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不住胸口的躁動,趙涵蕓差點喘不過氣,接過紫宛倒來的茶水,她仰頭,一口氣喝光。呼……她閉上眼睛,緩緩吐氣……
半個時辰前,她將赫連湛迎進王府大門,她不敢相信,自己認知中的莽夫,竟有一張絕世容顏。
剃掉胡子的他,玉面朱唇,豐神俊朗,渾身透著股書卷氣,目光像舂天的湖水般讓人看著好不舒服,他穿著一襲月白色長袍,雍容貴氣,教人不敢逼視。
那是她的丈夫啊,趙涵蕓嫁的男人!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她感激老天爺!幸好她失敗了,幸好他活下來,幸好自己沒有抵死不上花轎,否則……否則她將會如何痛恨自己?
「紫宛。」
「是,王妃!
「命人備熱水送到書房,再吩咐廚房整治一桌菜,用最好、最貴……不,到品香居叫一桌席面回來。」
「是。」
見王妃一掃連日來的陰霾,紫宛松口氣,這下子可好,再不會有人惹得王妃心煩,那日王爺過門而不入,王妃憋著一口氣無處發泄,連日來因小事被杖打的下人不勝其數,人人都擔心自己是下一個。
現在……王爺回來就好了。
「紫宛,過來幫我梳個新發式!冠w涵蕓慌得厲害,彷佛回到那年在桃樹下遇見那位翩翩貴公子,心,又重新活過來。
手微顫著,她一面挑選首飾,一面對自己說,過去的全忘了吧,從現在起,她要用最大努力當好信王妃,愛他敬他,也讓他敬愛自己。
打開盒子,挖一勺雪膚霜細細地涂在臉上,她十八歲了,不再年輕貌美,但她會用盡方法擄獲赫連湛的心。
不管怎樣,她已經是信王妃,身分板上釘釘,無人能改變。
在誠王府「侍奉」五日湯藥后,赫連湛還是被四嫂給趕回家,要不是四哥說得有理,他還想繼續窩著。
短短幾天,大門已換上新匾額,偌大的「信王府」三個字昭告天下人,他的身分再上一層。
老七、老八和太子看在眼里,氣壞了吧?
今晨上朝,父皇難得地問起四哥的狀況,赫連湛回答:四哥只是一時想不透,不知道如何在「忠君愛」和「友愛兄弟」之間做平衡。
難得地,他帶著諷刺的話讓皇上的老臉紅了。
赫連湛不懂父皇的偏心?他當一輩子的皇帝,難道連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看不出太子不堪大任,對大隋無法有建樹,仰賴這樣的人,大隋王朝真能千秋萬代?
就算父皇非要太子接位,至少該教導太子豁達大度,與其防備弟兄、殘害手足,不如寬容以對,讓他們成為助力。
有人說,皇帝與先后感情深厚。
這是兩碼子事啊,私情豈能凌置于國事之上?
對于父皇,他無話可說,但對蠢笨的太子,赫連湛不吝嗇演戲,他接下拜帖,去一趟萬花樓,除了禁足在家的四哥以外,幾個兄弟都到了,老七、老八也沒落下。
席宴間,他努力保持赫連湛的本色,卻沒忘記在小地方表現對太子的折服,這讓太子滿意極了,眼下至少要把自己和四哥從豫州事件當中摘出去。
太子沒忘記刺探四哥的情況,他沉下臉,隱晦表示,四哥的病情比太醫所說的更嚴重。
言談間,他覷了老七、老八幾眼,兩人皆是臉色難看。
赫連湛理解,若四哥不能擔任欽差重臣,他們原本一石二鳥的計劃只能打下一只,更何況以父皇的偏心程度看來,鳥雖然打下了,重傷還是輕傷尚且難說,精心布置這樣一場,結果不盡如人意,難免沮喪。
他們的表情讓他忍不住暗地得意。
前世,身子贏弱的自己,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對著兵書幻想千軍萬馬,重生而來,這個世界給了他新舞臺,任他恣意探灑,何等暢快。
他喜歡當赫連湛,只是……赫連湛與穆小花之間卻失去了聯結……
書房門打開,阿望進屋。「九爺!
