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上十一點半，占了整層樓面的筆電事業(yè)處悄然無聲，一片幽暗，只有最后方副總辦公室外面的辦公區(qū)域亮著日光燈。
程小薇埋首研究工作資料，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全盤了解筆電事業(yè)處，甚至弄清楚公司的整體營運情況，可是資料太多，不是存在公司電腦里，就是太重帶不回去，她索性跑來加班。
“小薇，我送便當(dāng)來了�！标惵爻霈F(xiàn)在她眼前。
“�。〔缓靡馑�！我給你錢。”程小薇趕忙站起來。她本已準備好面包來“野餐”，曼蓉打電話給她，知道她來公司，便說要過來看她。
“不用啦，我請你�！标惵乜吹綌偭艘蛔赖奈募行┎缓靡馑嫉卣f：“小薇，要麻煩你了。我是頭好壯壯啦，只是不好容易懷了孕，子宮一收縮我就害怕，我真的很希望寶寶能在一個良好胎教的環(huán)境中成長，不要整天跟著他媽媽忙碌緊張，還要受老板的鳥氣�！�
“我沒關(guān)系的，你好好安胎，讓寶寶健康生下來最重要�！�
“謝謝了。不要太晚回家，早點回去養(yǎng)精畜銳，明天老板回來，又有得忙了�！�
“好的。”
“我要趕快下去了，我老公早樓下等我�！�
程小薇知道他們要回婆家吃飯，昨天曼蓉就邀她了，但她不好意思再叨擾他們夫妻的周末家庭生活。
昨天星期六，曼蓉還來公司幫她惡補；傍晚她先生過來接人，夫妻倆一起請她吃飯。宋盛彥話不多，人很和氣，看得出他對曼蓉十分體貼。
當(dāng)她知道宋盛彥是蓋俊珩的同學(xué)時，差點嚇傻。后來才知道宋先生是工作兩年后才考進研究所和蓋俊珩當(dāng)同學(xué)。兩人再一起進入杰森電子，而宋先生卻在一年前來到立星，目前在光電事業(yè)處任職生產(chǎn)經(jīng)理。
他為什么離開杰森，她沒問；誠如他們夫妻倆也絕口不問她的私事，只是聊著他們買房子、產(chǎn)檢、去哪里度假的生活瑣事。
大家都有自己的問題和心事，或許等到更熟悉了，才能聊開吧。
陳曼蓉走到電梯間，轉(zhuǎn)頭看著總是若有所思的小薇。
“小薇，有些話上班時候不方便說，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老板這人沒有私心，以后你自己體會，純粹當(dāng)同事的話。他是一個很好的主管。”
“喔。”
“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很依賴他所信任的人。我相信，他絕對是了解你的能力和極限，所以才要你接下這份工作。”
“嗯。”
程小薇還是無法回應(yīng)。她不明白為什么陳曼蓉要說這些事，或許是知道他們的過去，先給她心理建設(shè)吧。
話說回來，她不得不承認蓋俊珩是個“好”主管，因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幫她加薪。
送曼蓉下去后，她回到位子上，打開便當(dāng)，趁熱吃了起來。
人事處林經(jīng)理在星期四上班前找她辟室密談，說蓋副總昨天下班前親自送上簽呈，要求他的新秘書加薪，以符合能力和責(zé)任的比例原則，所以她的薪水一下子多了一萬八，是以初級職員等級做到退休的最高薪。
看在錢的份上，她只能很沒志氣地認命工作。
吃完便當(dāng)，她又開始看資料，看著看著，便有了困意。
她這幾天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夢到筆電滿天飛；而夏天天亮得早，外頭才蒙蒙亮她便嚇醒，趕快拿起床邊的資料繼續(xù)用功下去。
可現(xiàn)在瞌睡蟲大勝，她不想用功了，便推開文件趴到桌面，挪挪椅子和手腳，為自己調(diào)整一個最佳的午睡姿勢，再滿意地閉上眼睛。
沒開空調(diào)的大辦公室有些悶熱，她不在意，反正只瞇一下，一下下就好，能做個好夢是最好的了，不作夢也罷，她這個年紀已不適合作夢了。
沉悶的午后，沉睡的人兒，隔著厚厚呃玻璃帷幕，隱約傳來外頭的車流聲音，同時帶動著電梯運轉(zhuǎn)而上的轟轟低頻震音。
沉滯的空氣流動了起來，門開，門關(guān)，一個男人提著一只輕便的旅行袋走了進來，穿過大辦公室，站定在程小薇的桌前。
從他由電梯出來到進入辦公室，雖不是驚天動地，但也發(fā)出不少聲響，她竟然還睡得這么沉！
蓋俊珩皺起眉頭，抿緊嘴角，直直地瞪視她，好似這樣看下去，就可以將她“瞪”醒；可惜的是，睡美人好夢正酣，完全不知大禍臨頭。
流動的空氣緩緩?fù)聛�，時光也仿佛停頓。
十年了，她的睡相依然不變。
