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是馮十二的木刻版畫,魚躍龍門!”
一群雕版師湊了過去研究!斑@刻法確實是馮十二之技,怎么沒見過印刷成圖過?”
“譚老板說是有收藏家輾轉(zhuǎn)到手,本要送往海外,臨時出了事不得不忍痛出售。馮十二的佛像版畫,通常印刷千張即銷毀原版,這一回能看見沒有印刷過的木刻,實是幸運之至。譚老板說了,先放三天,再出價!
“話說回來,為什么是這幅魚躍龍門只刻不印呢?”
因為當時她就在船上,聽見“要不要吃新鮮的魚”,于是福至心靈就刻了。因為,現(xiàn)在她手頭上只有在船上刻出來的版畫可以換錢。
或許是海外船只停在晉城的原故,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會在晉城出現(xiàn):為此,晉城好幾家樓鋪開了創(chuàng)舉,有了名為拍賣會的買賣。價高者得,販售物也包括書畫墨寶,同時時不時展覽,讓同行有機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無形中將藝術文化再往前推上一把。
馮無鹽在船上時就想過,她不可能永遠留在晉城,那么在晉城這段日子里,她首要是看一回版畫展覽以及畫像石刻。
可能是她不經(jīng)意曾在鐘憐面前泄露這個念頭,今天比平日都早,鐘憐就捧著一套新的男裝出現(xiàn),說是不去寺里,轉(zhuǎn)來看這間鋪子里的版畫展。
男裝什么的,她還是第一次換上:男子的束發(fā)、男子的衣褲、男子的鞋履,彷佛無憂無虎的閨閣小姐扮男子出游一樣。
鐘憐是怕她待在他的宅子里,撞上什么不該撞上的嗎?所以特意讓她早出門避免難堪?
其實一點也不需要。
她恢復得很快的。況且,誰也不欠誰,是她誤入歧途,不小心陷得太深,而現(xiàn)在她正在走出來中。
不過這一身男裝確實給她一種鮮衣怒馬少年時的錯覺,能夠讓人心情稍稍明媚起來。鐘憐在那個皇宮里到底專司什么?竟深諳安撫人心之道。
“唉,擠不進去呢!鄙磉叺哪贻p男子遺憾地嘆息。
馮無鹽客氣地回:“是呢。”
她一進這間鋪子就遇上同好,討論得正興起——這點她是頗陌生的。在京師,她跟雕版師一向沒有交流,就算有……也是如錢奉堯那般對她抱有另類心思的人。怪誰呢?曾有一度她想著這個問題,后來,她才明白當自己的親爹明擺著女兒們可以待價而沽,眼饞的人自然也把她這個人看成一個可以標價的商品,而非專業(yè)的雕版師。
所以,在這里,她無名無姓,不會承認自己是馮十二,再讓人心生欺負之心。何況,她還等著收錢呢。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愿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難得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說到馮十二,對了,小姐等等。”他翻著自己的背囊,自里頭小心地抽出一本書冊,不厚,約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畫,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看,小姐,去年馮十二將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才這么點頁數(shù),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鏤之作。版畫只出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費了千辛萬苦,花了雙倍的價錢托京師朋友帶回來的。”
“啊……你真有本事!瘪T無鹽抿嘴。
在旁的鐘憐不動聲色看看這男人,再看看馮無鹽抿嘴下的小笑花,連帶點紅腫的眼眸里都有了淡淡笑意。鐘憐正在想,能夠讓一個正在難過的女人感到高興的,到底是這個男人太厲害還是女人太沉迷在自己的雕版上?
“她雖是一介女流,在版畫上的技巧卻遠勝于他人!彼麌@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討教一番……對了,小姐也是雕版師,請問如何稱呼?”
馮無鹽掩嘴咳了一聲,道:“我姓燕!
瞬間鐘憐面部扭曲一下。
“原來是燕小姐。在下胡伯敏,雖然沒有什么名聲,不過我最自豪的就是能畫能刻,不必跟畫師合作。我見過馮十二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雖是精妙無比,但我總認為好像可以再好點……到底是哪呢?”他陷入沉思。
馮無鹽完全明白那種精益求精的心情。雕版師除了靈氣、技術,最重要的還是不停的思考。她遇上同類人,心情帶上了幾分愉快,忍不住道:“改成分版分色的套印會好些?”
