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籮玩賞了彩色版畫整整兩日,夜里她也不睡,就拿著畫冊細細研究個中技巧,越看越是敬佩那位素未謀面的媜媚宮主。
第三日,她開始覺得有那么一點點的索然無味了。
沒有人在旁邊分享的感覺好空虛,沒有人摟著她入眠的床好冷清,看著屏風上的觀瀑圖,上頭有昊桐親自題寫的兩句詩——
溪洞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昊桐的字剛毅俊健,雅重非凡,就和他一樣,看著看著,她更想他了。
記得少年時的他非常沉默,常要她逗半天才肯說一句話,她不厭其煩地跟著他,他雖老大不愿意,也只能讓她跟,誰叫她是他名分已定的未婚妻。
有一日,她午睡起來不見他的人影,便找到后山的湖邊去,會知道那個人煙罕至的翠湖,也是因為跟著他才知道的。
然后,她訝異地看到他竟可以易如反掌地在湖心隨意翻身、淺沒、踏水、仰泳,她看得呆了,一不留神竟撲通一聲掉進湖里。
他大驚失色地把她救起,可她已經昏迷過去。
當她慢慢睜開眼睛時,看見他的俊容近在眼前,嘴壓在她的唇上,正在為她渡氣。
見她清醒,他馬上放開了她。
事后,他說他按了她肚子,雖然水從她嘴里涌出來,但她卻仍然沒醒,因為探她鼻息,發現她氣息已經很微弱了,所以才會為她渡氣。
她一點也不怪他親了她的嘴,反而更確信他就是她命定的護身符、保護符,從此更是黏著他不放。
然后,朝夕相處、形影不離,自然是對他越來越依賴,越來越依戀,心里只有他一個人……
真是難熬,這不能見他的懲罰何時才能結束?他也真狠心,就這樣把她丟下不管。
“昊桐在哪里?”見暮色深濃,她忍不住詢問端茶進來的小香。
原本這應是小柳分內的事,不過因為替她變裝而被柳姨和她爹責備的小柳這兩天在生她的氣,躲得不見人影,所以她只好找小香來頂一頂。
“回小姐的話,姑爺帶著兩位少爺狩獵去了!
夢籮更覺沒勁了!坝袥]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難怪這兩天都沒見到懷瑾、握瑜,原來是跟他們的爹狩獵了。
昊桐原就喜愛帶兒子們去狩獵,他說狩獵時最容易看出誰射虎刺豹最勇敢,誰可以徒手和犀牛搏斗,這樣可以端正孩子們的品行。
只不過,孩子們臨行前怎么沒來向她問安?是昊桐不讓他們來嗎?故意讓她落單是吧?
可是她當然……想跟他們去。
不過現在在這里想有什么用?他們都出發多久了?何況昊桐還在氣頭上,他哪敢沒他同意就隨便出現在他面前?
“姑爺說十天左右。”小香回道。
這么久啊,夢籮直想嘆氣,煩悶又整個上來了!爸懒,你去找小柳過來!
小香恭敬地道:“回小姐的話,小柳也一起去了!
“什么?”夢籮瞪著她,心中澎湃洶涌。
好,知道了,是要讓她徹底落單就是了,連協助她的共犯也可以去,她就那么無足輕重嗎?他們現在一定開心得要命吧!
“姑爺說,小姐得自已一個人好好反省,請小姐回憶您三個月前招惹的那件事,若非那件事,姑爺對您的無奇不有行徑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然老爺不說,姑爺也不會給小姐立下規則,可既然立下規則,小姐也同意要遵守了,如今言而無信就枉為人,如果小姐再擅自出府,姑爺就要您給他寫休書!
夢籮啞口無言地看著她!靶∠,你這是背多久了?”
“奴婢背得好嗎?”小香燦然一笑。“姑爺稱奴婢背得很好!
夢籮只能點了點頭。“是背得很好。”她還能說什么?