她總是向右側(cè)趴睡，讓那張姣好的臉蛋暴露在外，白白給別人欣賞的機會；他在圖書館一定會坐在她的右邊，拿衣服或書本紙張幫她遮掩，務(wù)必將睡著了就不設(shè)防的她防護得滴水不漏。
那時的她，青春，亮麗，每個星期要上美容院保養(yǎng)頭發(fā)，三個月就換一次發(fā)型，全身上下皆是最新流行的名牌服飾，就算到樓下買飲料，也要撲個粉，更別說每晚都得使用專柜保養(yǎng)品，仔細地從頭到腳抹過一遍。
今天的她，看的是郵購目錄的化妝品，留了直長發(fā)，再扎個低垂的馬尾，沒有劉海，沒有染燙，沒有造型；她上班時甚至沒化妝，只搽了淡淡的口紅；雖是天生的白皙肌膚，卻顯得過度透明蒼白，尤其在日光燈照射下，更顯死白。
再往下看，平價的上衣，洗淡的牛仔褲，脫下平底包包鞋，十指曾經(jīng)涂上鮮艷指甲油的腳趾頭展現(xiàn)自然的本色，擱在地毯上。
他硬生生轉(zhuǎn)過視線，走向他的辦公室，拿出鑰匙打開門鎖，卻又不禁回頭，看是否驚醒了她。
她睡得很好，不只睡相沒變，那一睡下去就很難醒來的習(xí)慣也沒改變，總是要讓他又搖又喊的，像王子吻公主一樣地吻醒她……
他猛然轉(zhuǎn)回頭，不再看她，但已經(jīng)瞥見她汗?jié)竦纳弦�，熾熱的室�?nèi)高溫讓她的背部和腋下出現(xiàn)一片汗?jié)n，額頭也泌出細汗。
他忽然也覺得熱了，伸手用力扯開領(lǐng)帶，走進他的辦公室。
體育館熱烘烘的,就算冷氣全開也降不了里頭幾達沸點的高溫。
音樂碰碰響著，人影扭動搖晃著，新生舞會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主辦的學(xué)生會活動部幾個臭男生聚在一起，話題自然是正妹。
“看到?jīng)]？那個很亮的女生，會計系的新生，注冊那天差點引起暴動，他們管院的學(xué)長撇下自己的學(xué)弟妹，全部跑去看她�！�
“好像很漂亮�！彼榱诉^去，光影交錯，看得不是很清楚。
“這里有水嗎？”她來到這個角落。
“有�！彼噶伺赃叺拇蟛柰�，順手遞給她一個紙杯。
她接了過去，卻是停住不走，他以為她要說謝謝，卻見她眨著一雙大眼睛，努力在昏暗的燈光喜愛看他胸前的工作人員名牌。
“咦！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故意復(fù)述一遍，已知道她想問什么。
“怎么念？”她抬眼望向他。
“你說呢？”
“蓋俊衍。”
“錯！”
“盒俊洪？”
“錯！”
“蓋俊行？”
“哈哈哈！”一群大男生已經(jīng)笑翻天，猛拍他的肩膀，“我還蓋高尚，你真行呢！”
他也笑得很開心，他很習(xí)慣了，從幼稚園到大學(xué)，十個老師有八個會念錯，不會念錯的一個是國文老師，另一個是從不點名的教授。
“都不對？”她輕輕咬著下唇，似乎仍在思考該怎么念他的名字。
“我這姓的名人很少，史記上倒有一個，就是荊軻刺秦王里頭，瞪荊軻的那位刺客。”他笑說。
“荊軻是刺客耶，還有人敢瞪他？”她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突然抬起頭，苦苦思索的表情轉(zhuǎn)為明朗的笑靨，好似瞬間就拋掉沒必要的困擾。
“不管了，我國文本來就不好。不過，我英數(shù)啵棒的，英文九十八分，數(shù)學(xué)九十五分。”
“很強喔，會計系數(shù)學(xué)要很好吧�！彼购荏@訝她的英文高分，畢竟那是要考作文的�！昂冒桑豢寄銍�，我告訴你。”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答案揭曉——”旁邊的大男生鼓噪著，制造音效。
“不要說！”她突然高舉右手，阻止他們說下去。
一群大男生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學(xué)妹修長好看的五根指頭。
“我自己找答案！”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跑掉了？”
大男生們大失所望，一哄而散，跳舞的去跳舞，幫忙的去幫忙，他也離開大茶桶基地，去巡了一圈舞會會場，盡他活動部長的責(zé)任。
按理說，他是老骨頭，又是活動部長，應(yīng)該下場與民同樂，可是為了籌辦這場舞會，他忙得累翻了，走完一圈后便倚在角落墻壁當(dāng)壁草。
一曲快節(jié)奏的勁舞結(jié)束，燈光亮起，會場出現(xiàn)片刻的安靜，就在上千人的呼吸喘氣聲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清脆高揚的叫聲。
“蓋俊珩！”
