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吳思柔上完暑期輔導(dǎo)課,下課時看到校門口有個高大身影,還有一臺搶眼的黑色重型機車。
老天,他怎么來了?她必須立刻回家,不能耽擱時間,爺爺正在家里等著她呢!
蘇其偉了解女友的難處,走上前說明來意:“我送你回家,我會在公車前一站讓你下車,不會借用你太多時間!
“……好吧。”她看得出來,他已在爆炸邊緣,七天來的想念讓他變瘦了,望著他認(rèn)真的臉,她覺得好懷念,仿佛多年不見,甚至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等她坐上車后,抱住他的腰,他一發(fā)動機車就說:“跟我走!
“什么意思?”他的語氣嚴(yán)肅,她聽得有點顫抖。
“我不念大學(xué)了,我們兩個一起到南部去,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能生活!彼脒^要把她帶到他家,但因為她還未成年,怕有什么法律糾紛,若那個臭老頭來他家撒野,他對家人也不好交代。因此,他們應(yīng)該私奔,直奔天涯海角,到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的地方,辛苦個幾年就結(jié)婚生子,就不信那個臭老頭到時還能反對啥?
“其偉,你別沖動!”她全身一震,萬萬沒想到他會這么想,他就要升大三了,畢業(yè)后有大好前程,她怎能眼睜睜看他斷送?
“我不懂他怎能拆散我們?一點道理都沒有,上一輩的事關(guān)我們什么事?!”他每天翻來覆去,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恨透了那捉弄命運的黑手。
“別這樣,我求你冷靜點。”她從背后緊緊抱住他,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柔柔,我從來沒有這么愛過一個人,我不要跟你分開,我愿意放棄一切,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明白此刻他臉上寫滿了掙扎痛楚。“我……我也愛你,可是……”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會有羅密歐和茱麗葉的故事發(fā)生?他們相愛卻不能相守,哪有這種道理?可是她更不能看他放棄家人、放棄前途,他這么聰明優(yōu)秀,他該有美好的未來,怎能為了她而舍棄?
如果他們逃到異鄉(xiāng)生活,他只有大學(xué)肄業(yè)、她則是高中肄業(yè),兩人只能在加油站或便利商店上班,不知要過多久的苦日子才能熬過來。更何況,關(guān)心他們的家人要怎么辦?她只有爺爺和姑姑,他還有雙親、弟妹和爺爺,離別后的牽掛怎么受得了?
不是她殘忍,而是她仍有理性,兩人并非天之驕子或千金小姐,但也都像溫室中的花朵,從小受家人呵護成長,至今不曾自己賺過一分錢,要如何在外靠自己生活?即使撐過了半年、一年,日后他自怨自嘆起來,沒有念完書、沒有前程,她又該如何面對?
他心高氣傲,還沒當(dāng)兵,也沒受過什么挫折,怎可能乖乖做店員,看老板臉色,聽顧客使喚?他的傲氣若一天天被蝕化,最后他還剩什么?才幾分鐘的時間,她已經(jīng)想得太多太遠(yuǎn),也做出了決定,該放手的人是她。
于是她摸摸他的肩膀,柔聲道:“我們慢慢想辦法,或許我爺爺會改變心意,你先別急著做什么,好不好?”
“我也希望事情能有轉(zhuǎn)機,可是你爺爺太過分了!”他停下機車,呼吸仍然急促,他全身像團火,隨時會被引燃。
她下了車,脫下安全帽,輕輕在他臉上一吻,這里距離她家有一段路程,應(yīng)該是安全的。
“等我的消息!钡杆奈沁能安撫他,但愿他還會感動。
他靜了幾秒鐘,伸手將她抱住,嘆息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好想你!彼腋5每炜蘖耍粋男孩說要為她放棄一切,多么至高無上的榮幸?上荒苄念I(lǐng),因為她愛他。
一對路邊擁抱的小情侶,讓路人投以羨慕眼光,有誰明白他們此刻心情?仿佛亂世中兒女,不知還有沒有明天?
就在這卿卿我我的時分,一臺計程車停在他們身后,隨即傳出一個怒吼聲音:“把你的手放開!你這臭小子!”
