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循從方才目光跟隨的路線,越過報攤與咖啡餐車,抱緊了牛皮紙袋,系帶短靴匆忙的踩上鐵架階梯,老舊的銹鐵發(fā)出嘎嘰嘎嘰的聲響,唐突且刺耳。
“等等!”喘得肺里嚴(yán)重缺氧,倉皇換氣之間,菲菲趕緊扯嗓喊住繼續(xù)往鐵梯上走去的傲然身影!跋臓栂壬!”
前方原本置若罔聞的身影終于停下,緩緩站定,偏過優(yōu)美的側(cè)臉,虛掩的金色發(fā)絲削弱了太過犀利的眼神,焦距落在幾階之遙的傻氣臉蛋上。
夏爾瞇細雙眸,仔細端詳著來者。
齊眉的濃黑劉海,發(fā)長及肩,圓潤白皙的東方臉孔猶如奶油蛋糕,鑲上一對核桃狀的大眼,幽黑卻不夠靈活,因而顯得嬌憨遲鈍,象是歷經(jīng)一場漫長冬眠后恍惚醒來覓食的小松鼠,唯獨秀挺的鼻子與緋紅如莓果的唇瓣,稍稍勾勒出猶然青澀懵懂的少女形象。
眼前的東方女孩身型纖細,連帽大衣穿來不顯臃腫,反使得嬌小的骨架益發(fā)迷你,毛茸茸的圍巾彰顯出那張圓形臉蛋更顯豐潤綿軟,看來,她全身上下能夠提供御寒效能的脂肪全往小臉堆棧。
夏爾微勾起笑意,稍稍頓首揚眉,宛若晚宴中浪蕩的公爵,舉手投足皆象是吟誦著浪漫的詩篇。
“我不記得今天與你有約?”他的口吻婉轉(zhuǎn)中透著冰冷生疏,輕蔑的神情清晰的寫著不愿與她多交談的驅(qū)逐意味。
菲菲終于順過氣來,不疾不徐地回道:“不,我和你沒有約,是……”軟膩的法語赫然中止在少年的眼神示意下,她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回眸探看。
她懷中的毛線球全滾出了牛皮紙袋,而她竟然傻傻不知。
朱紅的毛線球沿著鐵梯一路滾落,毛線繞著鐵架梯階散了開來。
“啊!”菲菲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匆轉(zhuǎn)身尋起毛線球的蹤影,并連忙卷起一條條紅色的軟繩。
夏爾冷眼旁觀,看了下她的狀況后,直接席地而坐。
他先放下報紙與咖啡,又取出煙來垂首點燃,讓肺葉灌滿濃郁的尼古丁,感受慢性自殺的糜爛美好。撩開過長的劉海,他托頰傲睨,心想,那蹲伏在鐵梯上忙碌收線的身影,此際看來果真像極了一只拾掇球果的小松鼠。
他冷望片刻后,藍眸瞟向天際,空洞無神的凝視著,直到笨拙的小松鼠卷好毛線球,胡亂塞入懷里的牛皮紙袋,然后咚咚咚重新在他面前站定。
夏爾夾煙的掌輕托右腮,深邃的藍眸上揚,即使坐姿矮了她一截,懾人的浪蕩氣質(zhì)依舊張揚。
“你想說什么?在我抽完這根煙之前說完。”
菲菲舉臂抹去額際的汗水,直勾勾與藍眸對望片刻,努力空出一手掏向繡著橘紅蝴蝶結(jié)的口袋,變魔術(shù)似的摸索了一陣,忽然遞上一枚細小的鉤環(huán)。
他皺起眉,望著她遞來的這枚耳環(huán),縹緲的思緒緩慢地凝聚,沉默片刻后,才以百般嘲弄的沙啞聲調(diào)道:“原來是你啊……小蠢瓜!
以為該已徹底遺忘的記憶在此時翻起,甚至超出他的掌控外,格外清晰,彷佛是昨夜才發(fā)生,細碎的寒雪頻仍地降下,凍結(jié)了兩人初識時交談的一幕幕。
對他而言,記憶是無關(guān)緊要的,而這個愚蠢的呆瓜竟莫名牽動了他善于遺忘的記憶,只是一個動作,便輕易掀開潛藏在意識底下的朦朧畫面。
“這個!狈品茮]聽見他含在唇間的模糊細語,誤以為他沒看清楚,于是又挪近幾分。“那晚掉在我的口袋里,應(yīng)該是勾住頭發(fā)時扯掉的!
“你就是為了歸還這個耳環(huán),所以喊住我?”
