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撥水節,金烏王朝兩座雙子城的百姓陷入瘋狂慶賀中,不管是將日城還是就月城,到處可見在街弄間撥水的民眾。
唯有將日城城西的珠翎胡同靜謐無聲。
因為胡同兩側皆是朝中大臣的住所,胡同前的巷弄便是禁區,一般百姓根本不可能進入。
但就在晌午時分,一輛馬車緩緩駛向鎮朝侯府的后門。
“主子,到了!闭f話的少年長得白面秀氣,坐在馬車前板上,笑容燦爛地回頭道。
車廂內沒有動靜,少年隨即問著充當車夫的六品庭尉,“旭拔大人,主子這是怎么著?”
“主子沒吭聲,就是要咱們在這兒等!毙癜螣o聊地托著腮。
“等什么?”
“你以為我會卜算嗎?”旭拔橫睨他一眼。
說真的,他也算不上聰穎之輩,可這持祿更絕,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宮中生存至今還能當上主子的貼身內侍。
好吧,他模樣的確討喜,忠心護主也算可取,但除此之外呢?
持祿哇了聲,扁扁嘴。
“唉,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陣子怪得很,還說要遠行,要咱們別跟,要不是咱們死活不依,早讓主子給拋下!
“主子這陣子確實古怪,甚至咽喉處還出現莫名的傷口,要差御醫查看,他也不肯……”旭拔沉吟著。主子這兩三個月來改變之大,著實教人摸不著頭緒。
以往主子專往于宮中布局,拉攏各方人脈,但日前卻突然撒手,還向皇上告假,說要出一趟遠門。
他倆執意要跟,結果主子卻撂下狠話,說可能再也不回宮。
這宣告著實嚴重,意謂著他不再爭太子之位,甚至連皇子身分都不要,但就算是如此,他還是要跟。
主子是他發誓要效忠、追隨一輩子的人。
正忖著,后門邊上突然出現騷動,有人重喝道:“在那里!”
旭拔望去,就見一抹身影躍過鎮朝侯府的圍墻,落在他面前,幾乎在同時,馬車里傳來一道沙啞難辨的嗓音--
“攔下她!
他立刻躍過馬頭,一把抓住那身穿水藍緞袍的少年,直接開了馬車門,丟沙包似的丟了進去。
“啊……”少年摔得頭昏腦脹,吃痛低吟著。
一雙大手探了過去,將人扶起坐在對面。
“抱歉,我的貼侍太過粗魯了!
少年才剛坐好,便被那如石子磨過似的沙啞嗓音嚇著,不住地打量著對面的男子。
只見他身穿水藍錦袍,頸問圍上一條白巾,少年感到奇怪的皺起眉。
“受傷。”男子指著喉間解釋。
“喔……”少年點點頭,眸色有些疑惑,像是在思索什么。
這時外頭傳來馬蹄聲,靠近馬車,少年一陣瑟縮,男子微微抬手,像是要對方安心。
外頭,鎮朝侯府的侍衛粗聲粗氣地問:“可有瞧見一個身穿水藍緞袍的少年從這兒跑過?”
“沒有。”旭拔掏掏耳朵,順便打了個哈欠。
“沒有,分明就是從這兒躍出的……來人,搜馬車!”
“放肆!”旭拔怒斥,撥出御賜長劍。
“瞧見此劍,還不退下?”
劍身刻著皇家印章,饒是鎮朝侯府的侍衛也該認得。
那侍衛隨即退開,擺笑臉道歉。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見諒!
“還不退下?!”
“是!”
聽聞是馬蹄聲揚長而去的聲音,少年當即雙手一拱,道:“多謝公子!痹捖浔阋埋R車,卻被人扣住手,少年不解的回頭。
“公子?”
“去哪,我送你!
少年一臉為難。
“咱們素昧平生,公子……”
“花借月!
“嘎?”
“我叫花借月,你呢?”沙啞嗓音裹著溫柔,男子眸底滿是壓抑的激動和無法遮掩的狂喜。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回答。
“梁歌雅!
