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汪美晴忍不住噗笑。
她發現一件事,那個態度強勢、口氣兇硬的男人一直在回避她的視線。
他兇惡說話,連個眼神也不給她,顴骨和耳朵的膚色卻加深了,古怪又耐人尋味的暗紅——噢,原來啊原來,他也會不好意思呢!
感謝永晝,讓他的臉紅無所遁形。
好可愛……
他啊,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自己知道嗎?
想起今晚遇上他之后,他為她所做的種種事情。
他很懂得照顧人,注視身體不適的她時,那雙深邃的男性眼睛閃爍著關懷,柔情顯而易見,而且感情很真誠,是真真切切關心著。她見過他在機上照料老夫婦和小姐弟時的神態,今晚,他也用那樣的眼神關望過她,讓她覺得被疼著、寵著,盡管他語氣不怎么溫和友善。
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她又一次遇上他了呢!
揣著鼓鼓的小花衣袋,她靜靜口味此時的心情……
凌晨時分,極北的天地寂靜得仿佛都入了定,自然界里似乎有些什么,好用淡淡笑意回應了,而胸中的漲潮依然未退,一波波拍打過來的浪花像極了她的心花,朵朵盛開,雪白美麗。
真的。
她真的好開心。
午后三點,機尾有只簡筆畫飛馬標志的貨機,緩緩降落在那條唯一的跑道上。
二十分鐘后,飛機停妥,兩名機頭還在機艙內跟一名代號叫“天使熊”的塔臺人員聯絡,等正事說完后,接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是美國職棒賽、NBA職籃賽、歐洲足球賽、網球分開賽之類的,男人也是很愛聊,只要是他們喜歡的話題。
貨機開始卸貨的作業,機上唯一的空服員——汪美晴,抱著一個外殼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不銹鋼小水箱,踩著中跟的制服鞋走下飛機階梯。
雖然被“流放”到這里來,但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很努力要維持空服員該有的優雅從容,然而天不從人愿,風當面吹過來,冷得她內心吱吱叫,再也顧不得什么氣質,拔腿就跑。
方才降落前,飛行資料里有顯示,今天白天氣溫攝氏十三度,機長說,很熱。
……很熱?很熱?!
她一聽,真想絕倒。
縮著脖子跑進室內后,她才稍稍吁出口氣。
連空服員ID也不用拿出來秀,一看是她,身兼海關的矮壯航警先生便敞開通道迎接,悠黑面龐笑出一口超潔白的牙。
“桑妮,今天早上有臺灣團過來喔。二十四個,加導游總共二十五人,晚上要在米瑪婆婆那里過夜。是說你也睡那里,沒事做的話,可以找那些人聊聊天。
對方說著腔調頗重的英語,汪美睛來這兒一個多月倒也聽習慣了,她笑答:“怎會沒事?我有好多事要做,還要睡大覺,沒時間和誰聊天!
“嘿,你跟多娜就很有話聊!
“親愛的阿吉先生,因為我們都是女生!”麗眸俏皮一眨。
汪美睛后來才知道,跟飛馬航運簽定合約,用來給外籍空服員充當下榻飯店的“北極海旅館”,經營的人正是那時在GH班機上,升等到頭等艙去的老夫婦——米瑪婆婆和薩德爺爺。
而那天為她指路、將飛馬的公司車撥給她開的地勤人員多娜,是老夫婦的女兒,她也是小姐弟的娘,原本是在哥本哈根市的某家貿易公司當秘書,后來一家人搬回格陵蘭,丈夫在這座大島的西邊城鎮找到新工作,周休時才會回來。
說到剛來的那兩天,汪美睛又想拍額頭抹臉,就是一整個很不好意思。
她先是迷路,車子撞壞,手機也毀了,跟著差點沒把自己冷死,幸好最后有人來“英雄救美”……唔,好吧,她其實挺喜歡后面有男人加進來的橋段啦!
總之,她在凌晨三點左右被送到“北極海旅館”,守柜臺的一名少年睡到打鼾,魯特沒叫醒他,逕自取了鑰匙幫她“開房間”。
后來她也才又弄明白,魯特同樣是“北極海旅館”的房客,兩人的房間還相鄰。
而且,這間小鎮上唯一的旅館其實離小機場很近,車程不用五分鐘,她那天真的一路開到天邊去了。
阿吉突然嘿嘿笑兩聲!拔铱茨愀斕匾埠苡性捔,你說,他聽,你再說,他還是聽,他可不是女生啊!”
“瞧,都是我在說,他在聽,哪算得上聊天?”提到那男人,她臉一熱。
“他一直聽,沒有跑掉,就是在跟你聊天!你喜歡他,對他有意思,就多少體諒他一下呀!”
