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歲腳步踉蹌,氣喘吁吁,但不敢停下。
盡管身子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那樣沉重,兩只腳彷佛不是自個兒的,還是緊扯著意志,強迫自己往前再往前,離那刀劍相交之聲越遠越好。
若無錯記,今日應是她被劫走的第十日,甄栩一行人挾著她往西北方向走,后來進到這片山區。
她有一回偷聽到那些死士交談,才知此處名為「不知山連峰」,越過主峰不知山,往西可達盛朝西關北路,往北則能連通北境邊陲。
原就留意著甄栩的下一步,一聽翻過不知山可連通西關與北境,心中登時明白,心下驟然泛寒——他這是想說服西關或北境的帶兵將領,借用兵力,一舉前進帝都。
她雖不清楚甄栩在邊陲一帶有多少影響力,但憑他的口才以及常年累績下來的威望,即便他如今身犯死罪遭朝廷通緝,若他對那些將領們許以豐厚酬庸又或者以加官晉爵的條件誘之,很可能真會讓他如愿。
然后她才盤算著該怎么拖延時間,怕翻過不知山主峰后,后頭追兵要趕上就更困難,結果甄栩一行人就被突襲。
她沒能確定發動突襲的是哪幫人馬,畢竟她被單獨看管著。
一聽到不遠處傳出動靜,負責監視她的那名女死士神情略顯倉皇,姜守歲就趁此際撒出她一直藏在木釵內的迷香。
當時撒出過一次,遭劫后,她隨身的小玩意兒全被收走,只剩這根毫不起眼的木釵被留下。
但不起眼的僅是外表,木釵內部中空,藏藥藏毒最為便利。
此番故技重施,她一舉得逞,跳下小馬車撒腿就跑,但下山的路被正在激烈交鋒的雙方堵住,杵在原地不動或就地躲藏皆不是好主意,她沒有遲疑太久,選擇轉身往山上跑。
……很辛苦、很難受,不知自己這具身軀還能撐多久?
她自被劫的那一日中暗器受傷,發燒一直未退,雖是低燒,持續這么多天也夠她嗆的。
那把暗器上定然淬了毒,而甄栩并未下令手下死士替她將毒解干凈,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她一直這么虛弱,掏空她的體力,磨損她的意志……所以連束手綁腳都省了,就賭她哪里也去不了。
哼,她偏偏要逃!
若真是路望舒帶著錦衣衛們追上來了,她可不想待在原地被甄栩老賊拿來當作威脅工具,那太過沒用。
她、她要當一個堅強又機敏的女性,她可是一段香的大老板,是厲害的釀酒師父,她要自立自強、突破難關……她還要……還要……
砰地一聲,她被地上突石絆倒,直接五體投地,痛得她秀致五官都跟著扭曲,眼淚飆出,「可惡,好痛……」
「痛就別跑,都要姜姑娘乖乖待著,怎不聽話?真讓老夫好找!」
聽到背后響起的男音,姜守歲再次覺得自個兒又被老天爺給耍了,真有足夠力氣的話,她定會立定腳跟、指著賊老天來一頓咒罵。
這實在太坑人!
她想著要跑,跑不動了,想著要給追來逮她的甄栩一記重拳,結果她揮動雙臂的掙扎卻如螳臂擋車一般可笑,更加坑人的是,看起來瘦瘦高高沒長多少肌肉的前左相大人竟一把就將她托起。
此刻的她感覺相當不好。
根本像是一個等同人高的布娃娃,毫無行為能力地掛在他臂彎上,等著他任意擺布。
「跟著老夫……就跟著我,哪兒也別去!拐玷驅⒛槣惤,在她耳畔低語。
姜守歲恨恨想著,好想給對方一記頭槌,但垂下頸子后就無力發動攻擊,一雙鞋尖滑過厚厚枯葉,她被輕易挾帶著一路往山上去。
路望舒,你再不來,我要不見了……
她思緒昏昏然,不確定有無呢喃逸出唇間。
然而像要回應她內心的呼喚,一道陪她歷經過幾生幾世的男子聲音破空響起,那是她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直直鉆進她耳中——
「請左相留步。」
姜守歲恍惚笑著,費勁兒抬起腦袋瓜。
當那個讓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的熟悉身影映入眸底,她滿心歡喜,下一瞬又滿腹辛酸,不是覺得自己被劫走好生可憐,而是因眼前的督公大人瘦得有些脫形。
他身上的一品紫袍官服染開朵朵血紅,都不知是他受傷流的血還是被別人濺上的,乍然一見……簡直是發狠般戳她心窩,不給人活了。
路望舒沒有迎向她的注視,僅專注對著甄栩,再度平靜要求!刚堊笙嗨墒,歸還拙荊!
