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問君在海上苦等了兩日,還沒有得到薛平的消息,她已經是寢食難安了?v然圣懷璧百般安撫保證,都不能讓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得到一絲一毫的安慰。他見她這樣躁動,已沒有了平日的冷靜,迫不得已讓人做了一碗安神的湯藥,哄騙著她喝下,才終于讓她暫時睡了過去。
夕陽西下,圣懷璧還在艙內點看燈批閱奏折,這些日子朝中的奏折都要由快船送到這邊來,他處理完畢后再由快船送回去。雖然時間會慢一兩日,但好在朝內沒有緊急情況,而且這幾年他一力扶植的那些年輕的朝中新貴都很得力能千,所以朝內情況暫時可以讓他放心。
他本是個極為能干的人,當初第一次去工部和令狐問君處理公務,就可以做到一目十行,幾十份公文掃一眼便有了決斷,這些年從太子到圣皇,處理政務對他來說,更非難事,然而因為圣心晨被綁,讓他心情大受影響,如今他看看公文很久,那上面的字卻很難進入眼里。
忽然艙門被人敲響,聲音雖不大,聽上去卻很急,以致都失了該有的禮儀分寸。
他怕驚擾了令狐問君,打開門閃身出去,一眼竟看到幽學站在門口,他一愣,“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讓你陪著小謝嗎?”
“屬下無能,有負陛下重托!庇膶W筆直地跪了下去。
圣懷璧雙層一凝,“怎么回事?說清楚!”
“小謝察覺了尚啟陽之計,他認為我們殺了金城王之后還要對金城倩不利,所以和尚啟陽撕破了臉,尚啟陽怕他耽誤大計,一定要……”
“要什么?”他逼問。
“要殺他……”幽學輕聲說。
他怒斥,“混賬東西!誰準許他擅自決定了?朕不是說過,不許動小謝嗎?”
“尚啟陽說,這是鴻門宴,他寧可做范增遺臭萬年,也不能讓陛下做項羽,大敗墳下。”
圣懷璧神情陰冷,“然后呢?他得手了?”
“金城的礦山出了事故,小謝和金城倩都去了,尚啟陽也去了。屬下一路追過去,追到時發現尚啟陽身受重傷,小謝也受了傷,不過最糟糕的是金城倩……她在失控的馬車上撞到茶幾,現在不省人事!
“什么?”門內驚呼一聲,房門再度被拉開,令狐問君滿面憔悴,搖搖晃晃的扶著門框站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他,“你說金城倩受了傷?”
幽學點頭,“傷勢很重,人已經送回都城,請太醫診治,但至今沒有醒過來……”
“尚啟陽呢?”圣懷璧冷冷問道。
“他說計窮事敗,無顏見陛下,但懇請陛下準他一家重返故土,他愿以死謝罪。”
“哼一大看膽子公然件逆朕的意思,竟然還敢求重返故土?讓他死在金城好了!”圣懷璧勃然大怒,喝得幽學喋若寒蟬,動也不敢動。
令狐問君則在他身后幽幽說道。“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驀然回首,只見她臉孔雪白,眸子烏黑幽沉地看著他。
“這不是正遂了你的意?金城倩重傷,小謝重傷,玉陽金城兩國都沒了一國之主,你正好可以趁勢奪取江山。尚啟陽還是幫了你了,你又何必為難他一家老小!
圣懷璧的臉色更加陰沉,喝了聲,“退下!”
幽學立刻識相地告退走了。
他將令狐問君一把推進門,“這幾日你心情不好,我事事都順著你、遷就你,但是你不應該將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都安在我頭上!
“怎么是莫須有?”她靜靜道,“難道剛才幽學說的不對?難道金城王之死不是因你的‘妙計’嗎?”
圣懷璧沉默。
她慘笑地說。“我這樣信任你,問過你多少次,金城王之事是否與你有關?你斬釘截鐵地說你清白,怪我冤枉了你,結果……還是你做的!
他依舊沒有回答。其實他的確是指使了尚啟陽適時調動金城內亂的設計,但是具體怎么做,卻要尚啟陽見機行事。他一開始并未想到要害金城王死,因為這招太過歹毒,這幾年和問君在一起,他心也有些軟了,做不出來,不過尚啟陽畢竟是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的,這責任還是該算在他的頭上,所以他也的確無可辯白。
令狐問君見他竟然默認,心中更是寒涼!皻⒘私鸪峭踔螅阋鯓?不就是趁勢奪取金城江山嗎?結果金城倩傻乎乎地跑回去想力挽狂瀾,又擋了你的道,所以你指使尚啟陽殺她,最終逼得尚啟陽還要殺小謝……”
“行了!停止你的妄加猜測!”他被她逼得沒有退路也沒有耐性了。“我不知道你聽了多少我和幽學的話,若你是從頭開始聽的,就該知道我沒有吩咐尚啟陽殺小謝!”
