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該死的冷少懷,混帳冷少懷!羅璟兩手抱滿了東西,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抬頭瞪著一面灰色高墻,磨牙切齒怒罵在心里。
可恨啊!他貴為皇子,堂堂親王回到自己府邸中來,還得偷偷摸摸,跑到后面來爬墻,像話嗎?這像話嗎!
他把兩手的東西一件件扔進墻內,仍然惱恨得緊。
這冷少懷是個什么東西!母妃說是從江西一個遠親來的孩子,卻讓他來當他府里的總管,還把他寵得無法無天,連他這個主子都不放在眼里,太可疑了!
咚地一聲,墻內有經過的少年被雞毛毽子打中。
少年停下來,抬頭往上看。天外又陸續飛來不明物,他閃身避開,直到墻外平靜,他確定再沒有不明物體拋擲進來,才低頭看看都丟進來什么東西?地上有鳴聲陀螺、喜鵲紙鳶,還有女兒家喜歡的花扣彩珠發簪、鏤空鑲翠耳環,花草胸配……少年目光冷淡,顯對這些女兒家的東西不感興趣,但他又盯著看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想不透墻外人奇怪的嗜好。
他彎腰撿起一支雙花步搖發簪,輕輕搖晃,若有所思地往上看。
羅璟最后手上剩下一卷掛軸,他喜愛地撫摸著,掛畫之內是經過他口干舌燥詳細描述之后,讓畫師一筆一畫描繪下來,光是這眼神部分就毀去了上百張紙,直到他看了滿意的愛妻畫像,這可扔不得。
他把掛軸塞進身后錦帶,終于忍不住開口怒斥:“死奴才,拿著雞毛當令箭,總有一天本王要你跪著哭爹喊娘!”
他往上跳,兩手攀住墻沿,寬袖滑落,露出兩只白皙細滑的少年手臂?此评w細的手臂倒有些力氣,很快地往上攀,撐起身體,單腳就跨上了墻。
墻內少年眼睜睜看著墻上黑色錦靴跨了上來,接著白色身影背對著他翻進墻來……看起來有些狼狽,動作倒是利落,似乎已經有多次經驗……原來如此。
“哼!別以為你守住大門,本王就奈何不了你。”羅璟雙腳安然落地,得意洋洋地拍掉兩手上的灰塵,順道揮揮白色華衣上的臟污,白皙俊俏的臉皮揚著年輕氣盛的笑容,很快地轉身低頭尋找他扔進來的東西……
一雙樸質的黑色布靴落入眼簾,靴子上頭有灰色袍擺被夕陽微風輕輕吹晃。
羅璟愣在原地,瞪凸了眼睛,沒料到會被逮個正著!再想到他方才的狼狽都落入這混帳眼里,腦袋更轟地一聲,面色赤紅!
“冷少懷!你干什么偷偷摸摸站在本王面前?見了本王不用請安嗎?”他硬生生直起腰骨,兩手拳頭在后面壓得作響,高高挺著下巴怒斥。
“屬下參見王爺!崩淇偣艿脱鄞鬼硇卸Y,看似恭敬有禮,卻更有一股不與這少年王爺一般見識的味道。
“哼!”就是他這態度,才惹得羅璟更生氣!
他刻意昂高下巴睨視他,可恨他長得比他高,又一副冷淡不茍言笑,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態度,結果他“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勢,這會兒反而成了沒禮貌的小孩瞪大人的一出鬧劇,真真氣煞他也!等著瞧吧,他才十五歲,這冷少懷比他大兩歲,眼前他比較矮是理所當然的,想他的父皇、皇兄們各個都高頭大馬,就不用懷疑過兩年他會比冷少懷高的事實!他突然瞥見冷少懷手里拿著他在街集上買來的發簪,火大地一手搶下,高聲命令道:“還不把本王的東西都撿起來!”
