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鴿落在纖櫻的指尖上,她抽出信箋,素手輕輕一抖,鴿子又飛了起來,繞而去,她快速看過之后,丟入下方的小塘中,看著信箋在水中化為細小的白色萍,接著消失無蹤。
好久沒有收到師父的信了,若無大事,師父不會傳書于她。
憶及上次師父給她的信,帶來的那個消息仿佛悲傷的潮涌,吞噬了她的全身讓她立在艷陽下,亦如冰凍的雪人,久久僵立。
父親因涉嫌謀逆,被罷黜流放;長姊本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因受家人連累被幽禁冷宮。
當時,她恨不得插翼飛往京城,助家人一臂之力,然而,師父叫她不得妄動。
師父說,依她的脾氣,她若回京,非但不能幫上忙,反而會給周家添亂,還不如服從圣意,至少家人能得一時平安。畢竟,睦帝趙闋宇真心喜愛她的長姊,應該不會對周氏滿門真正狠心。
所以,她聽了師父的話,安心來到沁州,完成她贖罪的旅途。
不過,這一次,卻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了。
“可有什么心事?”蘇品墨沿著長廊緩緩走來,低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妾身像是有心事嗎?”纖櫻回過頭去望著他,微微笑道。
“方才看你對著天空發呆,很少見你這樣的,”他很肯定地說,“那定是有心事了!
“爺……”她抿了抿唇,本想找個借口,但實在找不著,只好老實說:“妾身可否離開沁州一段時日呢?”
“你要走?”他難掩意外。
“不,不是走,只是離開一陣子!崩w櫻答道。
“還回來嗎?”蘇品墨忽然緊張起來。
這個消息,就像夏日的午后響起的隆隆雷聲,一場大雨似下非下,讓他忽然覺得郁悶無比。
他從沒想過她會離開,她就像他書房里的那套茶具,一直以來都擺在那兒,只消眼神一掃就能看見,他從不擔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然而,他這才發現,她是人非物,隨時可以飛翔高空,一去不回——這個發現讓他害怕。
為什么?她不過一個小小侍妾,再說得明白一點,兩人本就只是場交易,假如他愿意,大可到集市上買下一百個她,但他此刻就是涌起萬般不舍。
細想從前的那些侍妾,未曾有人給過他如此感覺,若真要嚴格說來,也只有當年跟喬雨珂之間,讓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憐惜。
思及此,他更覺驚訝,曾幾何時,她已悄悄爬上了屬于喬雨珂的位置?雖然并不是完全取代,但他發現,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在心中空出了個專屬于她的位置,無可替換。
蘇品墨不敢再往下想,曾經,他發誓不再喜愛第二個女子,然而,在五光十色的現實面前,誓言潰破如泡沫,霎時煙消云散了……
“答應幫爺完成的事,都沒完成,”纖櫻道,“那是一定要回來的!
聞言,他旋即舒展眉心,仿佛放了心。
纖櫻望著他的表情。這一刻,他似乎把她當成唯一的伙伴,遇事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這樣的親厚之感,讓她知足。
“爺不問問妾身要去哪里嗎?”她忍不住感到好奇。
蘇品墨搖頭!拔艺f過,你的過往,我不會追問!
纖櫻微笑。雖然這次并非真正的別離,可是距離別離,或許已經不遠了……
她的心底,隨即泛起不舍,從前,來去瀟灑的她,何曾有過這樣的牽掛?
原來,動了感情就是同她現在這般,一顆心瞬間化成了水,柔軟可欺,仿佛隨時會化為眼淚,泉涌而出。
她不希望自己變成這般,卻終究難逃此劫。
如果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難,那就認了吧……反正她這輩子,應該再也沒有多少機會,與這樣的男子親近,就讓她沉淪一次,放任亂花漸欲迷了眼……
等時候到了,她會自行離開,哪怕屆時會難過得如遇風霜刀劍,也在所不惜。
“結果似乎正在變好呢,”纖櫻收起難過的情緒,強打起精神笑道,“那日你也瞧見了,少奶奶好像真的吃醋了!
俊顏微斂,半晌才道:“那又如何?她對我不是全無情意,這一點我也知曉,可仍舊比不上那個戲子……”
不錯,他要的是妻子全心全意的愛,但喬雨珂顯然不能給他。
或許這就是癥結所在吧,倘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許能得到模糊的快樂,但有骨氣的他,不會就此滿足。
“少爺,”順嬤嬤匆匆而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太妃娘娘傳召少爺和姨少奶奶過去呢。”
肅太妃很少同時傳召他倆,此時不知所為何事,兩人不敢耽誤,所幸此刻肅太妃正在蘇夫人房中,離此不遠,才幾步便到了。
看得出來,肅太妃與蘇夫人確有姊妹之情,雖然此刻蘇夫人已經神志不清,但肅太妃仍陪在她身邊,親自念書給她聽,仿佛回到了待嫁閨中時的模樣。
“你們來了,”肅太妃見到蘇品墨和纖櫻進來,擱下書本,嘆一口氣,“哀家近日要回京了,特意召你們來說一聲!
“太妃怎么這么快就要移駕回宮了?”蘇品墨有些驚訝地道,“可是嫌外甥招呼不周?”
“哀家此次前來沁州,是因為想避過京中一些瑣事,”肅太妃坦然道,“不久京中即將太平,哀家也想回去了!
聽聞京中最近有異動,季漣一族犯上謀逆,纖櫻本以為只是謠傳,此刻看來倒有幾分真切。
“品墨啊,”肅太妃又道,“哀家舍不得你娘親,不如你們也跟哀家進京小住一段時日吧,反正你家在京中也有大宅。”
蘇品墨一怔,這樣的要求太過突然,他一時無法拿定主意,猶豫片刻,才回應道:“也好,京中有幾妝買賣須得看著,能夠伴駕進京是外甥之幸!