兩人驚愕回頭,分開那不舍的擁抱,只見吳建南走下計程車,手里提著青菜水果,用力地一把丟向蘇其偉,菜葉落在他身上,西瓜滾在地上,還有番茄都砸爛了。
“爺爺!你怎么可以這樣?”吳思柔連忙拿出面紙,替男友擦去果菜漬汁,那簡直像傷痕一樣,他心底絕對受了很重的傷。
沒有錯,蘇其偉受了極大侮辱,他二十年來的人生不曾如此難堪,更何況是面對他最怨恨的敵人,心中有如火山爆發(fā),熱流激燙。
“我就是可以!柔柔你跟我回去,不準(zhǔn)跟這種家伙鬼混!”吳建南一看到蘇其偉就認(rèn)出來,他跟他爺爺年輕時長得太像了,當(dāng)他和思柔站在一起,簡直就是當(dāng)年的白玉貞和蘇靜同。
他嫉妒,他憤怒,他萬分的痛苦,即使過了五十年,他仍容不下一粒沙。
“吳爺爺您好,我是蘇其偉!彼麚苋ヮ^上和身上的菜渣,為了愛,他什么都愿意忍耐。“我愛柔柔,柔柔也愛我,請您允許我們在一起,可以嗎?”
吳思柔原本以為男友會揮拳相向,至少也不可能說什么好聽的話,他的態(tài)度卻出乎她意料之外,原本脾氣急躁的小霸王,居然為了這份愛而屈折自己,忽然間她眼神蒙眬了。
“別作夢了,你再來找柔柔,我就報警抓人,說你是跟蹤狂!”吳建南抓住孫女的手,轉(zhuǎn)頭直接走回家,每一步都那么用力,仿佛他踩著的是往日的陰影,那跟隨了他半個世紀(jì)的陰影。
蘇其偉靜靜站在原地,目送女友離去,她的哀傷她的無奈都看在眼底,有些事情是忍無可忍的,他會牢牢記住這一幕。
。
那天起,吳思柔被禁足了,手機也被停用了,幸好爺爺不太清楚網(wǎng)路是什么,所以沒沒收她的電腦,否則她真的無計可施。
此外,她也不用去上暑期輔導(dǎo)課了,爺爺決定讓她轉(zhuǎn)學(xué),以免那臭小子再來尋找,他甚至考慮讓孫女出國,這一來更能斬斷所有牽連。吳香伶再三替侄女求情,但父親已經(jīng)鐵了心,就是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從e-mail得知消息的蘇其偉,無法再等待一分一秒,他必須做點什么,坐以待斃不是他的作風(fēng)。
周六午后,吳家電鈴忽然響起,吳香伶上前開了門,她不認(rèn)得眼前這一老一少,禮貌問:“請問你們找誰?”
“我找吳建南,我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蘇靜同雙手捧著禮盒,淡淡微笑。
“喔!請進,請等一下!眳窍懔鎻奈匆娺^這兩人,但看老人家西裝筆挺,相當(dāng)有修養(yǎng)的樣子,而那男孩也穿得很正式,她心想應(yīng)該是多年不見,特地帶禮物來拜訪吧?
聽說大學(xué)同學(xué)來訪,吳建南匆匆走出房,心想會是誰呢?也沒有事先打電話連絡(luò),這種不速之客莫非不懷好意?
來到客廳,吳建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在多年后看到這張臉,簡直是惡夢!
“老同學(xué),我是蘇靜同,還認(rèn)得我吧?”蘇靜同笑了笑,神情從容。
吳香伶才端上茶,聽到這話不禁暗自驚呼,她居然讓父親的情敵進了門,這下完蛋了,事情不知又要變得多復(fù)雜?
“你!你來做什么?”吳建南胸口起伏,腦中不斷運轉(zhuǎn),難道對方是來興師問罪,控訴他奪人所愛?他對這場面想象過很多次,因為當(dāng)初蘇靜同一直沒動靜,反而讓他戒慎恐懼了許多年,這種折磨才叫真正的折磨呀!
“玉貞過世,我來上炷香都不行嗎?”蘇靜同望著墻上的遺照,照片選得挺好,玉貞在他心中就是這模樣,恬靜而祥和,可惜她老公完全是另一種個性。
吳建南冷哼一聲!吧賮磉@套,我不會讓你上香的,還有你孫子想跟我孫女交往,更是作夢!”
