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方瑛終于又打開了他那雙愛笑的眸子,但他似乎腦子糊涂了,見人都不認得,也聽不見任何人跟他說話,更不可能笑給任何人看,只茫然睜著一雙空洞的目光盯著上面,眼珠子動也不動,連眨眼都不會,就像一尊木頭娃娃。
“他的傷太重,身子太虛,精神也尚未恢復,”毒閻羅溫聲安慰又在泄洪水的小侄女!霸俳o他多點時間,他一定會清醒過來的,我保證,嗯?”
香墜兒咬著下唇,點點頭,出去了。
一出門,她就到屋后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跪下來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痛心泣血。
不知經過了多久,一只纖手悄悄撫上她肩頭,她哭著回頭,撲上去。
“他不認得我了,娘啊,夫君不認得我了呀!”
雙臂緊緊環住懷中的寶貝女兒,哭閻羅眼簾輕闔,淚水淌下。
“墜兒,娘……娘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丈夫的苦勸無法令她改變心意,但女兒的悲痛終于促使她下定了決心。
她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當頭,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終于,哭閻羅把該說的事實一古腦全都給說了出來,鉅細靡遺、點滴不漏,然后,她靜待女兒的判決。
“對不起,若是娘知道會有今天這種結果,當時娘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香墜兒驚怔地望定娘親,一臉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嗎?”
“對不起,墜兒,對不起!”哭閻羅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禮,犯了什么錯,他總是噙著慈祥的笑,包容我、縱容我,也不許別人怪我,苛責我……”
“對不起,墜兒,真的對不起啊!”
“記得有一回,”好像沒聽見娘親的歉意似的,香墜兒自顧自喃喃低語,仿佛沉浸在回憶中回不來了!拔以谙捶蚓囊路∶脽o聊跑來找我鬧,鬧著鬧著,我們干脆潑水玩起來了,沒想到一個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臟水全潑到公公身上去了,當時我真的嚇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滿是溫馨的幸福!肮珔s只低頭看看自己,然后聳聳肩,笑著說:‘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來是真的,我還是去換掉吧!’他一離開,我和小妹全笑癱了……”
“墜兒……”
“再有一回,他從京營里回來,一進門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給我一盒玫瑰花餅,說那好吃得緊,要買還得排隊呢!”香墜兒笑得更滿足了!肮,就像作賊似的,小小聲說要我一個人躲起來吃夠了,剩下的再給小叔、妹妹他們分……”
“……”
“還有、還有,去年我生辰時,婆婆替我做了好幾件新衣裳,公公就搶著要第一個看我穿上,他說他生了四個女兒卻好像生了四個兒子,直到夫君娶了我進門,他才開始有女兒的感覺……”
“……”
“女兒……”香墜兒輕輕嘆息!肮f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呢……”
“……”
“娘!
“墜兒?”
“公公真的好寵我、好寵我呢!”
“……”
“但是我卻害死了他!”
“不!”哭閻羅失聲尖叫!安皇悄悖瑝媰,是娘,是娘呀!”
香墜兒怔愣地瞅著哭閻羅,不哭也不叫,只是盯著娘親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種結論,她突然痛哭失聲,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來。
“墜兒,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呀!”
是夜,笑閻羅靜靜步入方瑛房內,見小女兒依然守在女婿床邊,纖細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樣了。
“爹?”她頭也不回的輕喚。
“是我,墜兒!毙﹂惲_低應。
“明兒個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報仇,為公公!
“你從未殺過人,連傷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嗎?”
“我跟娘不一樣。”
笑閻羅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的確,那背脊挺得如此剛直,就像一個堅韌的小女人,她的娘親從不曾有過這種模樣,或許,他的女兒畢竟是他的女兒,多少也承襲到了他的剛毅,就算不多,也還是有的。
“的確,你跟你娘不一樣,好,你去吧!”
娘親犯下的錯誤,正該由女兒去糾正!
