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鄉(xiāng)地區(qū)沒有城市垃圾不落地的規(guī)矩,十幾戶人家共用一個大型垃圾子母車,垃圾車一周來收兩趟,至于廢棄家具則固定放置在鄉(xiāng)長家旁一塊空地,一個月請清潔隊收一次。
艾思思順著蜿蜒山徑而下,夕陽拉長了她的身影,她腳步不慢不快,輕快哼著某療愈系女歌手的曲子,來到鄉(xiāng)長家放置廢棄家具的空地,走進去繞了繞,看見一臺舊式藍色鐵線圈電扇,她蹲在電扇前,掐起連著電扇的黑色電線,有一小節(jié)橡皮剝落,露出該包裹在里頭的電線,外露的電線斷了。
艾思思看著那臺舊式電扇,偏頭想了一會兒,一道熱情的嗓音傳過來——
“思思,你回來啦!
她轉頭看,是鄉(xiāng)長阿水伯,她站起來,稍微拍去手里的灰塵,笑答,“今天早上回來的!
“看過你外婆了?”阿水伯問。
“看過了。”
“今天要回臺北了?”
“對,等一下坐公車到火車站!
“下次什么時候回來?”阿水伯一臉熱情。
“看醫(yī)院排休!
“我孫子下個月從美國回來,我介紹你們認識,他在美國當醫(yī)生,到現(xiàn)在還沒女朋友……”
“阿水伯,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啦!卑妓夹πΦ氐。
“唉唷,你們年輕人不是都流行婚前多交往、多比較,有男朋友沒關系,多多比較一下,我孫子很不錯!
“……”艾思思沒想到阿水伯這么開放。
她看了看腕表,開往車站的公車一天四班,五點半是最后一班,錯過那班公車可就麻煩了,她彎腰拿起那臺遭棄的舊式電扇,對阿水伯說:“阿水伯,這臺壞掉的電扇我拿走羅,我要趕公車,下次回來再聊!
“好,你快去趕車,要是錯過公車,我家讓你借住一晚啦!卑⑺畵]了揮手,知道艾思思對他的寶貝孫子沒什么意思,心里很是可惜。
艾思思是個好女孩,勤儉又能吃苦,還是個護理師,配他的醫(yī)生孫子明明很好啊。看她提著舊電扇的背影,他嘆一口氣。
艾思思不嫌舊式電扇沉重,提著走出空地,繼續(xù)順山徑走,眼角余光掃到前面街燈下一道熟悉身影,楞了一下。
他斜靠路燈,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兩袖松松的卷了幾卷,露出結實的手臂線條,彷佛算準她會出現(xiàn)的時間,他神情自在閑適,唇邊帶著淡淡笑意朝她看過來。
她頓了一下的腳重新邁開來,朝那挺拔修長的男人走去。
“怎么來了?”她到徐緯璋面前低聲問。
徐緯璋極為自然地拿走她手里的舊電扇,低頭看她被太陽曬紅的臉,說:“今天是外婆忌日,我想你會回來。”
“你可以先打電話給我!卑妓颊f著,有些心虛。
“我若打電話給你,你只會說不用麻煩我。”
“……”確實是她會說的話。
“走吧,我車子停在前面。”徐緯璋提過電扇往前走。
艾思思瞧了瞧那輛招搖的黑色保時捷休旅車,沒來由想到一句曾經(jīng)流行過的話“寧愿坐在BMW車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現(xiàn)在的她明明應該能好好的笑,可是卻有種荒謬感。
徐緯璋大概是這世上僅次于媽媽了解她的人了,不對,說不定徐緯璋比媽媽更了解她,媽媽不知道她今天會來看外婆,但徐緯璋知道。
外婆過世后,她還是常會回來看外婆,媽媽無法來,卻十分灑脫地說,人生苦短,悲傷的事無須費心惦念,特別是對于死去的人。如果人死后有另一個世界,總有一天大家都會在死亡后重逢,哀傷是多余的。
她無法反駁媽媽的話,卻也無法像媽媽一樣活得那么自我又灑脫。有時候她很羨慕媽媽,覺得也許媽媽才是真正懂得活著該向前看的人。
艾思思陷入沉思,一步一步緩緩跟著徐緯璋。他修長的腿若是大大跨一步,她可能需要兩步才能跟得上,她知道,他刻意縮小、放緩了腳步。
徐緯璋的爸爸是某大醫(yī)院院長,媽媽是知名律師,徐緯璋是獨生子,說他是天子驕子并不為過。
可她實在笑不出來啊……艾思思苦惱著,少不更事時,夢寐以求的正是像徐緯璋這樣的男人,如今美夢成真了,她卻高興不起來。
“你住的地方缺電扇?”徐緯璋抬起手里的電扇。
“不算缺,只是客廳再放一臺的話就不用拿來拿去!卑妓甲±吓f公寓三樓,三房兩廳,唯一一臺電扇也是從阿水伯旁邊的空地撿回去修好的。
“最近天氣很熱!