昊桐也太……高明了,竟借著小香的嘴來教訓她,讓她這個主人無地自容。
“奴婢謝過小姐盛贊。”小香福了福!靶〗悖境鋈チ,今兒個有市集,奴婢和人約好要去逛市集,是小姐您最喜歡的字畫市集,小姐有什么需要就喚綾兒或柔兒進來服侍,奴婢告退。”
小香恭恭敬敬地退下。
夢落不禁狐疑。
她哪是盛贊?真懷疑小香是故意來那么臨門一腳要引她犯罪的,看她會不會心癢難耐地跑出去逛市集。
不對,是昊桐叫她那么說的吧?故意告訴她,今天有字畫市集,存心試探她。
自小,她就不像一般養在深閨的閨女。
她爹常對她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不需拘泥于世俗,只要自己感到快樂便成,那是她娘的遺言,要她活得快活自在。
她娘死于生她的難產,她爹傷心欲絕,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多久,替她算命的算命師又算出她命格異于常人。
算命師預言,若在十歲前找不到足以匹配她命盤的夫君,她的陽壽便只有十載,但若找到足以鎮壓她命盤的夫君,她就會大富大貴,還會讓她的夫君祖國更強大。
因此,打從她還在襁褓中,她爹便開始為她廣發尋夫消息,凡未有婚約的男子皆可參加,若命盤不合,聊贈金元寶一只為酬謝。就怕她真的活不過十載。
這消息傳開之后,連當今皇上也命年幼的太子來求親,只因她爹乃是南顯首富,富可敵國,加上若她與太子命盤相合,還可以使南顯更加強大,也使得皇上對這樁婚事寄予厚望。
然而,太子不僅無法鎮壓她的命格,算命師還說,太子的命格相當薄弱,恐怕不是太子命,這件事讓皇室非常沒面子。
爾后的幾年,天下未婚男子陸續上門求親,卻仍然沒有一個人鎮壓得住她的命盤。
他爹整日憂心如焚,擔心她真會在十歲死去,而自從知道連皇室太子也無法保住她性命之后,便悲觀地認為她活不過十歲,吩咐柳姨毋需教導她成為端莊的千金小姐,只要她開心就行,就算她天天想爬到樹上摘果子,或者想跳到府中的湖里抓鯉魚都隨她。
她五歲時,昊桐七歲,已在府里當兩年雜役了,府里上下超過百名仆婢,根本沒人注意過他。
是算命師有一天與他的師傅來府里做客一個月,那位在府中走動,無意間看到了昊桐。
“這孩子如日月之明,如星辰光燦,天庭飽滿,雙目傳神,小小年紀,不卑不亢,風采過人,有龍鳳之勢,是世上罕見的人中之英,定成大器。”
她爹大喜過望,連忙請大師比對她與昊桐的命盤,他爹豁達地說,即便是個雜役,只要能保她的命,是雜役又何妨?
比對之下,昊桐的命格果然能鎮壓住她的,但她成親之后必須要生三子才能長久保命,否則便會紅顏薄命,還會禍殃夫君祖國,若她能生三子,不但能保住自己性命,還能讓夫君之國千秋萬世。
昊桐原就簽了賣身契,于是她爹做主讓昊桐人贅商家,成為她的童養夫,要他永遠守在她身邊,保她永生安康。
她爹想得周全,若不讓昊桐成為她的童養夫,難保日后他不會再納妾,分散了她生子的機會。
況且商家偌大的產業也需要有人繼承,而沒有親人、委身于商府的昊桐再適合不過了。
成為童養夫,就成了商家人,日后他倆可以攜手同心,一起接管商家龐大的產業。
于是五歲的她,就這樣與昊桐定下了親事,自此多了個童養夫。
她爹告訴她,他是老天派來的守護神,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有昊桐才有她,如果沒有昊桐,她也不可能活在世上。
所以,她要敬愛昊桐,比敬愛爹更加敬愛也沒關系,要打從心里把他當成最重要的人,雖然他是童養夫,但她一定要以感恩的心以夫為尊才行。
她爹甚至說,她最好時時跟在昊桐身邊,這樣保管她可以長命百歲!