“但尚啟陽為了你的江山大計必須殺小謝!因為如果他不殺小謝,終有一天小謝就會成為那個擋在你路上的人!”
圣懷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從牙根深處擠出幾個字,“我不管你怎么想了,反正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令狐問君笑得無聲,“如今小謝和金城倩都因我們而受傷,你怎么敢說問心無愧?”她驚然一驚,“也許,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她緊緊抓住圣懷璧的衣袖,慌張地說!笆コ蕦m守衛一向森嚴,晨兒身邊又有眾多侍衛保護,怎么可能被人輕易劫走?一定是你故意放水,讓人把他帶走,就為了成全你的江山大計!”
圣懷璧猛地將她狠狠推開,氣得表情猙獰,嘴唇發白,“我知道你這個做娘的一時頭腦糊涂不清楚,我不跟你計較,等你冷靜下來,想清楚了,你再扣心自問。我圣懷璧認識你這么久,可做過一件傷你心的事情?當初我那么想殺黑羽定海,最終還不是放他回去了?否則哪有黑羽人現在的猖狂,害得我的親生兒子落入險境?
“金城倩之事乃是意外,你非要把罪名加在我頭上,我無話可說,但晨兒的事你若一定要認為是我故意設計,我只能說是你變得蠢了,可這罪名我至死都不會認的!”
他丟下她,旋風般地離開。
令狐問君跌坐在地上,面色灰敗。她怎會不知圣懷璧心中的著急和愧疚?這幾日她寢食難安,他又何嘗不是?眼見他這幾日也憔悴不少,她同樣疼在心上。
所以他端來安神的湯藥,即使她再不想喝,看在他一番苦心的分上,也只能多少喝了一些,但到底精神緊張,勉強睡著之后又斷斷續續的醒來,因為怕打擾了正在處理公務的他,她就裝著熟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幽學到來。
幽學的話,在她心中砸下巨石,掀起驚濤駭浪,兒子出事之后,這是又一件令她震驚的事--金城王的死,金城倩和玉頌明的傷,都成了一把把扎在她心中的匕首,讓她再也做不到冷靜和平靜。
她最怕的,除了失去兒子,還怕失去圣懷璧--失去他的那顆柔軟的心。
她不該責怪他的,以她對他的了解,當然知道他和小謝那份亦主亦仆、亦友亦手足般的感情,所以他不可能下令讓小謝死,而讓小謝如今愛到不惜拋棄榮華富貴也要追逐的金城倩,也不該是他誅殺的目標,否則當初在海上與她重逢時,他就會動手了。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她能夠想明白,只是她這份混亂浮躁的心情,卻讓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定要和圣懷璧再激烈地爭吵一次才似可以發泄胸中的抑郁。
在屋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雖然主戰船高大沉穩,但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上依舊有顛簸感。
她忽然想起自己和圣懷璧與船結下的不解之緣--想到五年前與他初夜縫極時,他曾皺看眉頭,撒嬌似的抱怨說他坐船會暈。如今他在海上一待數日。心情不佳,公事私事堆雜,眼見這幾日他雖然不斷勸她吃飯,但他自己也未曾怎么進食,若再因風浪暈船而病倒……
令狐問君頓時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推開艙門,踉踉蹌蹌地走出去。每一層都有士兵守衛,她一一問過去,得知圣懷璧在第一層東南角的艙房,便尋了過去。
在艙房門前,她站在了,聽見幽學在艙房內小聲和圣懷璧說話--
“尚啟陽傷勢不輕,那只腳是廢了,原本他是要自刎的,被我攔住。我說未得陛下的旨意,他不能自行尋死,所以……他還在等陛下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聽到圣懷璧的聲音響起,竟有幾分沙啞,似是很疲憊了--
“讓他收拾收拾,準備回國吧!
幽學驚喜地問!氨菹聹仕貒耍俊
“他家世代為圣朝謀事,朕代先祖感恩,但他傷了小謝,這罪也不能不治。就罰他在圣都城外兩百里處的吳玉郡做個太守,替朕看守圣都門戶,朕暫時不想見他,無旨他也不得私自返回圣都!
雖然口氣很重,但這結局已經是出乎幽學意料的好了,他連忙道!皩傧麓袉㈥栆婚T謝陛下恩典!”
“你去和小謝說,金城倩的傷,若是金城人治不好,就到圣朝來,或者朕宮中的太醫隨便他挑,朕是要成全他的這段情,讓他不要記恨朕……罷了,這最后一句話不要告訴他了。他現在心中一定惱怒怨恨,定然不會信朕的話了!