既然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蘇其偉站起身,先行了個九十度鞠躬。“吳爺爺您好,我再次自我介紹,我叫蘇其偉,我是真心喜歡柔柔,請您答應(yīng)我們交往,不管要我怎么做我都愿意,請您相信我的誠意。”
“你騎著那臺重型機車,把我孫女載來載去,哪天出了事你能負(fù)責(zé)嗎?”吳建南看都不看這小子,仍盯著死對頭蘇靜同,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敵人,永遠(yuǎn)殺不死的心魔。
“我知道我應(yīng)該保護她,我騎車都保持在時速三十以下,如果吳爺爺您不放心,我以后不再騎車,我可以跟柔柔一起搭公車!碧K其偉立刻妥協(xié),為了思柔,他什么都會做。
不管這小子說什么,吳建南的決心不變!叭崛岈F(xiàn)在要升高三了,不適合談戀愛,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允許你們交往!
“我可以幫柔柔補習(xí),尤其是數(shù)學(xué),我成績很好的,吳爺爺,拜托您!”蘇其偉再次鞠躬請求。
“就算你樣樣都好,可惜你還是你爺爺?shù)膶O子,我不會答應(yīng)。”吳建南說得再明白不過,他死也不妥協(xié)。
蘇靜同這下可火大了,這個死老猴是在說什么混帳話?
“吳建南!”他用力拍桌,嗆道:“從前你搶了玉貞,我不怪你,我只希望你對她好,否則我存心要鬧的話,你們也未必結(jié)得了婚!結(jié)果你現(xiàn)在恩將仇報,不準(zhǔn)我孫子跟你孫女在一起,你腦袋里是哪根筋有問題?我都沒反對了,你有什么資格反對?”
“這是我家,我用不著聽你訓(xùn)話,你們立刻給我滾,不然我就報警!”怒氣是會加倍感染的,吳建南氣得臉紅脖子粗,血壓直線上升。
“吳爺爺,對不起,我不懂你們上一代的恩怨,但是我求求您,不要拆散我跟柔柔,我們真的不能沒有彼此!碧K其偉再三請求,他可以低聲下氣、可以拋開尊嚴(yán),只求讓愛繼續(xù)。
房里的吳思柔站在門邊,清楚聽到全部對話,一字一句鉆進她耳里、透進她心里,她咬著下唇卻哭不出來,蘇其偉把驕傲都吞下了,把自尊都甩開了,她多想就沖出去跟他私奔,但是不行,她不能看他自毀前程,不能讓他離開家人,這簡直是剝奪他的一切。
吳建南仍然不為所動!敖心銈儩L就滾!聽不懂人話嗎?”
蘇靜同站起身,拍拍孫子的肩膀!捌鋫ィ覀冏,這老頭沒藥醫(yī)了,耽誤自己女兒的姻緣不說,連孫女的幸福也要破壞。”
“你說什么?你給我再說一次看看!”吳建南這才領(lǐng)悟,蘇靜同多年來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否則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難道這家伙跟玉貞私下有連絡(luò)?不,他絕不允許!
臨走前,蘇其偉仍不死心,又請求了一次!皡菭敔,請您再考慮一下,我會證明給您看,我跟柔柔在一起是對的。”
“對什么對?大錯特錯!”吳建南把桌上的禮盒踢到地上,蘋果一顆接一顆滾出來!跋懔妫涯呛欣萌G掉!”
蘇靜同搖搖頭,拉起孫子往外走,這個家有誰待得?玉貞辛苦感化這些年,可惜蠢蛋仍是蠢蛋!
吳香伶撿起地上蘋果,皺眉說:“爸,你又何必這樣?他們也是一番誠意,你就給彼此一個機會,化干戈為玉帛不是很好?”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吳建南呼吸越來越急迫,肩膀僵硬得無法轉(zhuǎn)動,然后眼前一陣昏黑,仿佛聽到女兒在叫他,但是他什么都無法回答了……
當(dāng)天晚上,吳建南住院了,由于高血壓引發(fā)心肌梗塞,急救后雖無生命危險,但必須住院觀察和調(diào)養(yǎng),讓血壓降低到危險值以下,否則出院后很容易復(fù)發(fā)。
聽完醫(yī)生的說明,吳香伶和吳思柔默默離開病房,床上那個老人已經(jīng)昏睡,身上插著許多管子,臉色灰暗,白發(fā)蒼蒼,簡直像……了無生機。
一直到搭計程車回家后,吳香伶才開口打破沉默:“柔柔,你別再跟蘇其偉見面了好嗎?我知道這種要求沒有道理,其實他是個好男孩,跟你很相配,可是……”
“我知道我該怎么做,姑姑你放心!眳撬既嵋延袥Q心,有些事情由她自己開始,也該由她自己結(jié)束。
“對不起。”吳香伶想起自己年輕時不順?biāo)斓膼矍,而今她卻要阻撓侄女的初戀,就為了上一代那早該隨風(fēng)而逝的糾紛,她何等殘忍!
