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又儀點點頭,拔開塞子,一股清香飄了出來,正待幫七上藥,左臂卻被他抓住。七細細查看她的鞭傷,接著倒出一點藥粉,輕輕往她臂上抹去。
那藥果真是上品,抹到肌膚上時,寧又儀只覺一股涼意散開,疼痛登時消了許多?僧(dāng)她想幫七涂的時候,卻差點被拒絕。
七的態(tài)度轉(zhuǎn)得極快,忽而又道:“好!贝说刃,他自是毫不在意,但太子絕不會不在乎。
寧又儀撕下一塊裙擺,輕拭他左肩傷口周圍的血漬。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血流過的地方,肌膚似乎特別容易擦得干凈,膚色深深淺淺,有些不平,分明是一道道疤痕。在記憶中的地方,她稍稍用力,多擦了幾下,一個圓形小疤露了出來。
寧又儀的心狂跳起來。
是他!是他!
七按住她的手!吧纤幘秃!
寧又儀點點頭,再不去管那些血漬,只往傷口上抹藥。鞭痕很長,橫過整個肩背,直到右腰。如左肩一般,除這鞭痕,他整個肩背都是平滑的肌膚,絕無一點傷痕。不過,現(xiàn)下她猜出來龍去脈,明白這不過是上了易容藥的結(jié)果。
驊燁太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即便習(xí)過防身之術(shù),也是點到為止,絕無受傷的機會;而做為太子的影衛(wèi),露面的都是極危險的場合,受傷乃家常便飯,為了假扮太子,自是需要易容藥來掩蓋肌膚上的傷痕。這易容藥雖效果逼真,卻是遇水則掉。掌心極易汗?jié),因此露出些許火燒之傷,被她輕易瞧見,而這肩上的圓疤若非被血浸過,她絕不會發(fā)覺。
靜靜地抹著藥,寧又儀雙眸漸漸盈滿淚水。他全身都涂滿易容藥,那豈不意謂著——他全身都是傷。
“痛嗎?”七發(fā)覺她的不對勁,執(zhí)起她左臂細看,放心道:“這藥不錯,稍忍一會,很快就會好!
寧又儀再也忍不住,急忙垂下頭,眼一眨,兩顆淚悄無聲息滲入草墊中。
七眉頭輕緊。任他對全盤局勢看得再透,也想不明白這小女兒心思。
寧又儀不敢說話,怕被人偷聽了去,更怕自己哭出聲來。她拉過七的手掌,在他掌心慢慢寫道——
祭臺。箭。跳。
“不過小傷,風(fēng)不必憂心若此。”他的語氣鎮(zhèn)定自若,攤開的手掌卻微微顫動。
寧又儀繼續(xù)寫——你?
七輕點下頭。
——中秋;稹D?
七又點下頭。
真的確定了,就是他!此時此刻,寧又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十年的思念,無數(shù)的少女心思,是準備說給未來的夫君聽的,誰會料到,她準備傾訴的對象,只是個影子侍衛(wèi)呢。
如今,她唯有感謝一途——謝……
寧又儀還未寫完,七打斷她,在她掌中寫道——
職責(zé)所在。
他的眼總是明如秋泓,而此時卻深不可測,讓她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想法,就如真正的驊燁那般。漸漸的,寧又儀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太子驊燁,還是影衛(wèi)七。
她想起中秋大婚那晚,當(dāng)?shù)弥硬⒎羌琅_上救她的少年時,心頭剎那的冰涼。而此時,真正的祭臺上的少年說,當(dāng)初救她,只不過是完成任務(wù)。他以身擋箭,他緊抱著她,輕輕說“莫怕”,他還送了她防身匕首——這位了都只不過是他職責(zé)所在!