「阿罄呢?」
「前日已經啟程,前往大理!
已經去了?很好,只不過……「再派一隊人過去,聽從阿罄的指揮!
「是。」阿望剛應聲,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不久,阿臨進屋,道:「稟九爺,王妃求見!
趙涵蕓?他濃眉緊蹙!杆齺碜鍪病
話未出口,赫連湛先是一陣苦笑,她當然要來,丈夫回府,身為妻子當然要來伺候,只是……他始終沒想到要如何面對她。
盡管不樂意,可他還是回答:「請王妃進來!
「是!
揮揮手,阿望去辦事,阿臨繼續出門守著。
轉眼,含羞帶怯的趙涵蕓進了書房,望著赫連湛俊朗的眉目,心臟狂跳。
還以為失去「他」,人生再無喜樂,還以為嫁給粗魯蠻橫的武夫,此生已毀,誰知她錯了,赫連湛不是她想的那樣。
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吶,是幸福再度回到眼前啊,她發誓,這回她會牢牢抓住。
「王爺,妾身命人備水,伺候王爺洗去一身疲憊可好?」她嬌嬌柔柔問道,臉上是一片掩也掩不住的緋紅,若是順利……兩年前因自己的執拗,來不及喝下的合巹酒……
今天該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她的嬌羞像毛毛蟲似的在他身上亂黏,害他雞皮疙瘩冒過一陣又一陣。
「不必!狗瓷涞兀豢诰芙^。
趙涵蕓錯愕,拒絕得那么徹底,他這般不喜自己?
因為她老了、不再年輕貌美?或他在外頭有了女人?不對,前方戰事吃緊,就算是深閨婦人也能聽得到風聲,他哪有時間風花雪月,就算有……
他立下那么大的功勞,而她爹不過是個五品小官,他根本不需要藏著掖著,直接把人帶進府就行。
所以,問題出在哪里?
想不出原因,趙涵蕓再接再厲!竿鯛敵鐾舛鄷r,妾身為你備下接風宴……」
接風宴之后呢?趙涵蕓想得到,他豈能想不到?兩年前未完成的洞房花燭夜……他實在無法!
無法心里裝著人,卻與另一人上床。
望著趙涵蕓,他滿肚子抱歉。他相信嫁給赫連湛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事,當初花轎出門,她定滿心期待能有一個好歸宿,誰曉得洞房花燭夜會發生那樣的事,更甭說赫連湛的身子被一個陌生靈魂進駐。
她沒做錯,錯的是命運。
身為丈夫,他理應有擔當,負責她的人生與幸福,就算無法愛上,也不能教她無依無靠。
給她一片能遮風避雨的屋檐、讓她享受榮華富貴,已是能力極限,他無法像正常丈夫對待妻子那樣,兩年前他辦不到,兩年后依舊辦不到,他只能拖延著,對她臉上的希冀視若無睹。
別開頭,他不忍心看她!竿蹂娬,今晚我與四哥有約。」
趙涵蕓垂下頭,心嗆得嚴重,他知道些什么嗎?否則為何一次次拒絕?
不對,他的眼神中沒有惡意,其至帶著淡淡的歉意,莫非傳言為真,「他」沒誆騙她,赫連湛確實喜男不喜女,真的養了一宅子小倌?
趙涵蕓再抬眼,滿臉委屈,看在他眼里,心底的歉意更濃。
她是無辜的,和前世的云佳兒一樣,前世臨死時他讓大哥將云佳兒送回云府,別誤她一生,而現在,不管是他的身分或處境,都不能輕易把趙涵蕓送回娘家,他真這么做的話,依漢人規矩,這是要逼她去死。
赫連湛轉移話題!父富寿n婚,對象是大理木王府的嫡女木青瞳,她很快就會進府,婚禮有禮部那邊籌辦,你只需要整理一個院子,好好把人安置了就行!
什么?他連自己這個正妃都還沒碰,皇帝又要賜婚?
木府?那可是化外蠻夷之地,人人說著番話,男女之間往來沒規沒矩,大字不識一個……這樣的女人,怎能送進王府?夫君不是剛替朝廷立下大功?