他驚訝地站了出來，東張西望看是誰在喊他，會場眾人也是拉長脖子，好氣地尋找這聲嬌脆嗓音的來源。
仿佛巨星出場，所有的人紛紛讓開一條路，目光全放在那位眾所觸目的新生學(xué)妹身上。
燈光下的她就像夜空里最耀眼的星星，美麗的臉蛋五官分明，微卷的短發(fā)俏麗活潑，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閃動著星輝，滴溜溜地在人群中尋索著，她眸光所過之處，人們驚嘆、贊美、艷羨的聲音此起彼落。
他有如撲向光源的飛蛾，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一找到了他，臉色轉(zhuǎn)為欣喜，快步朝他跑來。
“你的名字叫做蓋俊珩！”她對著他，再說一遍。
“答對了！”
“哈哈！”她掩不住得意的神色�！拔遗艿酵饷鏁攴值�，還翻了三本，終于讓我確定你名字的正確念法�！�
或許是因為跑步回來的關(guān)系，她小嘴微張，還在微微喘著氣，臉頰也浮起兩朵可愛的紅暈。
這個學(xué)妹不只長得好看，也很不一樣，他想認識她更多。
“學(xué)妹你的名字？”
“程小薇。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薔薇的薇。”
那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心也亮了起來。
慢板的舞曲揚起，他微笑伸出手。
“學(xué)妹，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好！”她大方伸出右手，搭在他舉起的左手掌上。
他帶著她踩了華爾茲舞步，頗驚訝她流暢輕盈的步伐。
“你跳得很好，以前參加過舞會？”他由衷贊美。
“我在美國學(xué)的。”
然后她說，從她國中畢業(yè)那年開始，連續(xù)三年暑假到美國，英國、加拿大游學(xué)，今年考上大學(xué)，她不游學(xué)，而是單槍匹馬去歐洲自助旅行。
“你自己一個女生敢自助旅行？”他驚訝極了。
“怎么不敢？”她揚起小巧的下巴�！拔沂孪炔檫^旅游書，規(guī)劃好行程，機票、火車票、旅館也都訂好了，我有現(xiàn)金，也有信用卡。”
“就算有完全的裝備，萬一臨時出事，像是旅館突然沒房間，火車罷工不開，那你怎么辦？”
“哈，還被你說中了。巴黎有家旅館說沒我的訂房，我叫他再查，他又說沒有，我說請你們經(jīng)理出來，看這是不是訂房匯款證明。拗了半天，原來是他們搞錯了，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又送我好多巧克力�！�
“你英文這么好，該不會是用英文跟他們吵架吧？”
“對啊，法國人不愛說英文，還講輸我！”
“厲害！你才十八歲，你爸爸媽媽放就心你自己出去？”
“當(dāng)然不放心。我去游學(xué)還有寄宿家庭照顧我，去歐洲什么也沒有。我保證每天打電話回家保平安，請他們讓我出去闖闖。”她聲音嬌甜好聽，卻又帶著年輕女孩少有的堅定語氣：“怕的話，就不要出去�！�
她美麗，她聰明，全身上下散發(fā)著超乎年齡的膽識和自信，他輕摟她柔軟的身子共舞，目光再也移不開那雙充滿光彩的亮麗眼眸。
“你去歐洲，一定又學(xué)了新語言嘍？”
“對啊！我教你，發(fā)問的你好就是蹦啾！”
“這我聽過，那意大利文？”
“俏喔。”
“西班牙？”
“喔啦�！�
“俄文？”
“我又沒去俄羅斯，而且俄羅斯不在歐洲�！�
“算吧？我雖然念工科，但我還記得，烏拉山以西算歐洲�！�
“真的嗎？”
他不自覺地捏住她的手掌，怕她又要突然離開，跑去查書。
“我下次說給你聽�！彼故菦]跑開，而是眨著她又長又黑的睫毛，問說：“我去哪里找你？”
“我每天中午都會到社辦，學(xué)生會活動部。”
“好！我會用俄文跟你說午安！”
他跟她聊了又聊，舞過一曲又一曲，當(dāng)中她也被別人邀了過去，但他始終沒有讓她離開視線，下一曲立刻邀回來。
舞會結(jié)束，有人說要去夜游，他邀她同行，她爽快地答應(yīng)。
近三十個人騎摩托車往北海岸殺去，她坐在他的機車后座，大方地抱住他的腰，一路跟他說說笑笑，他卻莫名其妙地全身發(fā)熱。
一群年輕的瘋子盡情揮霍青春。深夜的沙灘上，大家都累了，聊天的、打牌的、玩營火的、挖彈涂魚的，一個個東倒西歪，露天而睡。
她歪著身子靠在漂流木上，左手枕著頭，大片月光灑落，為她右邊臉蛋著上柔和的粉影；她嘴角揚起，不知夢見了什么好玩的，笑得很開心。
他拿掉一只爬向她臉頰的寄居蟹，脫下外套，輕輕蓋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