自己念了十年的人,一個并非其人,一個就當(dāng)那是樁任務(wù)。這十年的光陰啊,就這樣,被悄悄抹殺了。
寧又儀俯下身去,將臉藏在手里無聲地落淚。
她哭了很久,七的手掌一直墊在她的于下,漸漸被溫?zé)岬臏I濡濕。他一動不動,直等她平靜下來,才輕輕抱過她,幫她擺了個舒服的姿勢。
三天三夜,從皇城一路換馬疾馳到塔木城,又接連經(jīng)歷了救人下獄盤問,寧又儀早已倦怠難支,哭著哭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輕拭她臉頰的淚痕,七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大概還不知道她給他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這本是設(shè)好的一個局。他扮做太子佯裝被捉,如此關(guān)鍵的人質(zhì)在手,薩羅國必定輕敵,歲波一戰(zhàn),便是太子驊燁反撲之時。這計劃天衣無縫,影子侍衛(wèi)的樣貌,從來都是皇朝最高的機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只可惜太子妃的出現(xiàn),讓他不得不故意泄露這個秘密。
太子驊燁和建安公主的容貌天下皆知,若他要死守影子侍衛(wèi)的秘密,那么,太子妃便處于和他一樣危險的境地。他是人質(zhì),太子妃是同樣分量的人質(zhì)。
為了保護太子妃,唯一的辦法,就是堅持她是影子侍衛(wèi),讓薩羅人的注意力,通通集中到他身上來。
但,能不能做到,他并無十分把握。
事到如今,瑰月公主疑心漸起,局勢已脫離他的控制。
不是沒有后悔過把太子妃帶入這淌渾水。
他想起寧又儀從屋頂拋下繩索時,自己片刻的猶豫。他要脫身自是易事,但如此一來,太子的部署便會通通落空。他的一個轉(zhuǎn)念,太子妃便落入薩羅人手中,太子的計劃,由假而真。
既然太子妃已經(jīng)被卷入,他斷無能力一直護住她,即便他不替她擋那一鞭,瑰月也極有可能識破他倆的身分。再說,那一鞭,真的會抽花太子妃的臉。
他暗自下定決心,他的猶豫就那一次,自此之后,只要事關(guān)太子妃安危,他再不會猶豫,再也不會。
“叮當(dāng)!”突地傳來鐵鎖輕輕的敲擊聲,七抬頭看去,瑰月正巧笑情兮地望著他。
鐵鎖已開。
七輕輕起身,怕驚擾了熟睡的寧又儀,提起腳上鉆銬,悄無聲息地走出囚室。
仍舊是瑰月和寧又儀說“私房話”的那間石廳。
瑰月倚在榻上,臉上是慣常的笑容!氨竟鞔朔?zhí)忧皝恚怯袔讉小小的問題想請教。”
“公主客氣了。”七的神情是真正的彬彬有禮,毫無波瀾。
“六年前,瑰月王兄得良駒一匹,試馬時卻意外身亡。那馬聽說是皇朝馬販從寧國馬場輾轉(zhuǎn)得來,再賣入薩羅國,中間換手數(shù)十人,其中一人,可有太子?”
“有。”
“四年前,父王病逝,后查出來藥方中有味藜蘆,被換做木藜蘆。兩藥形貌相仿,藥性卻截然相反。這事,可是太子策劃?”
“是!
問得直接,答得也直接。
瑰月深吸口氣,穩(wěn)了穩(wěn)情緒,又道:“聽說太子寵愛太子妃,本公主雖遠在薩羅國,也聽聞不少!
七突然溫柔一笑!班拧!敝徊贿^這溫柔轉(zhuǎn)瞬即逝,再定睛看去,他依舊神色如冰。
看來金烏太子把太子妃寵上天的傳聞絕非虛假。
“太子做這些,都是為了寧又儀?”
“對!
瑰月秀眉一蹙,險些把銀牙咬碎。
十年來,他們薩羅國不斷派人行刺寧又儀,她王兄和父王的去世,便是金烏皇朝的警告。只不過,一開始薩羅國不肯歸依金烏皇朝,便明確了立場——寧可亡國,也絕不屈服。
金烏皇朝對薩羅國太子和君王下手,當(dāng)然不僅僅為了寧又儀。警誡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削弱薩羅國實力,便于將來下手。金烏皇朝真是能人輩出,讓他們薩羅國行刺寧又儀十年未果。
這些往事,她早已在心里翻來覆去想過多遍,但她沒想到,“太子”竟承認得這么快,快得讓她——不禁有些心酸。
這世上,怎么人人都拚了命似的護住寧又儀,不管是真是假……
“太子真是爽快!惫逶滦毙币兄瑖@道:“可惜不知道真的太子,會怎么回答本公主這些問題!
七靜立如淵。
“本公主想了兩個時辰,才想明白,原來太子是假的太子……太子妃,才是真的太子妃!彼凉M足地笑笑,“這結(jié)果,委實比捉到太子還要好。怎么,你——影子侍衛(wèi),不想聽聽本公主是怎么猜到的?”
如瑰月所愿,在長久的靜默之后,七開口道:“本宮愿聞其詳。”雖然語氣不太熱切,起碼也是給了她一個小小的面子——繼續(xù)僵持下去,不知要到何時,萬一太子妃醒了看不到他,會心慌吧。
雖然還沒有承認,不過總算是說話了。瑰月滿意地開口道:“歲波城到處在傳太子失蹤,皇朝鎮(zhèn)遠將軍和寧國國主憂心如焚,城內(nèi)亂成立門。令人欣慰的是,太子妃及時回到都城,安定了民心,將士一心,正準備拚死與薩羅國一戰(zhàn)。在這種時候,竟有一隊皇朝士兵在鳳凰山四處搜尋。你的小侍衛(wèi)風(fēng)說,在鳳凰山和太子妃失散了,嗯,小侍衛(wèi)在我們這里,太子妃都回到歲波城了,你說,他們在找什么?”
