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元兒與慕韜天到了東市里臨河的一家大酒樓,選了三樓一個近窗的位置。
這家酒樓最大賣點,就是河岸的美好風光,常有京城里的紈褲子弟在此辦詩文會,名為吟詩作曲,實為風花雪月,也讓酒樓染上附庸風雅之氣,因此,來到這里的人肚里都有點墨水,店內的氣氛自然高雅不落俗套。兼之此處近臨碼頭,各地運來的時鮮都能第一時間送達,高朋滿座自是不在話下。
點了快十道好菜——當然還有師元兒一直垂涎的酥鱗鱖魚,慕韜天便問起近來京城里漁獲運送量銳減的情形。
那店小二聞言同樣苦著一張臉,卻是有苦難言,只能依慕韜天吩咐去樓下請能解答的人上來,其中一個就是掌柜。
在他們剛進門時,掌柜就覺得此二人雖然衣著平常,但氣質不凡,所以才給他們有個臨河的好位置,如今又問到這么敏感的問題,他自然要親自過來看看。
至于另外一個人,便是那漕運眾幫派里擁有最多船只的船東陸老大,他恰好也在酒樓里用餐,在掌柜的邀請下,一同上樓了解情況。
眾人見面后先是寒暄一番,陸老大聽了慕韜天的問題后,詫異地問道:“不知老弟怎么會問起我們鮮魚短缺的問題?若你只是好奇,那我建議老弟你還是別管,這事恐怕不是你管得起的。”不知道自己叫“老弟”的對象便是當今太子,陸老大叫得還挺親熱的。
由于菜還沒上桌,師元兒聽得有趣,就替慕韜天答道:“陸老大你可別小看了這位……呃……這位‘老弟’,他可是能直接上達天聽的人呢!彼詺獾刂噶酥柑炜。
眾人不解地看向慕韜天,只見他表情不變,不疾不徐地亮出一面腰牌。
掌柜與陸老大長年在東市混,見過的達官貴人多了,怎會不知那是什么,隨即臉色一變,態度馬上不同起來。
陸老大一個抱拳,語帶歉意地道:“失禮了!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大……”見慕韜天使了個眼色,他隨即改口道:“老兄請勿見怪!
此時菜一道道上桌,掌柜的招呼也變得更殷勤,眾人用了點菜后,他才長嘆口氣道:“這位老兄問起魚鮮,的確是問到了點上,斷貨的原因卻很難一言以蔽之……這該由我們陸老大來替你解釋解釋!
聽到“老弟”在一轉眼全變成了“老兄”,師元兒忍不住噗哧一笑,結果被慕韜天不著痕跡地橫了一眼,以示警告。
陸老大只能苦笑,“其實不只京城的漁獲運送量短缺,只要是往北的貨物,無一不漫天喊價的。這個中原因老兄你往窗外碼頭一看,便可稍見分曉。”
眾人遂往窗外看去,但見河岸天清氣爽,河道上船只三三兩兩,只有些游舫什么的,碼頭處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倒是有幾只雀鳥,爭著吃棧道上散落的榖米。
師元兒聽到他們聊天的內容,也拉長了脖子往窗外一看,“咦?以前都是滿滿卸貨的船呀,現在怎么只剩幾條渡船呢?連河道上航行的船只都這么少,這是怎么回事?”
“船舫交錯,掩碧波;財貨聚積,蔽棧道。書上皆稱京城貨暢其流,我雖對漕運不熟,也知京城碼頭不該是現在這樣!蹦巾w天沉著臉道。他雖然從小深居皇宮中,但平時閱讀大臣們的疏議文章等,也知京城不可能如此冷清。
陸老大見他看出了門道,順著他的話訴苦道:“老兄說的是。近來京城許多商品價格飆漲,可不只這鱖魚難買,因為羅剎教在江都至山陽間的航道攔船,要求支付大筆過河費,若船家不從,則之后的航程便會因不明原因而毀船掉貨等,因此船家大多只能付錢了事,或者根本就不載了,如此一來,北方物價自然隨之上漲!
“當地官府不管這件事嗎?”慕韜天無法理解,這么大的動靜官府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父皇養了一群廢物。
“該怎么說呢?羅剎教做事雖囂張,卻也十分機警,官府根本抓不到他們的把柄,所有毀損的船只東家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攻擊的,總不能誣指羅剎教,官府自然也沒轍!标懤洗笞约阂彩鞘芎φ,說得義憤填膺又無可奈何!翱墒谴蠡飪好髅鞫际堑米锼麄冎蟊懔⒓闯鍪,卻是敢怒不敢言!
掌柜也聽得滿腹怒火,搭腔道:“就不知官府是真查不到,還是受到壓力才查不到,哼!”
這句話令慕韜天陷入思索,所以羅剎教背后的勢力,是連官府都敬畏不已的嗎?
