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嗓子似乎訓(xùn)練有素,讓她用烈酒消毒,雖然是說若床上人醒來就給她二十兩,但雀斑臉還是上床壓住了那人。
白蘇芳解開了纏在那人手臂上的布,那傷口確實(shí)驚人,怕看不清楚,還未天黑的房間還是點(diǎn)起幾根燭火,照得四周明晃晃。
把桑皮線穿過了圓針,天哪,前世看過無數(shù)次醫(yī)生怎么幫貓貓狗狗縫合傷口,真沒想過有一天會自己來。
白蘇芳,加油,縫完就有十兩。
時序是春天,并不熱,但她就是覺得手指上都是汗。
幸好上輩子有幾百臺手術(shù)助理的經(jīng)驗(yàn),知道縫合傷口是怎么回事,雖然技術(shù)含量很低,但勉強(qiáng)也算完成任務(wù)。
床上的人只呻吟了幾聲,沒醒。
知易行難,指的就是現(xiàn)在,以前看醫(yī)生縫線超輕松,下針,勾起,拉線,一氣呵成,自己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抖抖抖抖抖,全身抖個不停,但為了十兩銀子,再抖也得上。
太可怕了,就算看了幾百次,自己來的時候還是很可怕。
剪斷了桑皮線,一滴汗從額頭上滴了下來,浸入被子中。
「大爺!谷赴吣樞χf:「這下朱貴肯定很快就能醒!
「拿十兩賞給她!
雀斑臉翻身下床,打開包袱,取出一錠銀子,「我家大爺賞你的!
身為盛掌柜的左右手,白蘇芳當(dāng)然沒有那么沒眼力的拿了銀子就走,她把內(nèi)間打掃干凈,打開梅花窗透氣,吃過的飯菜撤下,又把床上的人晚上要吃的兩次去淤丸都先用水化開,方便他們晚上喂食。
然后,她又得到了一兩。
趁著天還沒黑,白蘇芳回到家。
白家位在南口小街外約莫兩刻鐘的路程,三間小瓦屋,左邊是一棵大樹,右邊有個雞寮,養(yǎng)著一百多只雞,廚房就設(shè)在雞寮旁邊,水井有點(diǎn)距離,白家三口人都沒拿水桶走路的力氣,於是跟鄰居周大壯說好,一個月給二十文,讓他每天提三桶水給自家,提水對周大壯來說是輕松活,樂得拿這二十文。
進(jìn)入瓦屋,白蘇芳合上破爛的木門,又跑到后面窗子看一下,確定四周沒人,這才從懷中拿出錢銀,「娘,您看!
柳氏看到女兒拿出十一兩又兩串錢,都呆了,這個家一天也不過十來文的開銷,「芳姐兒,這……怎么會有這么多銀子?」
白蘇芳喜孜孜,「這兩串錢是中午時收到的打賞,這十一兩是申時一個貴客入住,他給的打賞!
「你是說,光他一個人就給了十一兩?」
「是啊!
「他、他不會是對你胡來吧?!」柳氏一臉著急又生氣,「芳姐兒,你?你可是吃了虧?」
「娘,我這性子能吃虧嘛!拐f完替柳氏倒了水,「喝點(diǎn)水,我跟您說做了什么拿了十一兩。」
白蘇芳便話說從頭,從貴人怎么入住,阿風(fēng)怎么去請歐陽大夫,到那冷嗓子找不著鑷子,所以讓她拿圓針縫合傷口。
柳氏聽了,整個人傻眼,「芳姐兒,你拿針縫個男人的傷口?你將來要嫁人的,怎可如此糊涂?」
「不要緊,就手臂而已,根本算不上失禮,別說啊,天氣熱的時候,飯館大廚二廚都不穿上衣,看都看過了,不怕!拱滋K芳笑嘻嘻的摟住柳氏,「娘,您想想,這十一兩要怎么用?」
柳氏雖然高興家里有收入,但想到女兒看過陌生男人的手臂,感覺又有點(diǎn)怪怪的,但這個家真的太窮了,蘇鄞的束修一個月就要一兩,那可是十口之家兩個月的生活費(fèi),能有點(diǎn)銀子緩緩,老實(shí)說,她也不是不高興,「娘看啊,分兩份,一半給鄞哥兒娶媳婦,一半給你當(dāng)嫁妝,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我才不嫁,蘇鄞也不用這么快娶,您忘啦,陳先生說蘇鄞文章寫得不錯,可以去考考看,女兒打算今年秋天讓蘇鄞去省城考舉人!