“我要去就月城,你呢?”他笑瞇了眸。
馬車出城后開始加速疾奔,打算趕在日落前抵達就月城。
只不過,盡管六月的白日較長,但到了就月城時仍夜色己深,街上慶賀撥水節的人潮早就散去,許多商鋪也都打樣。
馬車徐緩停在一家大門關上的客棧前,旭拔一拉緩繩后就躍下馬車,敲著大門。
“喂,店小二,還不趕緊開門?大爺要投宿!”
夜探人靜時分,敲門聲加上大嗓門,顯得格外刺耳而擾人。馬車里的梁歌雅不由得出聲制止。
“這位公子,小聲點。”
旭拔頭也沒回道:“不大聲點怎么聽得見?”
“旭拔!被ń柙鲁谅暰。
旭拔瞬間從大老虎變小花貓,就連敲門都放輕力道,甚至嗓音也變得溫柔無比。
“掌柜、店小二……來個人,醒醒啊,有人要投宿!
“紙扎的。”持祿小小聲地吐槽。
“總比個假男人好。”旭拔不甘示弱地回擊。
“你!”像是不能容忍他惡意的傷害,持祿哇哇叫著。
懶得理他,旭拔繼續溫柔地叫門。
“讓你見笑了!被ń柙碌托。
“不會!绷焊柩诺暤溃聪蜍嚭熗,瞧見有人開了客錢大門,便率先下馬車,仿佛不習慣和陌生人同乘一車。
雖然稍早為離開鎮朝侯府,她勉強了自己。
花借月神色黯了下,隨即揚開似有若無的笑,跟著下了馬車。
半夜被吵醒,店小二原本一肚子氣,但見上門的全是穿著精美服飾的公子爺,他立刻卸下臭臉,擺上和氣生財的笑臉,迎著一行人進客錢,開了三間房,還叫醒大廚,準備了一桌的飯菜。
由于大堂己歇息,所以飯菜是送進花借月的房里。
“吃啊,歌雅!彼嫠贾。
梁歌雅無福梢受地捧著碗退開一些。
“多謝公子,我自個兒來。”
花借月突著菜的手僵在半空中,但他也不勉強,轉而放回自個兒的碗中。
梁歌雅的吃相極為優雅秀氣,目不斜視地吃著。
“好吃嗎?”他問。
“好吃!笔聦嵣,滿桌的菜都是她喜歡的。
“喜歡就多吃一點。”
隨口應了一聲,她偏著蟒首問:“另外兩位公子呢?怎么不見他們一道用膳?”
“那兩位都是我的侍從,瘦小的叫持祿,高壯的是旭拔,現在大概是在喂馬和整理馬車,他倆待會再用膳!被ń柙轮獰o不答。
“囑!毕裥挠幸蓡,她一雙琉璃似的眼在他臉上梭巡,終究還是忍不住地問:“公子到就月城做什么?”
“做生意。”
“做生意?”她的目光仍然沒有從他臉上移開。
“做什么生意?”
他的五官絕美,深邃又立體,但臉色卻蒼白得像是纏著病氣。
“……南北貨!毕袷菦]料到她會繼續追問,他頓了下才回答,還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遲疑。
“你染上風寒了?”
“不,喉頭上有傷!
“怎么傷的?”聽他說話像是很吃力似的,聲音到最后幾乎快要變成氣音。
“沒找大夫好好看過嗎?”
“看過了,不礙事。”花借月笑瞇了眼,瞧她還看著自己,遂補充道:“一點意外傷到,小傷而已。”
她輕點點頭,知道他是含糊帶過,也不再追問。
夜色己深,她想要趕緊用完膳休息,畢竟明兒個一早還要趕路。然而,就是有道視線纏繞著,教她食不下咽。
抬頭,隨即對上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眸,她不禁問:“你不吃嗎?”打從剛剛就不見他動接。
“要!彼厣,突了口飯菜,嚼得十足的細,才咽下。
但咽下的瞬間,他眉頭微皺了下,仿佛就連吞咽都困難,不過專心用膳的梁歌雅并未瞧見這一幕。
吞咽的困難久了也就習慣了,他也無心理睬這些,思素片刻,他輕聲問:“歌雅,你打算去呢?”
她垂臉用膳,眼也沒抬地道:“映春城!
“何時出發?”
“明日一早!痹捖,她將碗筷放下,示意自己已經吃飽。
“明兒個還要趕路,我先回房歇息了!