領了千軍萬馬,耗了整整半年,不僅寸功未立,反而犧牲了副將與四千兵馬,還任由思任席卷了整個滇西、滇南,而沐晟竟還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馬,臉皮也實在厚得可以了。
不過,沐晟畢竟是名將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還是增派了湖廣、川貴官軍五萬人到云南聽候沐晟的節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還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隨軍到來,以傳遞皇上的譴責。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極盡懺悔之能事,最后還大聲嚷嚷著,“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勸解,說沐晟應以征剿思任之責為重。
最后,一場戲演完了,使者離去,轉個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邁大步回到書房里。
他父親沐英四十八歲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歲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整整七十歲,就是因為他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保護自己,只要小心一點,相信他想再活個一、二十年也不是問題。
想到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只有幾聲而已,后面沒了。
嘴巴還大張著,沐晟瞪著眼,駭然發現前一刻還只有他一個人的書房里,不知何時竟又多出另一個人。
一個渾身縞素,發上還戴著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誰?”
那小女人一張清秀細嫩的臉兒冰冷得像結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兒子?
一絲不祥的陰影驀而竄過心頭,“原來是方政的媳婦!便尻膳︽偠ㄗ约海嬖V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婦,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聲驚叫,臉綠了,不覺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雖還想再退,但后背已經被椅子擋住,再也無路可退了!澳恪阆敫墒裁矗俊
“做我該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邊瞄著書房門,一邊考慮是不是叫人來更快?“事?”
“首先,我要說一個故事,一個四十年前的……你不想聽嗎?”
沐晟沒有辦法回答她,被點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勢上,還有嘴巴,張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卻沒來得及出聲。
“不管你想不想聽,你都得聽!毙∨说穆曇羰州p細,卻像警鐘一樣巨響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個剛正不阿的武將,不懂諂媚、不懂阿諛,只懂得為主盡忠、為皇上效死,這樣的人理應得到贊賞吧?但他沒有,他得到的是滿門抄斬的對待,只因為他的直言直語得罪了皇上寵信的小太監……”
小女人深吸一口氣,眼中是激怒、是憤慨。
“多么殘忍啊,代代忠貞,換來的卻是血與淚、恨與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親,他偷偷放走了我奶奶和我娘,為香家留下最后一絲血脈,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個小太監殺了他,以為已經替香家報了血仇……”
她搖搖頭!罢l也沒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機會下才得知,當年香家之所以會遭到滿門抄斬的境遇,罪魁禍首其實并不是那個小太監,而是……”
冷冷的眼筆直的盯住沐晟!澳悖
沐晟不能動,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滿頭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親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個懷柔遠人,好禮寬厚的仁士;但事實上,你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逢戰總是該戰不戰,能避就避,即使戰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戰術,又不肯聽取建議,不愿示弱于人,因此連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當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過去,決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軍職,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當然,你是偉大的沐家人,將帥名門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聲,奪走你飛黃騰達的未來呢?于是你賄賂皇上寵信的小太監,要他幫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滿門抄斬,而我娘卻以為殺了小太監就已報了仇,其實罪魁禍首還逍遙法外……”
