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宮里,燈火通明,只有朱允炆一個人獨自沉思著,好像等待已久。
「縈柔還好嗎?」他看著他問,「沒有被嚇壞吧?」
「沒有。」蕭離走到寶座前的玉石階下站住。
朱允炆又說:「剛才朕對你發了火,如果有傷到你,朕向你道歉!
「萬歲的話讓臣誠惶誠恐!顾虻,深深低下頭。
「縈柔說得對,這些事情有天意,朕不能拿人情來命令你們,最近朕逼你逼得太緊了,也許是因為最近朕的心中越來越不安,所以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朱允炆嘮嘮叨叨的,根本是在自言自語。
「蕭離,刺客今日的目標是縈柔還是皇后?」這句話總算明白無誤地是說給蕭離聽了。
蕭離回答,「聽謝姑娘和其他宮人的描述,這個刺客的目標似乎是謝姑娘,不是皇后!
「為什么?」他大感不解,「刺客為什么要和一個宮女過不去?」
見他沉默不語,朱允炆不滿地薄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而不告訴朕?!」
蕭離這才說出了口,「恕臣直言,萬歲對謝姑娘的過于寵溺,已為謝姑娘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個答案讓朱允炆一震,喃喃地問:「為什么?」可他并不是傻子,不需要蕭離說明白,只是稍微動了動腦便想通,不由得又氣又怒,「燕王居然連這種腦筋都要動!」
「倘若萬歲想救謝姑娘,就最好不要讓別人再對謝姑娘與萬歲的關系說三道四了!
朱允炆陡然大怒,「朕就是對她好又怎樣?難道朕身為一個天子,還不能對一個女子示好嗎?」
聞言,蕭離的右拳一攥,唇角抿得很緊。
只聽朱允炆忽又一嘆,「本來朕一直在考慮封縈柔為妃,但是皇后反對,說朕不該用死氣沉沉的宮廷束縛縈柔開朗的天性,現在看來,皇后的反對是有道理的,朕怎么也沒有想到,外人會因為朕對她的好而要她的命!
低垂著頭,蕭離握緊的拳頭一直沒有松開。
朱允炆又問:「蕭離,朕聽說金城絕又回到應天了?」
「是!顾痤^。
「金城絕這個人朕真是捉摸不透。他之前居然敢威脅朕用縈柔換取二百萬兩的軍餉!朕不管他是真的喜歡縈柔,還是故意要讓朕難堪,朕都不會答應。你知道朕一直顧慮他和燕王有私交,但是如果他真是燕王的人,這淌渾水。他一腳踏進來到底有什么好處?」
「萬歲要臣去查嗎?」
「朕只是不安很久了,也許這天下一日不屬于燕王,朕就一日不能安心!
這樣的話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實在是太過頹廢了,從這樣的一句話就能聽出朱允炆已經全無斗志。
蕭離身為臣子,本該力勸,但是他不是巧言詭辯的飽學儒士,也不想違心說一些虛無縹緲的空話,所以還是維持原來姿勢,一個字也沒說。
朱允炆苦笑一下。「你先退下吧,一會兒朕還要見太傅和齊泰他們!
「請萬歲保重龍體!惯@是他唯一能說的客氣話。
離開皇宮,他獨自走回北鎮撫司,沒想到疲倦的一夜還沒有結束,在北鎮撫司中還有人在等他。
「你來做什么?」他皺起眉頭,「還嫌萬歲不夠懷疑我?」
金城絕微微一笑,舉起手中的杯子,「來找你喝酒都不行?」
在他的對面坐下,蕭離沒有接過杯子,直接問:「為什么回來?今天萬歲還和我問起你!
「回來是為了一個人,萬歲難道想不到?」金城絕哼笑。
蕭離一震!甘裁慈?」
喝干杯中的酒,金城絕緩緩念出那個名字,「謝縈柔。」
閉了閉眼,他很困難的才擠出一句,「你是真心的?」
金城絕看著他笑,「你緊張什么?你這個樣子會讓我誤以為你要和我爭她。還記得當初我們一起參軍的情形嗎?在奔赴蒙古的行軍路上,我們曾經共飲一壺酒,那時候我對你說過,只要我還有一口吃的,就會留給你,除了女人,我不會讓。」
「她呢?」
「她?」金城絕目光悠遠,淺淺地笑開,很愉悅自信的樣子。「是個懵懵懂懂的傻女孩,還不確定自己要什么,但是相信她最后會跟我走的。」
「為什么?」
「因為我是金城絕!
他口氣中的狂妄,讓蕭離蹙緊的眉心皺出深深的印痕;而他的沉默,也讓微笑的金城絕發現了異狀。
斂去笑容,他像是早就察覺,瞇著眼說:「你,該不會真的對那個丫頭動心了吧?」
抬起頭,蕭離正視他的眼,堅定且鄭重地點頭!甘恰!
金城絕笑得更加燦爛,卻無笑意。黑亮的雙眸竄出習慣掠奪的危險光芒,「這可有趣了,我很不想和自己的好朋友為了一個女人反目成仇,但是偏偏這個女人是我這輩子最不想放手的一個目標。所以,蕭離,我們只有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了!