對方把她的心思說得如此理所當然,汪美睛有點哭笑不得,但也不想否認。
小鎮人口少得可憐,她又是絕對的新面孔,大家當然把焦點放在她身上。
這些日子,她逮到機會就去嘗試“追男仔”在魯特面前晃來晃去,很努力制造話題亂聊,但效果似乎有限,只是她的一舉一動全落入一干閑雜人等眼里,他們說,新來的飛馬小姐煞到魯特。
是啊,唉,她的確煞到魯特先生,她敢做敢當,但……飛馬小姐?拜托,這稱號誰取的?她腦海中不由得浮出自己“身騎白馬走三關”的樣子。
“我要找人修理水箱,有時間再聊。還有你回去記得跟喬莉說,她前天帶給我的熏肉鮭魚三明治超好吃的,安慰了我的心靈,幫我謝謝她。”
阿吉嘴咧得更開!拔依掀诺娜髦谓^對是天堂級美味!
汪美睛笑著要離開了,卻再度被叫住。
“不是要找人修水箱嗎?用不著跑到維修部那么遠,去里面販賣部那間倉庫找找看,你要的人說不定剛好在那里。”他擠擠眼,一副“去吧去吧,去了包準不會后悔”的模樣。
汪美睛臉蛋火辣辣,瞬間看明白了。
兩團暈暖在頰面上泛開,她眸光水亮亮,想笑,又抿抿嘴輕忍。
微微抬高下巴,她很冷靜地說:“嗯……好吧,那我去看看。”
魯特之干大島上的這個小鎮,是一個很奇特又無比諧和的存在。
他沒有所謂的頂頭上司,不為任何人工作,看起來很自由,實際上,很忙。
家用電器故障,找魯特。
雪上摩托車需要保養,找魯特。
游艇發不動,找魯特。
雪撬車壞了,找魯特。
學校課桌要修理,找魯特。
需要苦力搬貨,找魯特。
甚至是派駐在機場的專業維修人員,有時也要魯特過來幫忙。
他睡在米瑪婆婆的“北極海旅館”,三餐也在旅館里解決,他很好用,而且不支薪。
汪美睛打探過了,多娜告訴她,他只有夏季才會來到這里,其余時候大多待在更北邊的地方,那里已進入北極圈,緯度更高……
思忖著,她細頸畏寒地縮了縮,秀致眉心不禁蹙起。
按常理來說,寒冬一到,應該往較暖和的地方遷徙,他偏偏跟人家不一樣,夏天往南跑,冬天卻回北邊,聽說極地的氣候,冬天時能下降到零下五十度……她在那里能存活嗎?苦惱啊苦惱……咦?她竟然現在就在擔心往后“住”的問題了耶!想得會太超前嗎?
臉紅紅,苦笑,把嘆氣壓在心底。她穿過機場入境室時,有一小群歐美老人團正圍著一對小姐弟,姐弟倆身穿因紐特人的傳統衣物,拿著用北極熊的胃繃成的盤鼓,邊跳邊唱著,當起街頭藝人了。
她微訝地挑眉,眸光往旁邊一瞥,和小姐弟的娘遠遠對上視線。
多娜就坐在地勤柜臺后面,邊跟一名導游先生確認航班機位,邊分神朝她笑了笑,聳聳肩,似乎在說:“放學了沒事干,他們愛賺錢我也沒辦法!
她回給無奈的媽媽一抹笑。
抱著空水箱,她繼續走,一路上還跟兩位機場員工打了招呼,最后,她忽地以極快的速度,用肩膀頂開販賣部旁邊的一道門,閃進去。
一進去,門剛“喀啦”自動關上,她就聽到那男人的聲音低低敘語——
“可樂賣得很快,下次進貨最好多進三成,還有,印著北極熊的圓領T恤賣得也好,白色和黑色的銷量差不多,這邊存貨只剩兩箱,大尺寸也剩十件而已,一定要盡快聯絡上游廠商,催他們快送——”驀然止住,他似乎察覺到怪異,高大身軀從龐大貨架后面半探出來,對上一雙盈著淺笑的慧眸。
“嗨!贝蛑泻,汪美睛邊把水箱放在凳子上,揉揉抱得有些酸的細臂。
男人瞪著她,面無表情,只是目光沉沉,看起來有點小嚴肅。
汪美睛再一次壓下幾要逸出唇的嘆息。
完蛋!真的完蛋!
她別的不愛,偏偏對上他這一味——
外表深沉,內在溫柔。
明明愛擺冷,臉皮卻很薄。
寡言得讓人頭疼,那雙眼卻擾聚許多耐人尋味的感情。
怎么辦?
心跳好快,快到不能呼吸,吸進肺里的大量空氣全都不含氧似的,她漲紅臉。
學姐說,要及時行樂啊……
所以,真的,她必須做些什么了,不做,將來會遺憾的。
她不要抱著遺憾活下輩子。
她想對這個叫做“魯特·阿夫蘭”的男人,及時行樂。
她想把握住他。
她想,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