姜守歲眨動迷蒙杏眸,好一會兒才想明白督公大人口中的「拙荊」指的是誰。
他這人真是……先是高調追求,鬧得滿城皆知,她都還沒來得及給他答覆呢,現下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竟說她是他家拙荊……
噢,來的人真的挺多,他身后散開數十名錦衣衛,個個手中亮出兵器,形成包圍之勢。
姜守歲意識清明了幾分,發現人已被甄栩挾持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巨石平臺上。
地勢如哨壁懸崖,巨石平臺下方是看不見底的白霧深谷,她僅是不經意瞥了眼,膽子挺肥的她頓覺膝蓋發軟。
唔,不過話說回來,此刻的她本就全身乏力,腿軟很正常。
說到底她還是很爭氣的,終于撐到路望舒帶人來救,但同時也感到憂傷,都這樣努力了,依然沒能擺脫甄栩的利用。
「拙荊?」甄栩語氣不掩嘲弄!嘎范焦珱]了腿間的二兩肉,也學起尋常漢子娶老婆嗎?可惜,閹狗就是閹狗,就算娶上一百個女人當老婆,你這只沒卵蛋的狗也不可能變成真男人!
姜守歲倒抽一口氣。
遇劫多日,這是她頭一次見到甄栩如此不淡定,想來是因身邊死士盡失,明明翻過這座山頭就有極大生機,活路卻被路望舒生生截斷,故已擺不出什么世族大家主高高在上、舉重若輕的架式。
難聽的話一出,錦衣衛們瞬間變臉,他們多數是閹人,余下沒被刑過的則被冠上「閹黨爪牙」、「閹黨鷹犬」的罵名,此時聽到甄栩的譏諷,好幾個已提刀跨步向前,但很快就被督公大人掃過來的眼神制止了。
路望舒沒打算跟人斗嘴上功夫,也不想讓對峙持績下去。
就見他一個手勢,命所有錦衣衛按兵不動,跟著他拋掉手中長劍,攤開雙掌,兩臂表示不具威脅般舉在胸前,單獨一個踏上巨石平臺。
「別傷她!孤吠媛曇粑⒕o,仍一步步徐慢靠近。
姜守歲是聽到他那句話,垂眸一瞧,才曉得有把亮晃晃的長匕正橫在自個兒頸邊,然后慢了兩息才又想到,她正被某個老匹夫拿來威脅人,當然會有一把利器貼著她。
只是路望舒就這么走近過來……意欲為何?
「給老夫站住!別再靠近!」甄栩明顯慌了,長匕抵得更緊,這一下姜守歲用不著低頭看,也能感受到利器的鋒銳。
路望舒很快道:「請左相放了拙荊,本督任您挾持。您想越過不知山,本督可命人立時備上好馬以及食物清水,過了這座山頭,您往北走可通北境,統領北境軍的驟騎將軍當年是您舉薦上位的,定有您安居之地,往西則通西關北路,駐守在那兒的歐陽將軍與您亦有交情,再不然,左相亦可膽大妄為些,直接出西關、過牧馬河,投靠碩紇國,想必碩紇大王定會以上禮待之……」
說話間,他腳步徐挪,再次拉短對峙距離,「左相帶上本督,錦衣衛們聽我號令必不敢來追,您若怕我途中起了什么歹意,眼下倒可避開要害先刺我幾刀,有利于您挾持!