他思緒一頓,盯著她看。“分版分色?那是什么?”
“現(xiàn)在的版畫皆只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兩色來調(diào),公子有沒有想過分版分色,切割木刻版畫?”
“你是說……多色版畫?”他如遭木槌重擊,“等等!你試過嗎?”
“我這幾天正要試,圖式打算先以山川為主較簡單,色要漠雅易改。”馮無鹽問道:“公子覺得可行嗎?”
他怔怔看著她,突然轉(zhuǎn)頭看看四周,激動低聲道:“燕小姐,我們到里頭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里頭是讓文人雅客興致一來作畫的地方,也有一些雕版器具。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版畫上你的異想天開真是太有趣了,能夠再……再互相討論一些嗎?”
馮無鹽見他滿面狂熱,想到自己在京師時沒人能夠跟她探討,想了片刻點頭,隨他進去。
鐘憐動了動嘴,咬咬牙也跟著進去了。
等到馮無鹽與他談到盡興了,三人自里頭出來,天色已微微暗下來。胡伯敏滿面發(fā)光,像個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們到門口。
鐘憐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胡公子到底是怎么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裝的?”她自認手藝一流,怎么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胡伯敏愣了一下,看著她,再看看馮無鹽一身男裝。
“那個……怎么看都是個大姑娘吧?在晉城里,女子時常扮男裝行走,看久了,多少也認得出了!
馮無鹽好奇問道:“晉城女子為什么常扮男裝?”
胡伯敏抓抓頭!按蟾攀呛M饽切┐瑔T帶回來的亂七八糟見聞吧,說什么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樣多情,養(yǎng)了不少情人等諸如此類的例子……晉城的姑娘聽久了心也野了。不過,再野再大的勇氣也只敢穿著男裝出來晃,誰敢學那些不著調(diào)的奇聞……當然,小姐是不一樣的吧?”
馮無鹽與鐘憐聽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情本是呆了一瞬,但到最后一句,鐘憐回過神搶先道:“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家姑娘是外地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些匪夷所思的奇聞,多虧公子提醒,回頭就換回來!
兩人走出鋪子,晉城街道被夕陽的光芒籠罩,彷佛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間,一股輕風涌進街道,直撲馮無鹽面上。她半是合眼,感覺這股風連帶入了心里,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忽地噗嘯一笑,“好像也不錯呢。”
馮無鹽微微一笑!耙郧按谝环街,真是孤陋寡聞。一個女人還能養(yǎng)多個情人我前所未聞,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她微地躬身,“鐘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試著讓我視野開闊。我可以理解晉城姑娘為什么女扮男裝了,這真的會讓我們的心態(tài)再廣一些,而這樣子的心態(tài)正是起點。”
等……等一下!廣什么?什么起點?鐘憐心里慌張起來。她讓馮無鹽換上男裝是另有目的的。今早馮無鹽神色自若,食量正常,若說真有什么異樣,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其實……比她預想的好很多到簡直出乎她預料跟死氣沉沉、永遠一蹶不振的宮里妃子完全不同。
她沒有想到馮無鹽會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許陛下在馮無鹽心里根本不算什么。
“天色還不晚,姑娘若還不累,我們走走?”
馮無鹽看看已經(jīng)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點頭!昂冒 !爆F(xiàn)在她是客隨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鐘憐明顯松口氣,跑去跟車夫低聲說了幾句后,便跟著馮無鹽走在晉城的街上。
“姑娘怎么想要賣版畫呢?”她早上說改到晉城里的拍賣鋪來看看,一轉(zhuǎn)頭馮無鹽馬上拿了版畫出來。
馮無鹽面不改色地答道:“因為我想要知道晉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歡馮十二的版畫,何況我想買些零碎的東西也方便!
鐘憐笑道:“有什么東西想買,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費這么大的工夫?”
“那不一樣的。鐘憐你待我很好,有時我也想……”馮無鹽隨意掃過周遭,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想請你吃它,卻身無分文要你來付,我多沒有面子!
