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船家!”眼前船來船往,卻沒有一艘停下,周冬痕只好扯嗓喚道。平時,無論她想去哪里,要車就能遇到車、要船就能遇上船,就算下雨,她也能即刻看見一個賣傘的,這三年來,著實幸運無比,仿佛有人給她安排好了似的。
但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太如意。
終于,有一艘船停在她面前,不過,卻是一艘畫舫。
舫上垂著簾子,似乎早已有人乘坐,而簾中琴音輕泄,看來是個風雅之人。
“姑娘,你要去哪兒?”船家主動問道。
“我就想過河去!敝芏鄞穑按,有空嗎?你這……是有客人了吧?”
“我這客人也是過河去的,或許能捎你一程。不過,你得等等!
“怎么?”她一臉不解,“那位客人要等誰嗎?”
“姑娘,你沒發現,這碼頭上人很多嗎?”船家卻道。
“是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嗎?”就像等著看賽龍舟似的,碼頭上擠滿了人,但這深秋的河畔,如此風冷,真不知他們在等著什么。
“姑娘,你聽說過幻日嗎?”船家忽問。
“幻日?”周冬痕一怔。
她不只聽說,還親眼見過。
那一年,就在沁州的碼頭上,她見過傍晚最美麗的幻日。她還記得,有人當時許了愿——白首不相離。
她從不認為那個愿是為她而許的,現在看來,不做那樣的奢望是對的。
“怎么,這里有幻日嗎?”周冬痕澀笑道。
“最近幾日都有,”船家回應她,“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在這兒候著,希望今天也有。”
“哪里能這么巧呢!彼惶嘈拧
“等一等,或許就能看見奇跡了,”忽然,艙內傳出一名男子的聲音,“就像有時候稍微駐足,就能等到你想念的人!
周冬痕心尖忽然一顫。這聲音……這聲音活脫脫就像……
不,一定是她的幻覺。呵,天有幻日,她亦有幻覺了嗎?
“姑娘,外面風冷,不介意進來與在下一道坐坐吧?”艙內的男子又道,“待會兒看見幻日,好好許個愿——曾經,有人告訴我,對著幻日許愿很靈驗的!
真是他嗎?聲音像,關于幻日的記憶,也是這般像……
“公子曾許過愿嗎?”周冬痕淡笑道。
“許過一次!
“實現了嗎?”她問。
“我曾希望遇到心儀的女子,一世與她廝守!睂Ψ降溃坝鍪怯鲆娏,可是能否一生廝守,我以為除了天助,還得人為!
周冬痕臉色煞白。假如到了這一刻,她還聽不出對方是誰,她也太傻了。
這世上,絕無可能有這樣巧合之事。
“有時候,人為再多,也抵不了上天注定的冤孽!彼澛暤,“假如真是孽緣,公子也不必勉強!
“我以為,只要人為,孽緣也能化為良緣。若雙方放手,縱是良緣,最終也會變為無緣!焙焹热说,“我與從前的妻子便是如此,她不施力,我亦不盡力,縱使青梅竹馬,也是枉然!
“有時候,施力盡力,也分難易!敝芏垡呀浐芫貌辉鳒I了,可是現下聽到這番話,淚水早已不聽使喚地凝聚!熬退阋┝,也得找一個讓自己輕松一點的人,如此,白頭偕老可不必太過費力!
“可我找來找去,還是覺得她最好。”對方又道,聲線似乎有些飛揚,“所以啊,我寧可多費一些力!
他說什么?她……最好?
“公子何出此言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彼龔牟挥X得自己有多好。
“這三年來,我一直暗中瞧著她,看她游跡江湖,策馬高歌,”對方道,“我越是這樣瞧她,越覺得她最好!
他……一直在跟蹤她嗎?