「女人不是買賣!故掚x認真的說,「她不是用來買賣和交換的。」
金城絕勾唇,笑得輕蔑!肝耶斎粫缘。女人是用來疼的,生來就該是男人掌中的一顆明珠。木頭,這樣的道理我比你要懂得多,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只是我問你,這顆明珠你養得起嗎?你能保證很好的把她呵護在掌心,照顧她一生一世嗎?如果不能,又憑什么和我爭?」
「……我只希望她快樂,至于她最后選擇誰,我都不會阻攔。」
他沒有萬貫家財,不能為喜歡的人營造金碧輝煌的宮殿,他的前程渺然,當決戰到來之時,也許生命將會終結,所以他無法做出任何許諾,有的只是一顆真心,和無限的希望。
希望她平安,希望她快樂。
*
謝縈柔的傷勢不重,休息七八天就全好了,但在她養傷期間,卻得到了一個讓她意外的消息——金城絕以商賈身分暗中贈與朝廷白銀一百萬兩,用以抵抗燕軍。
她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做此決定,朱允炆顯然也不明白,所以急急來找她,第一句就問:「縈柔,妳是不是答應了他什么?」
「我……」她拚命回想兩人幾次見面的情形,她的確有些被金城絕的溫柔所感動,也曾因為丘丘的死而哭倒在他懷中,但是,她沒有確實答應過他什么。
她的錯愕和停頓讓朱允炆非常不安,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問:「妳說過妳不會離開朕身邊的!」
「奴婢當然不會!顾纳袂樽屗龂樍艘惶,她從沒見過朱允炆有現在這樣恐懼又震怒的表情,這種恐懼來自于他對一切的未知,而震怒則像是看到有人在和他搶奪心愛的玩具似的。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掌握得生疼,直到她意識到兩個人這種肢體接觸在宮中其實是一種禁忌的時候,立刻想抽出,卻發現他握得太過用力,以至于她根本沒辦法抽手。
「萬歲,您……」她詫異地看著他。
好在朱允炆及時壓抑住自己波瀾萬丈的思緒,將手慢慢放開,「別怪朕失禮,有些事情,朕和皇后說過,但是沒有和妳說過?M柔,當初妳來到宮里的時候,朕就覺得妳與眾不同,開始本以為是因為妳的天性純真,有著宮里人所沒有的爽直開朗,后來發覺妳其實還是個博學睿智的才女,朕才真的對妳敬服喜歡到無以復加,所以一直在想,或許應該把妳——」
「萬歲!」她蒼白著臉,截住他后面未說的話,「倘若萬歲希望縈柔還是原來的縈柔,就請不要再說下去了!
朱允炆一怔,黯然之情掠向他眼中,良久的沉默之后,才低啞著聲音說:「朕明白妳的心意了,朕不會勉強妳的。妳……好好休息吧,這里朕會派人嚴加看守,絕不會再讓刺客潛入到妳身邊!
「謝萬歲!顾蛳氯,低著頭,不再去看他的表情。
負了他今日之情,總好過日后傷他更深。
終于,她明白為什么皇后在這半年里會對自己日漸冷落了,原來是因為朱允炆對她的動情。
她很想苦笑,一個在二十一世紀里平平常常的她,以前在父親的古董店里坐上一天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她,為什么來到古代卻驟然成了多方矚目的焦點?
當這樣的焦點,她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她只想和喜歡的人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只想做一株山間的小草。
可為何如此低廉的夢想,要實現起來卻是如此困難呢?
深夜,蕭離坐在北鎮撫司的寢室之中,手中拿著一張素白的紙箋,紙上只有幾個字,這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燕王朱棣的——
戰事已至緊要,建文身邊那個女子,速殺!
一個殺字,他見過無數次,但是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心驚肉跳。
那個送信的人,正坐在他面前,捧著一杯茶愜意地喝著,就像往常給他送信一樣。「王爺說,這次的任務很簡單,如果你辦完了,就算是王爺進京之前你的最后一項任務了。蕭大人,小的要恭喜您,等燕王拿下江山之后,您就要成為燕王跟前數一數二的大功臣了,到那時,千萬別忘了賞小的一杯酒喝。」
蕭離的眸子從那紙箋上移開,眸中的殺氣讓送信人一陣膽寒,不禁強笑道:「蕭大人,小的是服了您了,就憑您現在的殺氣,那個要被殺的人只怕在五里之外都要膽寒!
「是嗎?」他從齒間擠出這兩個字,閉了閉眼又問:「王爺說過讓你什么時候回去嗎?」
「王爺說,等蕭大人把這件事辦妥,小的就即刻回去復命!
「難道王爺不相信我能辦成?」
「不是王爺不相信大人,實在是前次崔公公死得太蹊蹺,王爺擔心這京中有人叛變,所以讓小的打探一下。蕭大人知道是什么人膽敢背叛王爺嗎?」
蕭離不答反問:「除了我,王爺還派了什么人來殺信中的女人?」
「不清楚,王爺沒有說過,但是既然這任務交給了蕭大人,應該就不會再派第二個吧?誰都知道,蕭大人是從無失手的,哈哈哈……」
送信人討好似的笑著,陡然間,他的笑聲凝滯,臉上的笑容變成驚恐,而后凝固。
蕭離握著劍的手從他身前抽出,靜靜地擦干劍身上的血漬。
他必須殺了這個人,只有如此,才可以保住謝縈柔。如果除了他,燕王沒有再派其他的殺手,在城破之前,他還可以暗中保護她一陣子。
為了她,這是他第二次背叛燕王,如果被燕王知道,他定然不會有半點生機,但是,哪怕在燕王面前自殺謝罪,他也要先保護她逃出生天!
讓她快樂幸福地活下去,遠離陰謀和戰火,這是他在冷絕了所有希望之后,第一次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生起了渴望。
他沒有金城絕的一擲萬金可以博她歡心,有的,只是他這一個人,一把劍,一顆心。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