令人痛恨的是,就算是這樣的粗鄙女子,背后娘家也是王府,而自己不過是個五品小官的女兒,更甭說就算她嫁入皇家,兩年來也不見皇帝對父兄有分毫看重提拔。
若木青瞳是個乖巧好拿捏的還成,若是個張揚自負、愛憑借身分耀武揚威的,她能對付得了?
憂心忡忡、楚楚可憐地,她說:「王爺,不知妾身把木姑娘安置在哪里才妥當?」
他低頭想了想,道:「安置安樂軒吧!
安樂軒?那是府里最偏僻的院落,平日無人涉足,若非他提起,她都快忘記府里有這么一塊地方。換言之,王爺對這門親事也不滿意?
她低頭,笑意自嘴角流泄,只要男人不上心,任憑她家世背景再好又如何?
望著纖弱溫柔的趙涵蕓,再想想任性驕縱的木青瞳,兩人顯然不是在一個等級上的,若木青瞳鬧起來,趙涵蕓豈是對手?
到時木青瞳怕是要在府里上竄下跳、鬧個雞犬不寧。
心中有微微不忍,就算無法拿趙涵蕓當妻子對待,他還是多提點了幾句,「你別忘記自己的身分,木青瞳的家世再好,進府后也不過是個側妃,該怎么管就管著,若她肯關上門安安分分過日子便罷,若是想攬和得后院不寧,你也不必太客氣!
木青曈不是吃素的,若趙涵蕓有本事把人管起來最好,否則接下來朝堂事變化莫鍘,他哪有時間在后宅浪費心神。
老七、老八已經動起來,這兩天父皇就會定下欽差人選,現在他們正和太子角力,若拍板定案,欽差大人是太子一派,半途必會遭到截殺,如若幸運,平安抵達,這趟豫州行必也毫無斬獲。
可老八哪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因此接下來的戲肯定精彩可期,這場風波真能把太子掃下臺?要是不能,心有不甘的老八又會有什么動作?他們該如何把事件鬧到最大……
該謀劃的事成山成塔,他哪能讓木青瞳再給自己制造麻煩。
赫連湛的提點讓趙涵蕓又椋又喜,這代表……那個木青瞳,隨她怎么折騰都行?!
「我明白該怎么做,妾身不會讓王爺失望!闺p眼閃過一抹狠戾,姓木的若是肯安分便罷,否則……有王爺的話撐腰,她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劃出一道陰影,微微搧動,像羽毛似的,木青曈像靜止的畫像,靜靜地在燭光照映下定住了身形。
想不到千防萬防、兜兜轉轉的,還是進了信王府,花過大把的力氣,人還是無去勝天,終究是徒勞。
也罷,如果是命數,便這樣吧,都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么好怕的?
低頭望著身上的喜服,金銀雙絲廣綾大袖衫,袖邊繡著蜜鴦石榴的圖案,胸前用赤金嵌紅寶石領扣住,外罩一件品紅雙孔雀繡云金纓絡披肩,下方早桃紅緞彩雙花鳥紋十二幅留仙裙,尾裙長擺拖曳及地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
看著看著,忍不住低低笑出聲,她不是正妻,無權穿大紅嫁衣,便是鳳冠霞帔也無她的分,但父王還是挖空心思給她做了這么一套豪華精致的嫁裳,下花轎那刻,她甚至聽到圍百姓的驚呼聲。
木府果然是一方土豪,從那樣遙遠的地方嫁女兒,還整整帶來上百車嫁妝,聽說她進信王府大門時,最后一抬嫁妝還沒出驛站門口呢。
父王認定這是營造聲勢,是給自己做足面子,卻哪里曉得信王一心放在權力朝堂上,半點不將女人放在心上,后宅的破事兒,他連理都不愿理會。
至于父王擺出來的面子,信王樂不樂意,她不確定,但肯定會惹惱信王妃。
聽說趙涵蕓當年出嫁,嫁妝少得可憐,小小的五品官家,就算全榨干了也給不起女兒多少支持,而一個從「蠻夷之地」來的側妃竟如此大張旗鼓,能不惹火正經主母?