“嗯!彼J(rèn)真的點點頭。
“果真是蠢瓜!毕臓柪湫χ偷。
他伸出空出的另一手取過純銀耳飾,在她回神之前挺立昂軀,漂亮的臉龐直沖著她咧開絕美的笑。
“讓我來教教你,若是下回碰到這種情況該怎么做!彼麕еσ,修長的手指把弄著精細的耳飾,吸引了她迷惑的目光。
頃刻間,他舉臂一擲,巧致的小耳飾化為一道銀色的星芒,消逝在她驚異瞠圓的眼前。
“早已經(jīng)遺失的東西,就讓它繼續(xù)待在當(dāng)初遺失的地方,永遠不應(yīng)該再出現(xiàn)!彼{眸瞟來一記漠然的冷瞪,那晚雪夜里曾經(jīng)溫暖吟唱的嗓音,此刻卻比霜雪還要冰冷刺骨。
菲菲愣望著耳飾墜落處,耳畔仍嗡嗡作響,她下意識撫上耳廓,總覺得方才一瞬間,似乎聽見了某種脆弱的東西摔碎的尖銳聲響。
回神后,她趕緊左右梭巡,除了被放在鐵梯上的報紙與咖啡,不知因何動怒的他已經(jīng)跨上另一樓層。
“等等!”她因為心急而難以平衡的斜斜倒倒,彎身撿起報紙與已涼的咖啡,奮力追趕!澳愕膱蠹埡涂Х!”
跨過一格格網(wǎng)狀鐵梯的夏爾不曾留步,未曾回眸,直接將身后喳呼的小蠢瓜當(dāng)成絆腳的垃圾,徹底忽略。
“夏爾先生,你的報紙和咖啡……”
“扔掉。”俊臉上雖是噙著笑,他矯健的長腿卻是蹬得整座鐵梯都在震搖,連傻瓜都感覺得到,雙腿的主人怒意正熾。
“可是……”
“我說扔掉!”夏爾頭也不回的持續(xù)往前走,考驗腿力似的明明已到了樓頂又返身拾階下樓,眼神始終不曾閃爍飄移,對那道嬌小身影視若無睹。
菲菲愣了愣,一臉茫然,隨后又跟緊了他,依舊只能面對一頭晃飛的金發(fā)與瘦拔的背影!澳莻……”
“要我說幾次?扔掉,統(tǒng)統(tǒng)扔掉!”這只愚蠢的松鼠究竟想跟到什么時候?是聽不懂他的法文還是腦袋凍壞了?
半晌,后方疲于追逐的倉卒足音終于停止。
夏爾勾起一抹冷笑,感謝圣母瑪利亞垂憐,讓他不必再繼續(xù)忍受那只又呆又丑的松鼠噪音滋擾。
他撥弄了下有些遮住視線的劉海,一頭金發(fā)隨風(fēng)飛揚,鞣羊皮裁制的寬版黑靴依然踩著階梯往下走。
“為什么你不要你遺失的東西?是因為我碰過它的緣故嗎?”
聞言,頎長的身影霍然頓住流暢的腳步,及肩的發(fā)因他猝然側(cè)首回眸,擺蕩出一道金色圓弧。他冷冷瞅著她,藍眸里清晰寫著“你又懂什么了”的不屑鄙夷。
嬌小的菲菲站于三階之外,形成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既然不要自己遺失的東西,那為什么又愿意碰我遺失的東西?”
夏爾瞇起了眼,耐性用罄,連冷笑也一并收起!澳阌衷诠沓妒裁?”
菲菲伸手指著他的頸子!澳菞l圍巾是我的!
俊臉彷佛凝聚著黑色風(fēng)暴,他叉放在褲袋里的雙手略微一僵,湛藍的眼睛里一掃慵懶,眸光鋒銳如冰柱,方興未艾的怒意持續(xù)醞釀著。
片刻后,他淡淡地重新與她四目相對,繃緊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刃劃開滑膩的奶油,刻出一道玩世不恭的笑。
果然又是這樣。菲菲再次確定了他是慣于壓抑怒意的,一旦真正動怒,便會撕裂某種平靜的假象。
“打從一開始就想好怎么讓我難堪嗎?狡猾的蠢瓜!毕臓枲縿哟浇抢湫。
“不,不是這樣的……”她的辯解無法如愿道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扯下頸上的紅色短絨圍巾,不客氣地朝她扔來。
眼睛毫無防備的瞪大,菲菲下意識松開圈擁著若干雜物的雙臂,登時,報紙、咖啡、毛線球全都四散,形成一幅由不同材質(zhì)組成的拼貼畫作,慘不忍睹。
接著,一條紅色圍巾迎風(fēng)罩住她的臉。
猩紅占據(jù)了她的視線,一如少年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霸據(jù)了她所有的心思,強悍而跋扈的進駐她的腦海,不容抗拒。
每個人都有屬于他的代表顏色,而夏爾是絢爛的殷紅。
菲菲倉皇且茫然的扯下圍巾,圓潤的臉蛋浮現(xiàn)些許悵惘,聞著鼻端殘留的香氣,四下梭巡傳聞中聲名狼藉的納粹少年。
只是,鐫刻于她心版的那道完美身影一如那晚在墓園里時,靜謐地退場,毫無線索可循,像神秘的貴族,優(yōu)雅的離開一場曲終人散的宴會。
郁金香狀的金色銅鈴猝然敲響。
周末的糜爛浪蕩之夜,血沫橫飛,大批人們齊聚在“格林威治”復(fù)合式酒吧中央的小型拳擊場旁,握緊票根吶喊助威,吼聲震頂。
漆成酒紅色的扇形橡木門應(yīng)聲開敞,漫無目的吹了一夜寒風(fēng)的俊美少年走了進來,讓暖氣活絡(luò)他凍僵的五官。
“夏爾!”性向不明的俊美酒保,提高的音量越過如浪濤般擺動的人們,親昵地和他打招呼。
他揚眉冷淡的示意,瘦削的身材顯得過于單薄,動作矯健的避開趁著酒意想觸碰他的同志酒客,來到馬蹄型吧臺東側(cè)隱密處特別預(yù)留的座位。
“伏特加!闭f完,夏爾只手撐頷,高仰的晶藍雙眼徐緩地覷向一旁,狀似搭訕般向身旁的男子戲謔地揚聲道:“聽說美國當(dāng)局剛發(fā)出通緝令,你還有閑情逸致坐在這里看拳擊賽?”