怪不得……每次她要船有船、要車有車,原來,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聽說,她當年也是這樣瞧著我的,為了打探關于我的消息,她暗中瞧過我好一陣子,所以,她才會喜歡上我。將心比心,此刻的她,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
她不曉得他是怎么打聽到那段過去的,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他說的沒錯,人的愛慕之情往往在觀賞中滋長、偷窺中暗生,不遠不近的距離能讓丑的模糊,美的更美。
難怪,她和他都會覺得,彼此最好。
“纖櫻,既然你我都覺得彼此最好,不如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如何?”簾內人道,“你進艙來,咱們一同觀看幻日,再一同許個愿——白首不相離。”
這個誘惑,她實在難以拒絕。
當初那般決絕地離開他,是逞了一時之氣,再來一次,她未必有那樣的決心。此刻,就更沒有了。
三年的思念之苦、如今邂逅的驚喜,容不得她再躲避,心中的意志仿佛被摧毀了一般,轟然倒塌。
“纖櫻,纖櫻——”他不斷喚她,“過了這許久,你也終該明白,我留你,并非一時情惑了吧?”
的確,三年了,該冷卻的早已冷卻、該想的都已想透,他還能來找她、勸她,說明他是真想挽回。
“品墨,你原諒我了嗎?”她輕拭一顆淚珠,哽咽地問。
“我說過,凡事除了天助,還得人力。要想得到原諒,你這樣躲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蘇品墨輕笑,“你得多多盡力,裸得我的原諒才是!
況且江映城已查出當年之事確實有人設計陷害,她離開的這些年,他已解開了心結,現在就等她摒除她的心魔了。
呵,不論這話是誘哄,還是玩笑,她該說,這話道理不錯。
她在蘇府,不過輕輕巧巧做了幾件事,就想贖清自己的罪?天底下也沒那么容易的事。
要想得到真正的原諒,須得傾盡一世的努力。
“我不逼你,已經等了這么久了,我不介意再等一會兒!彼盅a充道,“你若想明白了,明日此時,我仍在這兒等你!
她不語,步伐踟躕,不知該不該上前。
聽說,昨天幻日沒有出現。所以,今天傍晚,碼頭上又會聚滿了人吧?
周冬痕下意識邁著步子,朝昨天約定的地點走去。
無論如何,她要去見他一面。答應或者不答應,總得給他留句話。
碼頭上似乎比昨天更加熱鬧,不過,卻有一種不安的騷動,她看到好些人面色蒼白地往回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畫面。
她連忙又走近了些,便聽到人們這樣議論——“聽說了嗎?昨天停在碼頭的一艘畫舫翻了!”
“好端端的,怎么翻了?”
“聽說是夜間遇到巨浪!
“河水向來很平穩,怎會起浪?”
“又有人說,是遇到了湖匪打劫……”
周冬痕越聽越驚,焦急地加緊步子,朝堤岸處奔去。
的確有一艘畫舫碎裂成浮木,漂浮在河中央。但她看不真切,這是否就是蘇品墨昨兒乘坐的那一艘。
他應該無恙吧?就算遇到了湖匪,憑他的功夫,也不會太過吃虧。
可他太富有,出手又闊綽,她實在擔心他會徒招橫禍。寧可遇到巨浪,倒還好些。
周冬痕就這樣呆呆看著河水,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刻,仿佛三年來所有的執拗都變為可笑的把戲。
在生與死面前,一切變得如此渺小,什么愛不愛、贖罪不贖罪、原諒不原諒,能否天長地久,都不重要……唯有活著,才是永恒。
人為什么要給自己鬧別扭,快快樂樂的相處,珍惜眼前的緣分,不是最好嗎?
她后悔……假如,這真是他的畫舫,她這輩子都要后悔死了。
“哭什么?該不會以為我已經喂了大魚吧?”一個聲音突然道。
她哭了嗎?的確,在不經意中,早已淚水漣漣。
猛然回眸,看著說話的男子,思念三年的面容近在眼前,越發俊朗,與她夢中見到的無異。
“品墨……”她啞聲喚他,若非岸邊眾目睽睽,她一定會撲進他的懷里。
“看來你是真舍不得我,”蘇品墨淺笑,伸手輕撫她的花顏,“昨天的問題,我是不必再問第二遍了。”
沒錯,不必再問了,答案昭然若揭。
她有些后悔,蹉跎了這三年。
這三年,用來與他踏雪迎春、品秋賞夏,豈不更好?何必一個人飄泊天涯,如此孤苦……
呵,她可真是傻瓜。
河面的寒風吹拂著她的臉頰,但這一刻,沒有誰會覺得冷。她仿佛已經看到幻日自水色中升起,映耀彼此,霽瀲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