才進府第一天就如此囂張,往后來自王妃的下馬威肯定少不了。
她不怪父王,在木王府里,只有兄友弟恭的態度,沒有后宅暗斗這回事兒,父王只想女兒外嫁,姿態擺得越高,越能讓夫家曉得自家女兒有人支持、不能輕惹,卻哪里曉得這些權貴名媛心思多著呢,一句話都能想出九層意思,何況是驚人嫁妝?
于她而言,嫁妝是面子,于正妃來說,卻叫打臉,現在人家的臉不知道腫成什么樣兒,日后定是要找機會把場子給討回來的。
原本就沒想過爭寵,只想安安分分在異鄉活著,可她不挑事,能逼著別人也不挑事嗎?前世她死去死得莫名其妙,原只是一場風寒,卻越醫越嚴重,到后來藥石罔效,最后那天……她記得是大哥來看她,他握住她的手,淚流滿面,不斷地對她說抱歉。
重來一回,她想盡辦法改變,她以為已經成功逃脫宿命,卻沒想到最終依舊回到這里……
這代表她還得再死一回?
不要了,就算逃脫失敗,她亦不輕言放棄,上一世,她把自己過得太悲傲、太哀傷,也太罪惡,她放棄整個世界,更放任自己隨波逐流,她沒有竭盡全力打這場女人戰爭,而現在……
Round One,木青瞳大敗,Round Two開始,她告訴自己,可以輸掉感情婚姻,但絕對不能輸掉性命。
所以會不一樣的,她重復告訴自己。
不曉得坐了多久,直到真兒進屋,木青瞳才回神。
真兒臉上帶著勉強,說道:「小姐先歇下吧,今晚王爺怕是不會來了!
不會來?現在是多晚,怎地真兒用一副哀怨的表情說著哀怨的話?不過……沒有新郎的洞房花燭夜,木青瞳放松心情,正好!
揚眉潑笑,木青瞳漂亮的小臉瞬間綻放光芒!競渌!
「是。」真兒轉身,在背對木青瞳時悄悄嘆氣。
拍拍守在門外的雅兒,真兒壓低聲,說道:「我去燒熱水,你進屋服侍小姐!
雅兒憂心忡忡問:「要告訴小姐我們的處境嗎?」
「先過了今晚再說吧!」丟下話,真兒往院門方向走,越走越是沉重,都以為小姐可以嫁給九皇子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說出去誰不羨慕得緊?
唯有小姐幽幽問她們,「你們覺得,漢人會不會拿咱們當南蠻子看?」
一句話,問得她們膽顫心驚。
她卡老半天,才能回上兩句話,「小姐嫁的是皇子,旁人不敢看輕您!
小姐笑了,說道:「就是嫁入那上等人家,才會更教人嫌棄。」
那話,她本當小姐是杞人憂天,可如今……小姐竟是未卜先知。
真兒忿忿不平,就算不是正室,但也是上了玉牒的側妃,豈可如此輕慢?
小姐進府后坐上另一頂花轎,揺揺晃晃地抬到院子里。
安樂軒地處偏僻,轎夫花好長時間才走到地兒,王府大嘛,可以理解,但她不懂,沒有喜娘、沒有女眷擠滿喜房道賀,連前來服侍的婆子丫頭都沒有,這是什么意思?
整座安樂軒冷冷清清地,唯有主屋稍作整理,其它的地方蛛網密布、灰塵滿地,連扛嫁妝進院子的腳夫都感覺不對勁。
可能怎么辦呢?在這大喜的日子里鬧騰起來?
她要真是這樣做,豈不是讓人更加看輕,南蠻……諷刺吶,她家小姐的氣質,比京里官家小姐更高雅,他們憑什么狗眼看人低?!
走到門邊,真兒發現院門已經從外面鎖起,她用力拍幾下,無人回答,這是……要把她們關起來?左右望去,看不見半個王府下人,難不成要放任她們自生自滅?
不行,不可以這樣的,高舉兩只手,她把門拍得砰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