一身風(fēng)塵仆仆,只是暫時歇腳的男子默然地啜飲著酒,直視前方火熱沸騰的賽事好半晌,才轉(zhuǎn)頭望向身側(cè)盡管隱身于昏暗光線下依然璀璨的金發(fā)少年。
那樣的美麗,幾乎是一種誘惑人墮落的罪惡,無論男女皆為之瘋狂傾倒。
“我才剛想著,是不是該走訪巴黎各大醫(yī)院,趕著見你最后一面,不過又想了想,如果你人真的在醫(yī)院里,恐怕也是受隔離治療,想見也見不到!
對于鐵宇鈞貶抑的調(diào)侃,夏爾不以為然,嗤笑連連!叭羰钦嬗心且惶,巴黎的上流社會恐怕要徹底崩盤了!
“也是!辫F宇鈞點了根煙,點頭認(rèn)同。若是少年真罹患了后天免疫缺乏癥候群,那些自恃高尚的名流貴婦以及她們的伴侶們,恐怕都要跟著一塊兒陪葬。
“你來這里不可能是純粹想閑聊吧?”夏爾舉杯仰飲,未曾猶豫。
鐵宇鈞吹了聲口哨,“伏特加?我來得真是時候!
夏爾回以一記涼涼的瞟視,“少跟我廢話,既然你眼睛沒瞎,知道我心情差就閉緊嘴巴,要不就有屁快放,放完之后快點滾離我的視線!
“那個人是誰?”直接忽略他的警告,鐵宇鈞打趣地追問。
“誰是那個人?”夏爾以冰冷的笑充當(dāng)防備的盔甲,一舉擋下他的試探。
“喔,看來是不愿意讓她的身分曝光?你幾時改變了興趣,保護起秘密證人來了?”
夏爾唇抵杯沿,嗤嗤笑了起來,“什么秘密證人?不過是個愚蠢的小女生,帶著一臉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渴望想靠近我,又硬是不想做得太明顯,真是可笑!
稍早前難得意識清醒的早晨,全讓那只愚蠢的小松鼠毀了。
鐵宇鈞玩味的端詳他亟欲壓抑的惱意。“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早該習(xí)慣了不是嗎?那些盲目崇拜,那些瘋狂迷戀,那些傾心追逐,那些覬覦渴望,全是你游走墮落邊界的利器,幾時見你厭惡過了?”
聲浪沸騰如潮,拳擊賽陷入最后殊死戰(zhàn),部分觀眾已扔票咒罵。來自酒吧各角落的曖昧目光總會若有似無的停頓在他們這一隅,夏爾冷不防地撇首一掃,眼神如北國寒雪,凍結(jié)了一道道灼熱如渴的暗示挑逗。
“我不是來這里做心理咨詢,你少拿犯罪側(cè)寫那一套來分析我!
“生氣了?”
啜飲不語的夏爾輕蔑的橫睞他一眼,挪開水晶酒杯勾起唇一笑,“就憑你這個亡命之徒?省省吧,糜爛奢華的美好何其多,我何必浪費生命對你生氣!
鐵宇鈞彈彈指梢,抖落灰燼,叼著煙笑道:“總有一天你肚里的憤怒若是徹底爆發(fā),屆時,你的末日可就要降臨了!
“喔,親愛的預(yù)言大師,我真害怕,怕得不得了!毕臓柛邠P眉頭佯裝驚恐,讓烈酒潤得朱紅的唇角譏誚地彎起。“我已經(jīng)是在床上消耗多余體力的成年人,不是聽著床邊故事被嚇唬著入睡的天真孩童!
“天真?”裊裊煙霧中浮現(xiàn)鐵宇鈞調(diào)侃的笑臉!澳愕奶煺鎽(yīng)該早就soldoutorlost,這樣?xùn)|西對你而言應(yīng)該是唯一買不起的奢侈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