在這當下,姜守歲有所感知,知道他正暗中施術。
他借著說話走近再走近,專注望著甄栩的目光瞬也不瞬。
甄栩動了,橫在她頸邊的長匕突然朝前刺出,一臂平舉,于是手中匕首直直刺中路望舒的左肩頭。
錦衣衛們見狀,聽令不敢近前,焦急喚聲此起彼落。
姜守歲雙眸都快瞪出眼眶,連日發燒令她頭昏,而今再被督公大人這「引匕首上身」的爛主意氣昏,完全是火上加油,雙重打擊,她分不清是心疼他多些抑或氣惱他多些。
她頂著所剩不多的力氣想趁機掙開甄栩的挾制,此際督公大人還嫌不夠讓她心疼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步一邁,長匕貫穿他的左肩頭,他則抓到甄栩的臂膀,終于距離縮到僅余半臂之距。
「放手!
攝魂術,出!
路望舒的嗓音低柔,如一根游絲鉆進心底、游入意識中,即便姜守歲不是被施術者,仍覺心魂震顫,兩手都想聽話放開。
如此之距,言誘目控,百發百中。
無須再掙扎,甄栩箍在她腰身上的手臂驀地松開,姜守歲發現腿軟到無法靠自己站住。
她癱倒下來的同時雙臂本能地尋找支撐,結果就是兩手摟著路望舒的勁腰滑坐在地,然后手沒勁兒了垂墜下來,虛抱著他一條大腿,自個兒的上半身就全賴他的大腿撐住。
至少抬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揚睫去看,映入眼中的是極其詭譎且血腥的一幕——
由下往上仰視,她能覷見路望舒的喉頸往上延伸至下巴的美好弧度,亦覷見了他喰在嘴角的美好翹弧,淡淡然,卻充滿邪惡之美,美得令人心驚膽顫。
她膽寒地見到中招的甄栩在松開她后,握住長匕的那只手亦聽話放開,甚至有些矯枉過正地大大張開五根手指頭,像孩子們熱烈地玩著猜拳游戲那般,剪刀、石頭、布,張著五指變成一張「布」。
「跪下!
攝魂術再出,左相大人無比聽話,雙膝重重落地,上半身跪得直挺挺。
下一瞬,姜守歲眼睜睜看著路望舒拔出那把穿透他左肩頭的長匕,溢出的血珠濺在她仰高的臉容上。
她胸口一顫,在心疼即要瘋狂漫開之際,卻見他一手抓住甄栩的發髻往后扯,迫使對方的頭往后仰,露出喉結明顯的咽喉,跟著,那握住長匕的一手俐落劃過——
一道紅艷艷的熱泉疾速暴噴,姜守歲嗅到濃濃血腥味,她聽到「啪、啪、啪」連續噴濺、飛濺的聲響,但她沒能親眼目睹那景象,因為筆直挺立的督公大人巧妙一個換位,下手之際果決地擋在她身前。
當她又能覷見時,前左相大人已成一具遭到割喉、死不瞑目的尸身,被路望舒毫無懸念一腳踹下巨石平臺,墜落深淵。
從督公大人命令眾人不可妄動,到他拋卻兵器孤身踏上巨石平臺,再到他被賊首甄栩刺傷,然后甄栩一臂松開人質、一手放開兵器,筆直跪下……這一連串過程演變,嚴守圍勢的一干錦衣衛們看得清清楚楚,卻自始至終都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再有,錦衣衛們萬萬沒想到自家的督公大人最后會來個一刀割喉,鮮血噴涌,迅速了結,本以為逮到賊首還得往幾百里遠的帝都押送回去,眼下什么事都省了,連挖坑埋人都用不著,干凈俐落啊!
任務達成,危機解除,錦衣衛們面露松快,還刀入鞘。
巨石平臺的這一邊,督公大人將染血長匕一同拋下深淵后,終于轉頭垂目迎上姜守歲直勾勾的眸光。
她想,她臉色肯定很差,模樣肯定很凄慘,她見他迅速矮身蹲下,擔憂之色布滿那兩丸漂亮的瞳仁兒。
「路望舒,你……你樣子也很慘的……」她下意識呢喃,瞅著那張被濺上斑斑鮮血的俊顏,眸光又移往他被刺穿的左肩,咧嘴扯唇,不確定有否笑出一朵苦苦的花。
「我在想啊,你真是個瘋子,你瘋了,然后……我八成也瘋了……」這次她確實笑了,呵呵笑著,淚水奔流。
最終她昏死過去,倒進瘋子督公染滿血腥味的懷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