柳氏一喜,但想想十兩銀子只用在同一件事情上,又覺得可惜,「我看,還是先給鄞哥兒娶媳婦吧,開枝散葉,娘想家里有小娃,熱鬧熱鬧!
「唉喔,娘啊,我們這么窮,開什么枝,散什么葉,媳婦娶進(jìn)來,搞不好奶水都不夠孩子喝,這樣孩子多可憐!
「把賣雞的錢拿去買東西給媳婦吃就行了。」
「不能。」白蘇芳正色道:「賣雞的錢要給娘買參用的,不能拿來買其他東西!
柳氏生白蘇鄞時大出血,后來又因?yàn)榭嗟日煞虿坏剑那橛艚Y(jié),便落了一身病痛,原本生活優(yōu)渥,即便身體不適也還過得去,后來經(jīng)濟(jì)上出問題,搬到牛南村后又病了一場,身體更加不行,於是白家雖然窮苦,卻也要買人參這種高價的東西,切了片讓柳氏含著,不然便是面色蒼白,手腳發(fā)冷,嚴(yán)重的時候還下不了床。
白蘇芳到東瑞國十七年了,她是被柳氏生出來一口一口奶大的,對她來說,柳氏就是自己的母親,再怎么窮她都要保住母親的命,白家已經(jīng)沒有父親了,不能再沒有母親,不然,家就不是家。
她很喜歡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母親在,小瓦屋才是家。
是,母親是比較偏疼弟弟,但沒辦法,古代的女人中年靠丈夫,老年靠兒子,偏疼白蘇鄞不妨礙柳氏寵愛她,她記得小時候發(fā)疹子,母親都睡在她的床邊,她要癢了,就給她輕拍,一拍就是一兩個時辰,直到她的癢感消退,好多人發(fā)過疹子身上就有疤,因?yàn)榘W,會抓,她卻沒有,因?yàn)樗袀疼愛自己的母親,寧愿累著自己,也不要女兒身上有疤。
白蘇芳知道自己對母親來說也是心肝,因此不會吃蘇鄞的醋,母親就是個古代女人,不偏疼兒子反而奇怪。
「娘,我知道鄰家大嬸們的兒子都是十五六歲就成親,一兩年就抱娃,可是他們都是田莊人,十五歲是農(nóng)夫,二十是農(nóng)夫,二十五歲也是農(nóng)夫,所以早一點(diǎn)成親反而好,可是鄞哥兒不是,他是讀書人,他若是現(xiàn)在娶妻,不過是個秀才,秀才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連減免賦稅的資格都沒有,又是長短腿的,哪個姑娘肯嫁,只能夫人那里買個丫頭?扇羰强贾信e人,就能娶上村長或者里正的女兒,要是萬一兩年后再考上貢士,那就能娶官家小姐了,早成親跟晚成親可差多了,晚點(diǎn)娶親,讓弟弟專心讀書,才有前途可言!
柳氏想想,女兒說的也有道理,只不過考貢士是好久以后,這樣芳姐兒什么時候可以出嫁?