見他毫無回答的意思,瑰月也不在意,繼續(xù)說道:“再說,假若太子真在我們手里,這消息必定嚴密封鎖,不會泄露出去亂了軍心——所以,太子失蹤的消息,一定是有人故意散布。
“而你,影子侍衛(wèi),你扮太子可扮得真像,樣貌神態(tài)、語氣動作,真是一模一樣,可惜啊——你幫太子妃擋了一鞭!闭f到這里,她突然坐起,手中長鞭飛舞,刷的一聲抽在七身邊的石地上,揚起一陣石粉。
“如果你是真的太子,如果她只是個小小侍衛(wèi),你憑什么要替她擋那一鞭?若你是侍衛(wèi)她是太子妃,那就對了,如果太子妃臉上開了花,回去可怎么向太子交代!彼I諷道。
七淡淡道:“公主鞭法歹毒,影子侍衛(wèi)難覓,本宮不愿她破相!
“哈哈,你可知,我練這長鞭已有九年,就為能有一天——親自抽花寧又儀的臉!彼v情大笑,精致的臉龐竟顯得有些猙獰!澳阆颖竟鞅薹ù醵,你們殺我父兄,滅我家國,就不歹毒嗎?”說話間,長鞭揚起,如黑蛇旋空,奮力往他身上抽去。
七挺立當(dāng)?shù)兀瑒右膊粍,任由她發(fā)泄。片刻間,石廳中石屑亂飛,七的衣衫已破成襤褸。
“你為何不躲?”瑰月恨聲道。
“公主父兄之事,本宮心有歉疚。”
歉疚?挨了幾鞭,加上心有歉疚四字就想換得自己的諒解?“本公主可以立刻就殺了你!”
“若可令公主釋懷。”七的目光清潤如月。
瑰月冷笑,“釋懷?待本公主親手殺了真正的金烏太子,再跟本公主說‘釋懷’兩字!
“只怕,公主不僅僅是要本宮的性命!
她得意地大笑,“當(dāng)然!我不僅僅要你的性命,我還要寧又儀的性命,更要驊燁的性命!”
石廳中笑聲鼓蕩,仿佛有千百位女子在放肆大笑,尖細刺耳。七卻恍若未聞,神色平靜無波。
稍歇,笑聲漸消。
“來人,把他拖出去砍了!”瑰月冷冷地下令。
七微微躬身,“多謝公主成全!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F鐐聲響起,又漸漸消失在遠處。
石屑飄落,蓋住曾有的紛亂痕跡。
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的笑聲,七分得意,三分心酸。
她想起小時候,自己常常疑惑的一個問題——
“父王,金烏皇朝離我薩羅國近,還是離寧國近?”
“薩羅國、寧國均與金烏皇朝比鄰,但若論三國都城之遠近,那自然是我薩羅國為近!备竿跞缡堑。
“金烏太子不是想在瑰月和建安公主之間選太子妃嗎?我薩羅國這么近,太子為何不先來呢?”
記憶里,父王開玩笑般地回答,“瑰月,薩羅國沒有祭臺!
長大后,她自然明白,金烏太子之所以不來,是因為金烏想吞并兩國,而寧國放棄得比他們薩羅國早。
但是——他竟然都沒看過自己,就直接選擇了寧又儀。她瑰月的美貌,對金烏太子來說,連看一眼都不值得。
瑰月澀然而笑,再不去想這等無關(guān)大局之事,收攝心神,靜心思慮起當(dāng)前的形勢,猛然,她一驚,想起那影子侍衛(wèi)的最后一句話——“多謝公主成全!
她成全了什么?除非,他是真的太子,自己殺了他,就再無挾制金烏皇朝的籌碼。
但——他也可能是裝腔作勢。
她萬不可被一句謊話亂了陣腳。瑰月深吸口氣,穩(wěn)住怦亂的心跳。
目前,她還不能百分百確定,囚室中關(guān)的是真的寧又儀;只要他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太子驊燁,她也得留著他的性命——直到,他再無利用價值。
“雷藏!”她揚聲喝道。
“在!庇腥饲臒o聲息走進石廳,垂首等候指示。
“那影子侍衛(wèi)讓他回去吧!鳖D了頓,嘆道:“雷藏,只有你啊……”
他靜立片刻,見公主再無吩咐,便退了出去。
沒有腳步聲,瑰月卻感覺得到他的離開。從她有記憶起,雷藏就陪在她身邊,隨侍、保鏢、玩伴……她最熟悉、最依賴的,不是父王、不是王兄,而是她身邊如影隨形的——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