“你一個姑……”差點說溜嘴,他猛地打住話,改口道:“你就一個人去,這路途遙遠又無人為伴,不也挺無聊的?”
梁歌雅扯唇淡笑著。
“只要開心自在,有伴無伴都無所謂。”
“可是你用走的要走到什么時候?此去千里會費上一段時日的!
“這些問題不勞公子操煩,我自有盤算,謝謝公子送我一程!
聞言,花借月垂眼揣測。聽起來她身上應是有些盤纏,到就月城城北馬市買匹馬,以馬代步,就算不日夜趕路,閑散地走,大概不用二十來日便能抵達映春城,可如此一來,豈不是會在地動發生之前抵達?
要是如此,誰能保證她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道:“相逢自是有緣,我正打算下個月要前往映春城,要不到時候咱們一道上路吧。”
“緣分取決于人心,不過萍水相逢,緣分也僅止于此!绷焊柩派裆,朝他一領首,便逕自回房。
花借月坐在圓桌前,長睫垂斂,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旭拔和持祿踏進房內都沒發覺。對看一眼,兩人驅前,輕聲喚著,“殿下!
花借月回神,橫眼晚去。
“我說過了,這里沒有殿下!
“爺。”旭拔隨即改了稱謂。
“怎么沒瞧見梁姑娘?”
“她回房了!彼畔峦肟辏稽c食欲也無。
“爺,要不,我差大廚熬碗粥吧!敝髯用媲暗膸椎啦藥缀醵紱]動過,肯定又是那傷疼得他難以吞咽。
“不用了,我吃不下,撤下吧!
“爺……”
“我累了。”
“是!毙癜坞S即和持祿將膳食撤下。
“記住,別對歌雅無禮!
旭拔不禁撓撓臉。
“爺為何對梁姑娘如此特別?”當他拎著人進馬車時,那短暫的碰觸他就知道她是個姑娘家。
“你不用多問,合該是我欠她的,我只是在償還罷了!被ń柙律裆秀钡。
這話讓旭拔更糊徐了。
那姑娘叫梁歌雅,他一聽便知道是護國公遺孤,而她未曾進宮,殿下更未曾踏進鎮朝侯府,能欠她什么,又是要還她什么?
如今想來,殿下特地要他把馬車停在鎮朝侯府后門,為的就是要帶她一道走……可他又是如何識得梁姑娘的?
旭拔有滿腹疑問,但主子不肯再提,又如此吩咐了,他也只能打住。
待兩人離開,花借月才解開頸項上的布巾,對著鏡子,看著上頭的傷。傷口像個小窟窿,血肉模糊,完全沒有收口的跡象。
打從兩個月前,他突然清醒過來,這傷至今沒有愈合。
這傷就算永遠不收口也無所謂,就讓他一直記得這份椎心痛楚別再犯錯。
是的,他,花借月,亦是巳九蓮。
在大雪漫天的那個夜里死去,但也不知是太過不舍,還是佛聽到他的請求,讓他重生,時間回到他們相遇之前。
不論如何,這一次,他要改變一切,他不再極汲營營于皇位,更不會納歌雅為太子妃,他借了她的名,要帶她回家,讓她遠離宮廷斗爭。
然而,時間不對。
七月映春城將有一場地動,他絕不能讓她在這時候前去……可他該怎么做,才能讓歌雅相信他?
當他再見到歌雅時,心顫得發痛,可他卻愛極這一份痛,因為他的歌雅還在,還在!
但她的淡漠像是一把銹蝕發鈍的劍,來回地砍向他的心底……不知是他的錯覺,抑或者他忘了他們相遇的開始,總覺得歌雅分外淡漠。
初識時,他認為歌雅豁達得近乎冷模,可當她愛上時,熱情又溫柔,把心都掏到他面前,是他不懂得珍惜,才會讓她慘死在蓮池里,而這一回,不了……
誰也別想要傷害她!
他,是為她重生的,他這條命是她的。
花借月悄悄進入梁歌雅的房間,桌上點著燭火,映照著她那張小臉。
站在床畔,他近乎貪婪地看著她。
歌雅……他的歌雅……
如果可以,他真想抱抱她、親親她,她就在他的面前,還是進宮前無憂無慮的她,但為何她竟連睡了都還皺著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