沐晟眼中已開始流露出求饒之色,但小女人仿佛沒看見,兀自往下再說。
“我公公一得知此事,二話不說立刻通知我娘,告訴她這件事實,我娘也馬上就趕來云南找你,并帶上了當時才六歲的我,因為爹讓我過繼到香家,我跟我娘一樣是香家的人,娘要報仇,我也必須在場……”
說到這,小女人突然停住了,失神了好一會兒后才又繼續。
“但是我娘犯了錯,她不該只顧著和你對質,任由我跑開去自己玩,結果和你孫女小月玩在一塊兒了;另一件錯是,她不該為了和你對質,要你承認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竟然把是公公告訴她這件事也說了出來:但最大的錯誤是……”
她咬了咬牙!凹热凰压拿侄颊f了出來,她就絕不能放過你,以免連累公公。可是……”
憤恨的眼又盯住了沐晟!拔液托≡抡迷谖夷镆獨⒛愕臅r候闖進去,小月哭叫著說不準殺她爺爺,而我向來膽小,見到我娘要殺‘朋友的爺爺’,真的嚇壞了,我娘眼見我用那種恐懼的眼神看她,她實在下不了手,唯恐她要是真下了手,我會一輩子都用那種眼神看她,于是她原想暫時放過你,以后再來殺你……”
目光忽又移開,惱怒的對象換了人,是她自己。
“偏偏我又在那時候追問我娘,是不是不會再殺小月的爺爺了?當時我娘只希望能褪去我眼中對她的畏懼,便脫口說不會了。這種事,我娘一旦說出了口,就得算數,不能反悔的,所以我娘只好就那樣放過了你……”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強硬起來。
“雖然我娘在離去之前也特地警告過你,絕不能找我公公的麻煩,不然她還是會再來殺你,你也滿口應允,但其實我公公的名字一直像根刺似的戮在你心頭上,因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香家和我公公,香家已是平民百姓,而我公公卻仍在廟堂之上,還不時與你碰上面,你一直想除去他,卻苦無機會,直到這回麓川之戰……”
生硬的憤怒、冰冷的憎恨,小女人的目光無限痛恨的咬住沐晟。
“你終于等到機會了,你迫使我公公在戰場上戰死,以為這就不能算是你害死他的,我娘也就沒有理由再來殺你,但你沒料到的是,我娘把我嫁給了方瑛,因為方家是香家的大恩人,也因為娘要我代替她守護方家,所以……”
小女人堅定的揚起纖巧的下巴。
“此刻,我不是香家的人,而是方家的媳婦,不談當年香家滿門的血仇,只論今日公公的冤死,你害死了公公,一命還一命,你非死不可!”話落,她飛指點開他的啞穴。“現在,你有什么遺言要交代?”
“我已經是個遲暮老人了,你下得了手嗎?”沐晟沖口而出,想動之以情,博得她的憐憫,“我都七十歲了,頭發白了、胡須白了,還能活多少年?”他硬擠出鼻涕淚水來!澳悴荒芸蓱z可憐我,讓我用剩下的時光來懺悔做錯的事嗎?”
小女人輕蔑的冷哼。
“別用這一套來哄我,老而不死是謂賊,你就是那個賊。為了滅我公公的口,你連帶著也害死了公公麾下那四千士兵,又有誰來可憐他們?不,你不是遲暮老人,你是千年禍害,不殺了你,我方家永無寧日;不殺了你,我公公和那四千士兵如何瞑目;不殺了你,我又如何向那些未來將會被你害死的人交代?”
沒想到看上去那樣纖細柔弱的小女人,竟有一顆無比強悍冷硬的心,沐晟不禁慌了、亂了,死亡的恐懼牢牢攫住他的心。
不管還能活多少年,他現在還不想死。
“你不能殺我!”沐晟再度脫口而出。“我是黔國公,是云南總兵,是征南將軍,你要殺了我,朝廷不會放過兇手的!”
小女人一點笑意也沒有的笑了一笑。
“你忘了嗎,黔國公,就在剛剛,前面大廳上,你對皇上的使者怎么說的?”
沐晟面色驟變,青了、綠了、黑了。
“辜負了皇上的厚恩,卑職理當以死謝罪!”小女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念出來!澳闶沁@么說的,對吧?所以,你要是服毒自殺以死謝罪,也沒有人會懷疑,對吧?”說著,她先倒了杯茶,再從懷里掏出一只瓶子,忽又一指點出……
“明明知道來不及,何苦要試呢?”
她慢慢的把瓶子里的紅色液體倒入茶水中,再端起茶杯,徐徐走向沐晟;后者想叫不能叫、想動也不能動,怒瞪的眼中充滿了驚慌與恐懼。
“希望承嗣你的沐斌不像你這般懦弱無能。”
小女人輕喃,然后硬掰開沐晟的下顎,毫不遲疑地將茶水倒進去……
。
因為辜負皇恩,故而以死謝罪。
果然是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沐晟服毒自殺死了,而且死得可慘了,七孔流血、雙目暴凸,連舌頭都咬爛了,看得出他死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尚未死前他一定很后悔,干嘛要服毒自殺,一刀戮入心口不更快!
沒轍,皇上的使者只好回京“據實”稟奏,不是他勸解不夠力,而是沐晟太死心眼,說要死就非死不可。
就在這日里,方瑛終于完全清醒過來了。
他沒有說話,因為說不出來;他也沒有動,因為動不了,但他憤怒的眼神清清楚楚的傳達出他心里想說的話——他的話是對香墜兒說的。
該死的女人,你跑到戰場上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