“是啊!
“你不想裝一臺冷氣嗎?”徐緯璋好笑地看著她,他不曾見過像艾思思這樣的女孩,勤儉到了一種極致。
“我不想買新的東西。”艾思思說。
“不然,我?guī)湍阏乙慌_二手的舊冷氣,好不好?”
艾思思搖頭,“舊冷氣應該很耗電,反正我挺耐熱的,吹電扇就可以了!
“小艾,你不用過得這么辛苦!
“我不辛苦。”艾思思固執(zhí)地說。
徐緯璋沒再說什么,將舊電扇放在后座,幫艾思思打開副駕駛座車門,讓她上車,他再繞過車頭,上車發(fā)動引擎,“我先送你回去,等你修好電扇,我?guī)闳コ酝聿,有沒有特別想吃什么?”
艾思思搖頭,“沒有特別想吃的!
“小艾,有沒有人對你說過……”徐緯璋停頓,望著她清麗的臉,欲言又止。
“說什么?”
“說你常讓想對你好的人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毙炀曡罢f完,摸摸她的頭,很有寵溺的意味。
艾思思卻滿臉不知所措,沉默以對。
徐緯璋低低嘆口氣,莫可奈何的淺淺一笑,開了車。
車子開過山路、開過高速公路、開過快速道路,轉入臺北市區(qū),這一路一直沉默的艾思思終于說話。
“我不是好女孩!边@話像是用盡她全身的勇氣。
徐緯璋似笑非笑揚起眉,反問她,“我們認識這么多年,我有說過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好女孩嗎?”
艾思思全身微僵,幾秒后她沖口而出,“我懷過孩子,十五歲的時候!
“生了嗎?”徐緯璋神色平靜,語氣平平淡淡,沒有一絲波紋起伏。
“孩子流掉了!
“嗯!毙炀曡暗蛻宦,“還想那個人嗎?”
“哪個人?”艾思思被他平靜的反應弄得有些迷糊,一下子沒轉過來。
“那個讓你有孩子的人!避囎油T诠⑶埃炀曡疤嫠忾_安全帶。
想嗎?其實已經(jīng)很久不去想了,她與鐘其漢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因為有某些相同點而交會,分開后不再有交集。
艾思思搖搖頭,“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覺得我想的是哪樣?”
艾思思與徐緯璋視線交逢,她或許并不真正懂這個在她面前一貫溫柔的男人,好比現(xiàn)在,她原以為聽了她的過去他應該吃驚,甚至厭惡,可是他的反應卻意外地平靜無波。
“認為我跟那個人是相愛的!
徐緯璋笑意淺淺的反駁了,“我沒那樣想!