鐘憐看去,一愣,笑著過去買了兩支糖葫蘆,一支分給馮無鹽。“今天就讓奴婢先厚顏請姑娘了!
馮無鹽硬著頭皮接過,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兩下。她還真沒有當街吃過這種東西……接受對方善意似乎不太難,她想。
“姑娘先前應該跟胡公子說姓龍,而不是姓燕!辩姂z柔聲提醒。
……雖然接受對方的善意不難,卻也要謹記必須跟鐘憐保持距離,馮無鹽在心里加了這一條。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爺應該不會介意的!
鐘憐欲言又止。
馮無鹽轉(zhuǎn)了話題,帶絲疑惑道:“鐘憐,你看起來很熟門熟路!彪m然說看似在逛街,其實鐘憐一直像是在認路把她帶往某一處。
鐘憐帶著她進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頭的街上,指著對面的樓子。
“……?”她看著那間明顯正在作買賣,以致賓來客往的樓子,再回頭看鐘憐。里頭有版畫?
鐘憐輕聲道:“昨晚來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轟的一聲,耳邊彷佛炸開了,馮無鹽眼前瞬間一片泛白,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右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腰袋里的碧玉刀。
“不過就是紅樓里的人,”鐘憐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強迫著她聽進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樣的人只是給爺們解悶用的,倘若真有爺們著了道,弄死也就罷了。況且陛下不會著道,只是一夜貪歡而已!
還不行,得再多給她點時間,她想。馮無鹽極力壓下涌上心口的撕裂感,極力控制住頭暈目眩。
“姑娘?”
馮無鹽暗暗用力吸氣,手上隔著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讓她微微鎮(zhèn)定。她轉(zhuǎn)頭看著鐘憐,輕聲問著:“你帶我來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動的啊!彼穆曇籼p了,以致聽不出里頭持續(xù)的顫意。
鐘憐一怔,怔然里帶著些許的迷惑。
忽然間,馮無鹽微笑起來,依舊輕聲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會著道的!瘪T無鹽說著這話時,想要笑出聲,但喉嚨光是擠出這些字句就已經(jīng)用盡力量了。真要笑出來,她不知道到那時她會不會愈軟再也動不了。
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怎么……只要一面對,甚至稍稍深想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弄死?鐘憐是一個極其忠心的人,龍?zhí)爝\讓她做什么她便做,也只說該說的話,這一點馮無鹽一直有所感覺,F(xiàn)在鐘憐當著她的面明示她說可以弄死一個女人……她應該感謝鐘憐待她的心意,可是,她們的想法差太大,到底……是她錯了,還是鐘憐錯了?她真的很困惑。
她低頭看著左手一直拿著的糖葫蘆。
“公子?”
馮無鹽緩慢地回過神,看著紅樓的人不知何時越過街來到她們面前。
“瞧你們在這頭張望的,想進……是女扮男裝啊。”那人笑道,上下打量馮無鹽,最后落在她的面上。不是大美人,心里便有了底!胺蛉耸莵碜ゼ?不好吧。要是惹你家老爺不開心,你也會不好受,對吧?不如睜只眼閉只眼。”鐘憐立即反手給他一巴掌!坝傻媚阍谶@里胡亂說話!”“你——”
“有什么好抓的?男人有心要來,誰能阻止?”馮無鹽轉(zhuǎn)向鐘憐,聲音仍是輕虛無力,但臉色冷淡,肩直而挺,完全不理會紅樓的人!白吡耍蚁牖厝チ。”
一開房門,迎面而來便是一片黑暗。
“姑娘,我去廚房把飯菜端過來!辩姂z越過馮無鹽要先點亮燭臺。
馮無鹽正想說“不用了,我不餓”,忽然間——“出去!