“因一派一教而導致民生痛苦,物價上漲朝廷卻不聞不理,確是執政者有愧于百姓……這件事,我不會置之不理!彼底韵铝藳Q心,非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還百姓公道不可。
陸老大與掌柜面面相覷,雖不明白這太子的手下怎么敢有這么大的口氣,不過他堅決的氣魄倒是很有說服力,令兩人莫名地相信他或許真能辦得到,不由得連連道謝。
直到慕韜天當下與陸老大約好等會親自到碼頭的船行看看,大伙才真正相信他這事是要管到底了,便分別告辭前去安排。
等他們離去后,慕韜天這才有余裕去注意身旁一直沉默著的師元兒。
只不過當他頭一轉,目光觸及那整個頭都快埋到飯碗里的丫頭時,一股荒謬的笑意便油然而生。
她的反應總是和一般閨閣女子不同,有人吃飯會吃到彷佛連碗都要吞下去的模樣嗎?
“有這么好吃?”他真是開了眼界,從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如此不拘小節,至少那些郡主小姐、表姊表妹,面對他可是端莊得很,哪像這丫頭,吃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當然,我這輩子第一次在東市的酒樓吃東西啊!果然有錢人吃的東西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這鱖魚就是酥了一點,甜了一點!彼谡f話的同時,雙頰仍鼓鼓的,還很好心地往他碗里夾菜!澳阋渤匝剑俨怀,等會兒都被我吃完了!
瞧她那模樣和小豬有什么兩樣?這會即便鎮定如慕韜天,也克制不住真的笑了出來,他這才發現近十道菜幾乎被她掃去一半,而自己碗中的菜肴早已被她盛填得尖了起來,厲害的是她還能在這尖端上再添一片鱖魚肉而不倒下來。
“你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留點形象行嗎?我雖不敢自稱擲果潘安,倒從沒有女子會在我面前如此恣意大吃!彼湫苑堑赝媲安穗榷伎炫c眼齊高的碗,心想連服侍他的太監都沒這么勤快。
“就算你是太子,這一頓,我也要這么大吃特吃。”她大言不慚地道。
“哦?怎么說?我以為宮女在太子面前該更拘謹?”
“那是因為太子是眾宮女的理想夫婿啊。”
她才贊美太子一句,沉著如慕韜天心里便不免有些飄飄然,但下一句又立刻將他擊落地面。
“不過不用想也知道,太子見慣國色天香,眼睛肯定長在頭頂上,哪里看得上我們這些論姿色沒姿色、論家世沒家世的小小宮女呢?與其作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我倒寧可大吃一頓來得實在!闭f完,她雙目滴溜溜地望了眼無言以對的他——正確的說,是瞄了眼他面前的碗!澳阍趺床怀园?”
“我……沒什么食欲。”被她這么一說,還能有食欲的人應該是異類。
“那我就不客氣嘍。我可是把肥美的部位都夾到你碗里了呢!痹谒燥@訝異的表情下,她直接將他的碗移到自己面前來,繼續埋頭苦吃。堆得這么高的菜,移動過程中連湯汁都沒灑出一滴,她這方面的天分當真不容小覷。
慕韜天還能說些什么呢?這丫頭直言對太子的青睞不抱期待,居然讓他的心情有些不舒服起來……但他又何需在意?他不過是在街上捉了個偷溜出宮的小宮女,讓這小宮女撿了個大便宜,吃一頓豐盛的午膳罷了,他究竟為什么會被她的話影響心情?
想了想,他只能告訴自己,他的修養仍然不足啊……
京城的漕運船行幾乎都圍繞在碼頭旁,如此不僅上下貨方便,船出了什么問題也能當場解決。
陸老大的船行是碼頭邊最大的一間,以前找不著工的人,只要在陸老大的貨船抵達碼頭時來碰碰運氣,大多能掙到一份臨時的搬運工作。可現在因為河道被攔,船只銳減,閑在船行邊的壯漢們只能坐著等待工作機會,做最多的事大概就只是揮揮蒼蠅、打打蚊子。
不過當陸老大領著慕韜天和師元兒來到船行時,看到的卻不是眾人閑散的光景,一群人全圍著船行門口,里頭鬧烘烘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陸老大見狀,連忙排開看熱鬧的人,大馬金刀地走進去,大喝了一聲,“吵什么?全造反了?”
只見船行里偌大的空間,除了一邊放了幾艘待修的船只,其他地方全站滿了人,眾人圍成一圈,中間空出來的地方站著幾名灰衣黑褲的人,其中一名光頭的灰衣人一手抓著一個年輕人,還把他的手扭成詭異的角度,與現場義憤填膺的船行工人對峙著。
“你想干什么?為什么抓著我們的兄弟?”陸老大察覺這一片混亂的原因,不由得大怒。
“老大,你終于回來了!”一個面貌尖嘴猴腮的屬下鉆到他身邊,氣到話都快說不清。
“這群人是羅剎教的,他們說什么要我們贖船回去,否則就要教訓我們……你說,這有什么道理?”這名報訊的弟兄書讀下多,一段話說得沒頭沒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