“是嗎?”艾思思偏頭,眼里漫出一點困惑。
“十五歲太過年輕,我不認為那時候你懂什么是愛。”
艾思思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倒是怔楞了一會,徐緯璋說的也沒錯,十五歲太過年輕,哪里懂什么是愛。她跟鐘其漢都來自單親家庭,都算得上是被愛遺棄的孩子,兩個人在一起,不過是憑著淺薄的喜歡,以及相同的孤單。
“確實不懂!卑妓夹镉心ǖ瓬嫔#爸皇且驗榧拍驮谝黄鹆。”
“走吧,我等你把電扇修好。”徐緯璋下車,提著舊電扇,跟艾思思進公寓大門。
走進客廳,徐緯璋將電扇放在地板,拉了張小凳子坐。
艾思思到廚房,從洗手槽下方儲物柜拉出工具箱,提著沉甸甸的工具箱回客廳。
她席地而坐,打開工具箱蓋,拿出黑膠帶、剪子,將斷一邊的電線剪斷,兩端各剪開一小段橡膠皮,將電線交纏接妥,分別以黑膠帶緊密捆緊,接好線后,她提起電扇,找了插座,插上插頭,按下開關,電扇嗡嗡地轉起來。
她看著運轉的電扇,出神半晌,運氣真好,僅僅只是電線斷了,電扇馬達沒問題,運轉良好。
紛雜思緒一下子涌上來,她想,人們多么輕易就丟棄有點小問題的東西,多么輕易就隨意放棄一個人……
“思思、思思!”
聽見叫喚,艾思思回頭看坐在小凳子上的徐緯璋,他身后的兩人座長藤椅進入她視線,還有藤制茶幾。
她走到藤椅坐下來,手輕輕撫過藤制茶幾,由于茶幾桌面的厚玻璃破了,連同兩人座藤椅被棄置在阿水伯的大型家具回收處。
那年,外婆去世入葬鄉(xiāng)里的基督教公墓,當時她還沒畢業(yè),徐緯璋陪著她,葬禮結束后,她回臺北前看到這組桌椅,拜托徐緯璋幫她搬長椅,她將茶幾玻璃敲掉,扛了茶幾,兩人一前一后將東西扛回外婆住的老房子。
后來她畢業(yè),住進外婆早幾年幫她買的舊公寓,聽外婆說,這舊公寓是市場上忌諱的兇宅,價錢便宜很多。
外婆付掉一半款項,另一半貸款,讀書那幾年貸款都是外婆省吃儉用幫她付的,外婆總說等她畢業(yè)換她繳貸款,外婆就輕松了,還說要搬來臺北跟她住,讓她養(yǎng),好享享清福。
可外婆卻等不到她畢業(yè)。
這茶幾、椅子是徐緯璋租了小貨車幫她搬回臺北的,她去裁了一片和茶幾桌面大小差不多的透明壓克力,將茶幾、長椅仔細刷洗過一回,再做了兩個軟坐墊、靠墊,一組老舊藤制桌椅煥然一新。
艾思思環(huán)顧公寓一圈,愕然發(fā)現(xiàn),公寓里大大小小的東西幾乎全是徐緯璋幫她載回臺北的,包括今天的舊電扇。
“徐緯璋……”艾思思頭一回喊了他的名字。
“嗯?”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
“喜歡不足以形容我對你的感覺!彼麍远ǖ卣f。
“你喜歡我什么?”
徐緯璋眼睛轉了一圈公寓,唇畔帶笑,“這公寓里所有的東西,是我愛你的全部理由!
“……我不懂!卑妓纪耆珶o法理解。
“別人不要的東西,到你手上變得不一樣,重新有了生命。你修復那些舊東西并珍惜著,對待沒生命的物品尚且如此,那能被你放進心里的人,大概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想當那個能被你放在心上、被你愛上的人!
“徐緯璋,我好像有喜歡的人了!卑妓紱_口而出。
徐緯璋久久沒說話,他離開小凳子,到艾思思身旁坐下,問:“只是好像有嗎?”
“我想,應該是確定有!
“對方也喜歡你嗎?”徐緯璋又問。
艾思思搖頭,久久沒說話。
“那么,我還有機會!毙炀曡皽厝岬匦,將她拉起來,“走吧,我?guī)闳コ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