“姑你別這么說,我其實也累了,可能是我不夠堅定、不夠成熟吧!眳撬既岵辉缸尮霉秒y受,把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還有,我決定要出國,可以嗎?”
“出國?”吳香伶愣住了。
“嗯,美國的獎學(xué)金還在等著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你真的要這么做?”吳香伶之前曾為侄女做過評估,他們家是有能力送她出國,加上獎學(xué)金補助,并不算困難。但那時父親舍不得讓思柔遠(yuǎn)走他鄉(xiāng),而今卻是迫不及待要推她離開。
“我沒有別的選擇!睘榱舜蠹液,她自己好不好也無所謂了。
“柔柔,對不起、對不起……”吳香伶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她也曾被父親逼迫放棄最愛的人,就為了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那時她哭得多么傷悲多么絕望,那些心痛的感覺原來不曾遠(yuǎn)離,而今她為侄女也為自己落淚。
“姑你怎么哭了?”吳思柔拿面紙給姑姑,摸摸她的頭發(fā)說:“不要這樣,我愛你和爺爺,我也愛其偉,所以我要你們都好好的,這樣我才能放心的離開。”
“你也要好好的,答應(yīng)我!”吳香伶抱住侄女,哭得像個小女孩。
“我不會讓你們擔(dān)心,我會好好的!眳撬既彷p輕答應(yīng),她沒問題,她很OK的,只是丟了一顆心,拖著一行李的回憶,還是可以活下去,她愛過了,還有什么不滿足?
事情已有了結(jié)論,吳香伶迅速安排一切,簽證報名繳費訂機票,都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完成,由于她在銀行擔(dān)任主管的背景,加上侄女早已得到入學(xué)許可,事情辦得相當(dāng)順利。但她絲毫不覺高興,她是在一對小情侶之間劃下銀河啊,牛郎織女一年還能見一面,但是他們呢?
吳建南住院半個月了,吳思柔和吳香伶每天都去探望,他老人家心情很差,誰也不想多瞧一眼。
“你們可以回去了!背赃^無味的晚飯,吳建南揮揮手說,他想自己靜一靜。
“爸,我明天下午就陪柔柔上飛機,我可能會待兩個禮拜,這段時間我拜托堂哥和堂嫂來照顧你,你對他們可別太兇!眳窍懔娌环判淖屩杜畣为毘鰢,雖然那家藝術(shù)學(xué)院有學(xué)生宿舍,她仍訂了旅館準(zhǔn)備陪侄女一段日子。
吳建南冷笑幾聲!昂茫w得越遠(yuǎn)越好,讓那小子再也找不到!
吳思柔靜靜站在一旁,她心中有痛有怨,卻有更深的同情,爺爺生病了,而且是心病,除了奶奶沒有人可以幫助他,難道他就要這樣過完一生,卻不懂如何去愛別人?
“我們走了,爸你多保重!眳窍懔嬖趦(nèi)心搖搖頭,父親的個性恐怕永遠(yuǎn)都不會變。
臨別在即,吳建南沒有向?qū)O女說半句話,吳思柔則低低說了聲:“爺爺,再見!
吳建南的反應(yīng)是轉(zhuǎn)過身去,假裝累了想睡,吳香伶悄悄關(guān)上病房門,和侄女走在長廊上,心想明天此時她們就不在臺灣了,她自己還會回來,但思柔要多久以后呢?唉,她真不知自己做的決定是對是錯?
走進電梯,吳思柔才對姑姑說:“姑,今天晚上我不會回家。”
“你要去找他?”吳香伶完全明白侄女的心思,她想起自己和初戀情人告別那一夜,他們擁有的時間是那么短暫,時針像長了翅膀那樣前進著。
吳思柔點了點頭!笆亲詈笠淮,相信我!
“好,我等你明天回來。”吳香伶甚至有點希望侄女一去不回,或許那樣才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