“京中名醫也多,讓他們給你娘親瞧瞧,這么些年了,也不見好轉,哀家心里著急啊。”
肅太妃轉頭看向纖櫻,“聽說你會唱曲兒?上次唱了一首什么,倒讓你婆婆高興了一陣子,不如此刻唱給哀家聽聽吧。”
纖櫻回憶了一下歌詞,當即唱了起來。
“山澗的羊角花兒啊,為何這般紅艷?是晚霞染紅的顏色,還是杜鵑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兒啊,就想起你的臉。花兒開在山崖上,那般遙遠——”
“怎么,是這首嗎?”肅太妃聽罷,不由得蹙了蹙眉。
“太妃,可是纖櫻唱的有何處不妥嗎?”蘇品墨不解地問。
“看來你娘還是沒有忘記那個人啊……”肅太妃感慨道。
兩人對視一眼,皆感好奇。
“誰?”蘇品墨問。
“唉,不提也罷,陳年舊事了,”肅太妃搖頭,“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只是你娘未必也太癡情了些……”
纖櫻心里推測著。想來,這首歌是思念舊人之作吧?她果然沒猜錯。蘇夫人年輕時,定有一個讓她難以忘懷的男子,如今緣分已盡,人海相隔,留下的,不過這首歌而已。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羨慕蘇夫人,天地之間,能有一份思念之情,就算永世不得與思念之人相見,也值得羨慕。
不像她,無牽無掛,沒人思念她,她也無可思念。
“好了,品墨,你速速打點進京之事吧!泵C太妃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話鋒一轉,“哀家還想問你來著,雨珂怎么回娘家去了?你倆又吵架了?”
“回娘家去了?”蘇品墨和纖櫻不由得吃驚,他們完全沒聽說。
“對啊,哀家本是傳她與你倆一道來的,卻不見她人影,她屋里留守的奴婢說她回娘家去了!泵C太妃有些不悅地道,“竟也不來同哀家說一聲!
看來,是那天的激刺起了作用,只是,纖櫻萬萬沒想到,喬雨珂這反應也太大了些。
沒錯,喬雨珂是愛蘇品墨的,不過這愛意遠比所有人料想的都濃烈得多,恐怕連她本人也不知道吧?
纖櫻偷偷看著蘇品墨,他明朗的容顏上頓時添了一抹陰霾,仿佛心中被隱約的疼痛牽扯,在黑暗湖中投映一抹幽藍。
天氣晴朗的某個傍晚,他親自送她上了船。
時至深秋,前一晚好像降了霜,然而第二天太陽又特別好,天空好像一個透明的琉璃罩子,呈現朦朦亮的顏色,罩住了天地間的冰涼水氣。
纖櫻忽然想起一句詩——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幸好,現在夕陽還算明亮,不會顯得如詩中悲涼。
蘇品墨的眼神透著一種哀傷,仿佛秋水的倒影,看得她也忽地跟著難過起來。
“這個碼頭我來過無數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著人生的相遇與相逢皆是常事,從不覺得悲傷。”
“的確,皆是常事!彼⑽㈩h首,表示贊同。
她也從來沒為分離悲傷過,自幼離開父母,后來又離開了師父,闖蕩江湖的途中,又不知離開過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飯睡覺一般麻木,她從不了解悲歡離合這四個字的含意。
“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傷!碧K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傷,是因為她嗎?是因為舍不得她嗎?
纖櫻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對她已經有了如此難以割舍的情感,震驚之后,心中涌起一片盈盈的歡喜。
沒錯,這一刻,她也嘗到了人生離別的愁緒,感嘆自己從前太過沒心沒肺……又或者,從來沒有一個讓她牽掛的人吧?
“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彼曋,表情嚴肅又帶有幾絲不確定。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了,仿佛害怕她失約,一再提醒。原來,他如此緊張,害怕失去她。
“爺,我答應過你,不會食言的。”纖櫻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他忽然問。
她不禁怔住,“妾身……并沒什么特別值錢的東西。”
她爹雖然曾經貴為丞相,但她打小跟著師父,也沒沾著丞相府的什么光,何況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們一樣珠翠滿頭、環佩叮咚……若說值錢,大概也只有胸前一個玉墜子值點錢。
“對了,這個羊脂玉墜,算是吧!崩w櫻把墜子從衣內拉出來,帶著暖暖的體溫,在夕陽照射下,玉體圓潤通透。
“能把它給我嗎?”蘇品墨問道。
“這……”纖櫻滿臉不解。
“我先替你收著,等你回來,再還給你!彼话褜⒂駢嬜訐屃诉^去,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爺……”她終于明白,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他對她如此不舍,以至于要靠強取豪奪來挽留她嗎?纖櫻不禁想笑。
“這墜子倒像件古董,看來是值不少錢。”蘇品墨亦笑,“你要是不回來,損失的不只是這個墜子,還有我曾許諾給你的那一大筆錢!
“知道了啦,”纖櫻嬌俏地努努嘴,“妾身一向愛財,怎會舍得不回來?”
“一言為定。”他將玉墜納入袖中,過了一會兒,又仿佛不放心,自袖中轉藏入懷中。
他的一舉一動,皆落在她眼里,忽然,她感覺心尖有些酸酸的。
從小到大,沒人這樣在乎過她。父母姊姊待她,一向是那樣淡淡的,仿佛她可有可無。師父待她,又是那般嚴苛,從來沒有這般溫柔備至。
她感到四周有什么霎時鮮活起來,好似魚遇到了水,冰雪遇到了陽光,在陌上,花兒開放。
她想,這一刻,她會一輩子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