令狐問君聽得心中一動,推門而入,艙房內的兩個男人同時抬頭看她,幽學依舊緊張行禮,圣懷璧卻只是眼眸掃了她一下,便側過臉去,沒有吭聲。
她默默走到他身邊,也不管旁邊的幽學是不是在看看,便伏下身子,將雙手握在他的手上,然后把頭貼在他的手背上。
幽學一震,忽然鼻子發酸,背過身去,擦著眼淚默默退出,將艙門小心關好。
圣懷璧也是一怔,沒有想到令狐問君會以這樣的動作向自己道歉。
兩人相識這么久,幾乎每次吵架之后,都是他去哄她,她已習慣了被他攬在懷中柔聲安撫,但亦不曾忘卻被愛者更要施愛于人才不會讓對方冷了那顆心。
圣懷璧終于抽出一只手,默默放在她的發上,這溫柔的動作似是諒解,似是安撫。
夫妻之間的默契,無聲自有形。
久久,她說!澳氵@幾日都沒有好好睡了,今天一定要睡一覺!
“我睡得很好……”
他剛開口辯駁,令狐問君便苦笑道!昂貌缓秒y道我會不知道嗎?我每次醒來都聽得出你的鼻息聲和睡著時不同。”她伸手撫觸看他的臉,!這臉都瘦一圈了!
圣懷璧失笑了,“你又何嘗不是?”
四目相對,眸中倒映著彼此無奈而苦澀的笑。
“別讓晨兒見到爹娘時都不認得我們了!彼蚱鹁裾f,“一會兒讓他們做些東西,我們好歹總要吃一些。還有,我知道一朝三國中都各自有一些治傷極好的大夫,回頭我給小謝寫封信,由我出面來說,他就不會惱怒你了!
圣懷璧默默點頭,拉著她并肩回到第三層的艙房內。
今晚兩人很晚才吃了飯,雖然不過是簡單的清粥小菜,但兩人都吃得很努力,很認真。
吃完飯,令狐問君讓圣懷璧睡在這里,自己要去另一間睡,他不解地看看她。
她柔聲解釋,“我們倆在一起時,總要擔心對方,有時候連轉身都要小心翼翼,睡得太不舒服了。而今我們都要休息好,才能有體力去救晨兒啊。”
圣懷璧雖然不愿意,但還是勉強答應了她,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令狐問君對他用的計……
次日清晨,當他醒來后,得到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令狐問君已經私自乘船離開,獨自去黑羽了。
臨走時,她只留下一句話。莫狂莫怨,我必歸來。
圣懷璧幾乎捏爛了那張紙,站在船頭,看看早已不見船影的茫茫大海,仰天清嘯了一聲,這一聲遏斷行云,似能掀起碧浪波濤萬丈,心隨伊影,卻沉幽谷千壑,深寒不知處,他真恨不能投身入海,將她拉回--
黑羽定海在兩天后再次被宣召入宮。這一回黑羽王的身邊依舊還有圣心晨。
“定海,晨兒說他每天都要練武,可惜朕也不知道該找個什么樣的武師陪他,其他王子的功夫都有指定的教習去教,朕怕晨兒的功夫底子打不好,會耽誤了他日后的學習,所以想來想去,不如你來教他?”
他看看圣心晨,“陛下對微臣如此重托,不知道微臣能否勝任。”
“怎么可能勝任不了?朕想了,不如這幾日你就在宮中住看,陪晨兒練練功,也好過宮里宮外兩頭跑了!
黑羽定海心中冷笑不已。大王不僅抓了圣心晨,如今還要把他也一并扣押在宮中,還取了一個極好的名目,說是讓他教圣心晨武功。他堂堂大將軍要做教習的活兒,這也就罷了,還要被軟禁在宮里。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響應,“陛下這樣器重微臣,微臣就斗膽一試了,只是……”他彎下身子,看看圣心晨,“練功很苦,孩子,你嬌生慣養的,吃得了苦嗎?”
他眨著明亮的大眼睛回答,“我皇爺爺說,我父皇從小就練武,他吃得了苦,我也能吃。”
一提到圣懷璧,黑羽定海的神情就沉郁下去,他冷笑道!昂冒,你父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也能變成他那樣的人!
圣心晨仰著頭看他,忽然問。“請問你是不是叫黑羽定海?”
“是,又怎樣?”他抱臂胸前,“你父皇沒少說我的壞話吧?”
那小小的紅唇一咧,眉宇上揚,“我母后說你是一朝三國中最了不起的大將軍,她要是知道我跟著你學武功,一定會很高興的!”
黑羽定海瞬間似被人在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只覺得對面的黑羽王看他的目光都犀利起來,他故意將臉一板,“你父皇母后都是心機狡詐之人,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學了這一套!”說著,伸手拉起圣心晨的小手臂,“給我扎個馬步看看,若是扎不好,我看你也不要吃午飯了!”
黑羽王淡淡提醒,“孩子年紀還小,你何必要求這么嚴?既然你和他娘有舊交,看在故交的分上,就別太嚴厲了吧!
他躬身道!氨菹伦屛⒊紒斫趟,不就是為了打好他的底子嗎?若是微臣留了手,才真是有負他爹娘對他的一番苦心栽培!
“那就交給你了吧。”黑羽王笑笑地回了句,即未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