冷總管依言順從,蹲下來拾起地上的物品。
羅璟孩童心性,看他態度服從,沒有二話,馬上忘了他平時的“晚娘面孔”,嘴角勾起,撫摸著手上的發簪。
“王爺買這些女子之物做何用?”冷總管拾起物品,若有所思地問他。
羅璟挑眉看了他一眼,雖然立刻想起他是母妃派來的眼線,不過他這個人心胸寬大,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此時正想找個人炫耀他的“豐收”,每次都只說給小六聽,那小六總是重復著同樣的奉承話,也不會換些新詞兒,實在太不過癮,這冷少懷問得是時候。其實冷少懷這家伙只要不把母妃的信物搬出來,好好當他的總管,偶爾巴結巴結他,他這個親王是很隨和的。
“嘻嘻,這些都是給我心愛的宛兒買的。”他蹲下來湊近冷少懷,笑得一臉少年情竇初開的羞澀。買給宋宛兒?他倒不曉得“死人”用得上這些東西……他看羅璟蹲在他身邊,臉上掛著羞赧的笑容,他冷淡地看著,沒任何表情。
羅璟從身后掏出掛軸攤開來,臉上是驕傲又得意,完全只是想獻寶。
“你瞧,我特地找人給我的宛兒繪了一幅畫像。想想我的宛兒今年芳華十七了,倘若她還在世,正是嬌花初綻的年紀。你瞧瞧,我的宛兒多美啊!”他說得情緒高張,口沬橫飛。
冷少懷輕抹一把臉,盯著畫中女子看。
畫里女子穿著一襲嬌嫩粉紅春服,一張桃子臉兒,兩條明顯的雙眼皮,大大圓圓的眼睛,眼神柔如春水,鼻挺小巧,鼻頭圓潤,豐潤的雙頰微染紅暈,雙靨掛梨窩,粉嫩唇兒彎彎朝他笑。
畫中人兒果然是柔得出水的大美人兒,冷少懷特別看到她一頭黑亮長發垂肩,頭上插著一支雙花金步搖,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上那支發簪。看來他為這張畫費不少心神……
“……她是長這樣嗎?!”細長鳳眼眨了兩下,面龐帶冷,雙靨淺白,薄唇抿成一直線,長發只用一條黑色發帶高高綰起,一身樸素總管的打扮。
原來十七歲的宋宛兒該是生得這副模樣啊。
“哼,你那是什么口氣?你懷疑本王的記性嗎?”羅璟聽出他口氣里的質疑,立刻冷哼不悅。
冷少懷直望著畫中佳人,冷淡直言:“屬下只是聽說,當年城外狩獵,王爺不聽勸阻四處亂跑,當時王爺身形瘦小,在草叢之中鉆動時被獵人誤為獵物,一支箭朝王爺射來,宋宛兒驚見,將王爺推倒,卻不幸中箭,而王爺也嚇昏了過去。以常理而言,在如此驚慌急迫的情況下,王爺應該連宋宛兒是圓是扁都分不清才對。宋宛兒后來中箭昏迷,送回府中急救,傷重不宜見客。不久王爺伴隨圣駕回京,兩人從此永隔……屬下只是不解,王爺究竟在何時記下宋宛兒容貌?”
羅璟瞇起了眼,眼里噴出怒火,面色漲紅,急言斥道:“你懂什么?我與宛兒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本王一雙銳眼過目不忘!我的宛兒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是本王的心肝兒寶貝,本王早已把她的容顏深深烙印在心坎兒里,每日每夜呵護著她在本王心里成長!我與宛兒雖然相隔陰陽,卻是夫妻情深,心有靈犀,你懂不懂?懂不懂!”
這個魯鈍愚蠢的冷少懷,是不懂得“人人皆有夢”嗎?讓他看這幅畫是看得起他,他不懂得贊嘆也就罷,平時寡言寡語,今日卻那么多廢話!一點都不懂得欣賞他夢想中的宛兒的美,這個“不識貨”的家伙,比小六還不如!
羅璟隨即起身把掛軸卷起。
冷少懷也把地上東西撿齊起身,這時才說道:“王爺,張老夫子學識淵博,精通六藝,足跡遍布天下,見多識廣,桃李滿門。若非貴妃娘娘親自登門請托,他老人家本已退隱,不再收學生。今日是張老夫子初次來授課,王爺卻叫賈小六冒充王爺坐書房,欺騙夫子,如此行為過于荒唐!
“咦?我是叫小六跟夫子說,本王今日有要事,請夫子先回。小六竟然冒充我嗎?這小子可真求學若渴!”羅璟狡黠雙眼閃亮亮,唇角笑著無辜,短短幾語帶過,把責任全推給他的貼身隨從,隨即揚起寬袖褊了褊俊俏面龐,在春日夕陽里高喊道:“哎,熱死我了,熱死我了!你把東西拿到‘宛芳園’去,本王要先回房休息了!”
他大跨一步想溜,卻被冷少懷勾住腰帶,冷淡平板的聲音繼續在身后響起:“王爺一不該逃課,二不該單獨出府,三不該攀墻。王爺乃千金貴體,倘若有萬一,屬下如何向貴妃交代?王爺!”
“少啰唆!”前一句貴妃、后一句娘娘!羅璟轉身揮開了他的手,終于忍不住破口吼道:“冷少懷,我早就懷疑你跟我母親的關系了!”父皇已經是白發蒼顏老人,而這冷少懷一雙丹鳳眼,薄唇紅潤,面皮白凈,一身俊骨,恐怕母妃晚節不終,早已給父皇戴了綠頭巾!“你們兩人常固定見面,不要以為本王都不知道!你說,你是不是我母妃偷養的面首?”
難得冷少懷那雙鳳眼瞪大了,怔怔望著他,簡直難以置信他嘴里竟能吐出如此不堪污穢的話來。他瞪他看了許久,一張冷臉沉了下來。
“冷少懷!你該死!”
砰砰砰!
“你們出去守著,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靠近!
