深處又感到深深的恐懼,害怕真的愛上他。
想到明天就要回臺灣,除了偶爾電話聯絡,不會再見面,她不禁慶幸,這樣對彼此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