馮無鹽停步。
鐘憐聞言,臉色陡變,往馮無鹽的方向看去,但忠誠的本能讓她直覺聽從命令退后著。她垂著眼,將門輕悄地掩上。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只剩呼息聲。馮無鹽直視著前方,雙唇微張,無聲地喘了口氣,而后用力彎著嘴角。
暈黃的燭光倏地亮起,桌旁漫不經(jīng)心地點著燭火的龍?zhí)爝\立即現(xiàn)形。即使燭光只照亮龍?zhí)爝\的半側(cè)身體,這個男人的氣勢仍然強烈而深刻地存在這間房里。
她跟他就像兩個世界里的人一馮無鹽心里忽生出這個念頭來。
一開始,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璧人與晉人的不同,璧人較為強勢:以為只是一時貪歡之舉,她可放可收是有主動權的:以為自己心如鐵石,能夠輕松地面對結(jié)束……
別人騙不了她,只有自己才能騙過自己。
皇帝?那真是……雪上加霜。
昨天,在她想要認真跟他談時,她還在想,是不是……是不是嘗試著跟他約法三章:我們一心一意守著彼此,直到我們發(fā)白齒落合眼時,約定自動結(jié)束:下輩子各自散去,到時他另外找女人,而她也不必面對。
雖然這樣的想法是異想天開,但或許真說不定有這樣的男子存在呢。
直到昨夜。
即使屏障著任何想像,她的喉口仍是涌起強烈的不適感,心頭撕裂著。他正跟人纏綿時,她眼前一片泛白,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想把自己埋進地底深處,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
原來,馮無鹽,你這么軟弱。
以前她一直認為她跟十六想法不同,她堅強許多,F(xiàn)在比起來,執(zhí)意要人宮當寵妃的十六,心志確實比她強大許多……寵妃呢……會愛寵十六的男人將是眼前這個……皇帝……
她都想放聲大笑了。
無意間,她瞥見桌上燒了一半的畫,心里終于明白好一陣子沒見的男人出現(xiàn)的原因。
因為意愿被違背了,所以他無法容許?如果乖順點,很快會生膩?馮無鹽帶點迷惑地想著。
“怎么這么晚回來?”他含笑道,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走到她面前,目光一直膠在她的面上,也不知在看什么。“在外面玩得開心么?”
一股甜膩膩的氣味撲鼻,他終于轉(zhuǎn)開視線,落在她的左手上。他抽走她手上的糖葫蘆,訝問:“手這么冰?
可見是凍到了……喜歡糖葫蘆?”
“還好。”她自覺語氣很正常,于是,微笑道:“是鐘憐送我的!
他咬了一口,眉頭蹙起,隨手丟了!叭舨粣鄢,丟了就是,顧及她做什么。”
“這是鐘憐的心意。況且,我沒有嘗試過,怎會知道喜不喜歡呢?”
“鐘憐的心意你倒看重得很!彼痈吲R下地看著她,最后落在她一身男裝上。他的目光灼灼又帶著一絲陰暗,嘴角彎了彎道:“你一身男裝竟如此令人垂涎,怎么不是讓我第一個見著呢?有多少人見過了?”他的手指認認真真極為細致地替她解開束發(fā)。一頭青絲如云落在肩腰上,接著,他順勢埋進她的發(fā)間,輕輕咬住她的耳輪。
馮無鹽面帶微笑,站在那里動也不動,輕聲說道:“我的癸水還沒有結(jié)束!
他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眉眼微側(cè),盯住她的表情,大手改而覆上她的心口,柔聲道:“無鹽,你心跳真快!
“是啊,真是遺憾……我、我也是想的……”
他喔了一聲,忽地要吻住她略帶淡白的唇瓣。
馮無鹽下意識避開。
他眸光里閃過怒火,掐住她的下巴,硬是封住她的雙唇。馮無鹽的抗拒如同妣蜉撼樹,不及他力道萬分之一,仍讓他察覺出她的排斥。他心頭大怒,不退反進,只手圈住她的腰身,將她拋在桌上,壓著她的后腦勺,進人她唇間狠狠地吻著。
突然間,他悶聲晤了一聲,揮開她嬌弱的身子,他的力道過猛,她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她后頭正是燃著的燭臺!他瞬怔,眼明手快到甚至驚惶地護住她的后腦勺,強拉了她回來。光的熱度在他手背上竄過,可以想見她一壓燭臺,小小火苗也能自她發(fā)上燒起。
這一來一回,兩人的呼吸都是略帶急促,微微喘著,對瞪著。他的目光掃過她微顫的身子,力氣不對等,方差點釀出大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