“……是,總管!眱擅绦l低頭領命,兩人頭都垂得很低,恨不得有塊布把臉遮起來。兩人一轉身,更拔腿就跑,就怕主子把自己的面孔記牢,來個秋后算帳。
“你們這些混帳,狗奴才!冷少懷,你膽敢把本王關起來,還不快開門!”眼見庭廊里只剩下冷少懷,沒有人能幫他搬救兵了,羅璟氣得狠狠往門上踹了一腳。
可恨門外橫著大門閂,這根橫木就跟冷少懷那死性子一樣硬,就算他把腳踹跛了,那根大門閂也不見裂痕。
該死的冷少懷一點都不念及他貴為親王的身份,竟敢叫人把他抓了丟進來,又把他給關了!
賈小六呢?這小六死哪兒去了!
“禎貴妃乃王爺親生之母,王爺竟口出惡言詆毀名節,本該抓你到娘娘面前跪地懺悔,念及此事若讓娘娘知情,恐娘娘傷心,罰你空腹在此跪地面壁思過一夜,明日一早我會過來開門。希望王爺能靜心思過!
“跪什么?本王身嬌肉貴,膝下黃金,你不過是狗奴才敢叫本王跪!你休想!快開門!”
“屬下奉貴妃之命,王爺年少輕狂,性情不定,貴妃深居后宮,母子聚少離多,對王爺難以管教,成日憂心掛懷,特令屬下持翠玉令牌代母命之職。見此令牌如貴妃親臨,王爺若有不甘,可向貴妃說去。在此之前,王爺若不肯跪地思過,那就關上三日吧!”他手握冰涼玉牌,冷面冷情冷語,冷淡看著他,心思不透。
“冷少懷,你敢!你若讓本王餓了、瘦了、掉了毫發,你就等著本王告御狀,看我父皇不把你千刀萬剛,凌遲至死!別以為你有我母妃撐腰,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你等著受死吧!”眼看冷少懷當真冷血無情要丟下他離開,羅璟可急了。
這不講情面的混帳曾經把他關了兩天,只給他湯水喝,事后他一狀告上后宮去,卻只聽聞母妃淡淡一聲嘆息,轉頭吩咐冷少懷,要多顧著他身體,必要時,把太醫叫到一旁,隨時看顧,別出了意外才好!該死的!這冷少懷言出必行,這回當真要關他個三天三夜,他可受不了。
“死奴才!你給本王站。∧氵@個骯臟齷齪的奴才,下流沒品的東西,你諂媚貴妃,橫行無忌,厚顏無恥,你小心有報應!”他看見走出庭院的腳步終于肯停下來,一襲灰色袍服轉過身來,扯開的嗓子才打住。
“王爺,你還準備繼續叫嗎?”
“本王就是要罵你這個狗奴才,怎樣?你有本事放下令牌給本王開門,跟本王單打獨斗!不要每次都只會躲在女人家的背后仗勢欺人!我說冷少懷,你是不是男人!”
冷少懷抬頭看看這座別苑。雖然宋宛兒已死,羅璟還是為她蓋了這座宛芳園,把她的牌位供奉在此……
“王爺是不滿在此地思過嗎?”夕陽余暉照紅了一張玉面,卻見他臉上情緒不興,內心更波紋不動。
羅璟張大嘴巴,本來還想破口大罵這個以下犯上的狗奴才,卻看那一雙教人咬牙切齒的冰冷鳳眼透過雕花門縫投來陰狠邪惡的威脅,看得他嘴巴一抖再抖,內心一絞再絞,不停掙扎,一陣惱恨之后,終究還是忍住,磨牙切齒吞下一肚子來不及送給他的骯臟話。
“冷少懷,等本王出去,定要你好看!”再怎么吞忍,總要搖一句狠話以保他親王的尊嚴。
本來嘛,被一個狗奴才關禁,還被他罰跪,已經夠凄慘了,一個人跪在書房,面對一屋子難聞的紙味,更是乏味,所以他后來跟冷少懷“商量”,以后若要關,至少是把他關到宛芳園來,讓他和心愛的宛兒為伴,他的怨念起碼不會那么強。
“嗚嗚嗚……宛兒,你死得太早了!你瞧瞧一個小小總管都能爬到本王頭上來,把本王欺負得好慘!宛兒,你在天有靈,看清楚是誰欺陵你相公,半夜記得去找他……好宛兒,你溫柔善良,定不曉得怎么做,為夫教你,你千萬要擺出一副兇狠模樣,狠狠的瞪死他,好幫為夫出口氣啊!”
冷少懷眼看門內王爺一轉身就跪在宋宛兒牌位前哭天喊地,看得他忍不住瞇起眼,內心琢磨了起來。
王爺的確是軟下雙腿“跪地”了,但他這是“跪宛兒”,而且他這叫“哭”,壓根不是“跪地思過”王爺這一招強要保住面子的“跪法”,他是認還是不認呢?
“宛兒!嗚嗚……為夫好想你!
罷了,有跪就好,明日一早過來開門。
“嗚嗚嗚……心愛的宛兒!為夫真慘哪,你切記要報仇。
……明午過后再來開門!
冷少懷兩手緊握在一身灰袍之后,冷眉深鎖,面孔緊繃,跨步離開宛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