若不是生鄞哥兒時大血崩,搬到這里后又大病一場,她也不至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果自己身體強(qiáng)壯,能下地種菜,可不是給家里減少很多負(fù)擔(dān)嗎?還有她每天早上醒來含的那個人參片,人參的味道真好,可是,她心里苦,真苦。
小雞三個月就能長大賣錢,這幾年下來養(yǎng)了那么多,一批一批的養(yǎng),一批一批的賣,但小瓦屋還是家徒四壁。
芳姐兒明明是白家小姐,卻托生在她這個通房的肚子里,若是托生在正房太太那邊,芳姐兒日子都不知道多好過,一定是丫頭仆婦環(huán)繞,衣裳一年四裁,出入馬車接送,白家小姐的用飯規(guī)格是四葷四素,哪用得著像現(xiàn)在這樣,跟她住在這個小瓦屋,每天要走兩刻鐘去客棧上工,白家的小姐啊,得跟那些做粗活的下人混在一起,還吃客人吃剩的東西,父族不認(rèn),母親又偏偏是個不敢去爭的。
說來也真是自己太一廂情愿,跟著老爺出遠(yuǎn)門,好好當(dāng)個通房就好,沒想到信了老爺?shù)脑,沒喝藥,老爺在梅花府停了三個多月,她這便有了身孕,隨行的嬤嬤勸她打掉,不然回去夫人饒不了她,可老爺說她可以懷孕的,她就相信老爺,畢竟,這也是他的孩子啊。
后來老爺說她既然懷孕,那就別跟他回京成,省得路途顛簸,她想想也有道理,就在梅花府住了下來。
白二老爺設(shè)想很周全了,買了一進(jìn)院子,又買了幾個仆婦,柳氏便在梅花府待產(chǎn)。
剛開始她也會擔(dān)心,怕老爺忘了自己,但沒有,老爺常常寫信過來,還會派人送東西,知道生了個女兒,很高興,給她命名白蘇芳,孩子滿月了,會翻身,會走路,等孩子都一歲了,老爺始終沒有要接她回京。
鄰居老夫人說這種人她看多了,那白二老爺不會回來的。
就在柳氏不安到極點(diǎn)的時候,白二老爺居然來了,這回也是上梅花府辦事情,便住在她這里,這回停留了半年多,柳氏當(dāng)然又懷孕了,也因?yàn)檫@樣,還是不能跟白二老爺一起回京。
然后她生了個兒子,寫信去京城通報,白二老爺很高興,取名為白蘇鄞,還派了自己的奶娘過來看,那奶娘一看鄞哥兒是長短腿,臉色便不好看,然后,來得很勤的信件跟禮物都慢慢不再出現(xiàn),柳氏雖然不愿承認(rèn),但也知道白二老爺是嫌棄這兒子了。
她沒有上京給兒子爭的勇氣,只能在梅花府待下來,剛開始,每個月還有十兩銀子送來,大概在鄞哥兒兩歲多時,白家的下人再也沒出現(xiàn)。
柳氏想,一定是二夫人知道了她的存在,生氣了,白二老爺?shù)那俺踢要靠岳父,自然不敢得罪妻子,所以只好把她拋棄了。
柳氏把下人都賣了,開始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所幸以前還小有存銀,因此能支撐,她知道白二夫人很會吃醋,所以白二老爺肯定不會再跟她有所牽扯,只是,心中仍抱持一絲希望,希望他想起這個兒子,他雖然是長短腿,但長得真的很像白家人。
柳氏是白家的家生子,十三歲被提拔成大丫頭,從此再也沒有自己打掃過,沒想到隔了十年,她連生火都要自己來,第一天生火,她嗆得眼淚都流出來,忍不住大哭了一場,小小的白蘇芳走到她身邊,靠著她說:「娘不怕,蘇芳來幫忙!
抱著女兒小小軟軟的身子,柳氏止住了眼淚,兒女還在,她不能垮。
沒有進(jìn)項(xiàng),存銀一點(diǎn)一點(diǎn)用盡,后來她只好賣了那座小院子,往南搬到了牛南村,結(jié)果白蘇鄞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場,幾乎把賣小院子的錢用完了,這才留下一條命。
柳氏被擊垮了,睜不開眼,下不了床,在歐陽大夫的建議下,白蘇芳用了最后的五兩銀子買了一小截人參,切成薄薄一片,讓柳氏含著。
小瓦屋真的什么都沒了,好心的鄰居送來一些青菜,還有幾籃甘薯,這就是瓦屋的全部。
小小的白蘇芳上最熱鬧的南口小街找活干,每一家都嫌她是個丫頭,每一家都嫌她力氣小,沒想到上品客棧的盛掌柜用了她。
家里有個大病初癒的弟弟,還有個病中的母親,七歲的白蘇芳扛起了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