從此她便緊緊黏著他,她爬到樹上,他把她抱下來,她跳進湖里,他把她撈上來,她闖禍,他替她收拾,他生氣,她就不安,他若笑,她便會自然地往他懷里靠去。
她爹逐步教他經商之道、治家之道,也向他講述天下東、西十六國的歷史地理,還請了一位武林高手教他武藝。
一天里,昊桐有一半的時間是跟她爹在一起的,因此府里上下都清楚,昊桐是下一任的商家主人,而不是她這個貨真價實的商家血脈。
對于這點,她非但不介意,還開心得很。
昊桐是她的夫君,她生了他的骨肉,也十分愛他、迷戀他,他們已注定今生都會在一起了,根本不須分你我。
直到如今,兩人都已結縭八年了,她還是牢記她爹的話,以昊桐為尊、為天,他不像她的童養夫,她倒像是他的小媳婦。
也因此,府里上下雖然都知道昊桐出身低微,但沒有人把他當童養夫對待,他的命格可是比太子殿下更尊貴。
可這位命格比太子殿下還尊貴的商府下任主人,此刻卻狠心地把她留在府中。
外頭風光明媚、鳥語花香,連小香都可以去逛市集,她卻被關在房里,這……
怨誰?誰叫無端惹得一身腥的人是她呢。
三個月前的一個傍晚,她在茶樓里見到一群生面孔,他們低聲說著當晚會出現罕見的流星雨,要綁著黑頭巾看得比較清楚,只要在二更天時到城北洞集合即可。
她興奮極了,流星雨是多么難得的景象啊,自己若錯過一定會遺憾終身。
于是到了二更天,確認昊桐還在賬房和管事文璟談話——他們倆常那樣,一談就是一個時辰,她便神鬼不覺地從府里溜出去,綁上事先揣在懷里的黑頭巾,匆匆上馬,趕到城北洞等著看流星雨降臨。
沒想到流星雨沒等到,官府的人卻來了,大批人馬團團將她和那群同綁黑頭巾的人逮捕,她尚未弄清狀況就被帶回了衙門。
直到被關進大牢她才知道,那群人是反賊,流星雨是他們的暗號,當夜他們要刺殺巡撫大人。
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她幾乎要嚇破膽。
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啊……
不過,當她說出自己是商府小姐時,衙役似乎比她受到的驚嚇更大,連夜派人去請昊桐認人。
昊桐到衙門時,聲色俱厲,她則淚眼汪汪地隔著牢門巴望著他,頭上還綁著黑頭巾……
是啊,她真是魯莽極了,堂堂南縣首富千金竟然加入了反賊行列,還跟人家集合……
盡管生氣,昊桐仍是把這件事壓了下來,不但沒走漏半點風聲,甚至連她爹也不知道她曾入過牢房。
每當發生這種事時,她就會對他感到佩服又不解。
他是怎么做到讓那些人聽他的話?
單憑他是商府的姑爺嗎?
她覺得不太可能,他常往來的人之間,甚至包括定國府的小王爺和駿王、麒王等名滿南現城的風云人物,那些個公侯貴顯總沒必要因為他是商府姑爺就和他交好吧?
“小姐——”
熟悉的聲音傳來,夢籮在心里歡呼一聲,得救了。“柳姨快進來!”
柳素月笑吟吟地走進來,后頭跟著兩名丫環。
“見過小姐。”她們把手里的點心盤放下便出去了。
柳素月徑自坐下,笑道:“我做了幾味小點心,小姐嘗嘗味道怎么樣,總覺得年紀大了,手藝也退步了,味蕾不靈光了。”
“是爹要您來的吧?”夢籮心知肚明。
他爹雖然什么都沒說,也從來不站在她這邊替她講話,但只要昊桐與她有個風吹草動,她爹就緊張的叫柳姨來打聽消息。
“老爺看姑爺帶著兩位小少爺出去狩獵就知道不妙,更何況姑爺這回連小柳都押走,老爺當然會擔心小姐!绷卦鲁蛑难壑腥詭еσ。
“其實……也沒什么!彼鰺o事狀,只因實在說不出口自己女扮男裝混跡茶樓之事,柳姨不昏倒才怪。
而且,據實以告就會扯上小柳,柳姨若知道小柳是幫兇,少不了一頓責罰,到時小柳大概會氣上一整年不跟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