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高雄市一處老社區的巷弄內,兩旁的水泥透天厝雖沒比其他地方難看,自然也沒出色到讓人想停下腳步好好觀看一番。
話雖如此,這一排透天厝的騎樓底下,家家戶戶倒是綠意盎然得驚人。住戶們拚了命地把大小盆栽全往家門口堆放,有沒有美感在于其次,反正種花植栽的悠閑心情比什么都來得重要。
心情好時,抓上一把藤椅往騎樓下一擱,泡茶桌還沒擱上,左鄰右舍便聚圍了過來。大伙兒閑嗑牙,談天說地,順便瞧瞧巷弄內川流不息人潮。
川流不息人潮?
巷弄之內有何人潮可看?
家庭主婦、白領上班族、藍領工作者不足為奇,背著行李的游子、觀光客,打扮入時的新新人類,亦全都朝圣似地朝著巷弄最后一戶走去。
隨著人潮走動方向望去,巷弄最后一戶插了根大旗,寫著「老杜面攤」。
面店不過二十坪大,滿座客人自然不在話下。
門口排隊人潮隨意一數,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人。這對于吃飯向來沒有耐心排隊的高雄人來說,不可不謂是奇跡一樁。
「老杜,跟平常一樣!」七十多歲的王老伯一點餐,洪亮之音便驚動全場。
「干面、餛飩湯、燙青菜、一盤綜合鹵味——王伯伯要的!估隙懦掀艈玖艘宦暫螅仡^跟王老伯點頭致意!改銖拿绹赐陮O子了?」
「是啊,滿嘴ABC,跟我雞同鴨講,國語、臺語全都不通,還是你們家筱月乖!雇趵喜袊@地說道,一頭銀發左右張望著。「今天怎么沒看到她?」
「在后面洗菜呢。瞧,那不就出來了嗎?」老杜往房子后頭一指。
杜筱月正端著一籃洗好的地瓜葉,緩緩地走了過來。
旁人的注視,讓生性害羞的她低著頭,加快了腳步穿過用餐人潮。
扎了根馬尾的她,長著一對娟秀眉眼,肌膚白細,氣質清凈,怎么瞧都像是個不諳柴米油鹽的纖纖美人。
「筱月啊——」王老伯一看到杜筱月,嗓門一扯開,便迎了上去。「王伯伯有個侄子,在竹科當工程師,今年三十歲……」
「王伯伯,我……我要去幫媽媽端面了!苟朋阍码t了臉,往前走了兩步后,又怯怯地回頭補了一句!钢x謝王伯伯的費心!
「瞧瞧這丫頭多乖多懂事啊!雇趵喜畠A身就向一名熟識老客人說道。
「筱月丫頭何只又乖又懂事,她還是出了名的害羞。你要是每回一見到她就想作媒,當心她下回一看到你,就躲到后面洗菜去了!乖凇咐隙琶鏀偂钩燥埑^十年的客人笑著回話道。
「我是覺得可惜了這么一個丫頭,人漂亮、氣質又好,怎么就是沒男朋友呢?」王老伯大聲地說道。
原來,杜小姐還沒男朋友。酌行陨习嘧鍍A慕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著杜筱月方向飄去——
杜筱月彎身將地瓜葉放在杜媽媽的左前方之后,她低身看了一眼客人的點菜單后,挾起鹵味便開始切盤。
刀法熟練,配合著纖白柔荑,手起手落間盡是賞心悅目。
杜筱月在家幫忙一年多了,除了下面技巧還不夠純熟外,面攤的各類雜事,她早已做得嫻熟了。
其實,她不是一開始就在家里工作的。
大學畢業后,她也曾經在外頭工作過半年時間,卻因為適應不良而被爸媽喚回家里幫忙。一顆容易緊張的心,從此才圖得了個清靜自在。
也許是因為她的外型給了人錯覺,在貿易公司上班時,男同事對她照顧得太周到,惹來幾名資深女同事的冷言冷語,公開地排擠她,所以她辭職了。
在安親班工作時,家長搜到國中孩子給她的情書,怒不可遏地沖來指責她。唯利是圖的班主任,當下便把薪水往桌上一扔,當著所有孩子的面,斥喝著她不知檢點,并辭退了她。
杜筱月一想到當時所受到的屈辱,拿著盤子的手掌輕顫了下。她一咬唇,強迫自己忘記那一段。
她迅速地將燙好的鹵味放至托盤,再取過一碗湯、一碗干面,用最俐落的速度送到客人面前。
「請慢用。」杜筱月柔聲說道。
「謝謝!
年輕人對著她的背影咽了口口水,杜筱月卻早已轉身離開。
「真的好好吃喔!」一名女學生鼓著圓滾滾腮幫子,含糊不清地對同學說道。
杜筱月對她回應了一個笑容,心里暖暖的。
她真的、真的好喜歡大家因為爸媽的食物,而露出幸福笑容的感覺。這才是最適合她的工作吧。她太容易擔心受怕,適應不來社會上太復雜的人際關系……
杜筱月抱著托盤,腳步隨著心情而輕快了起來。
不過,她的好心情只維持了一秒鐘。
「筱月。∧阍趺催沒去找工作。看嫘南胭囋谀惆謰屵@里,等著繼承這間面店,是吧——」一聲高亢女聲凌空而來。
杜筱月抬眸,迎上穿了一身鮮紅套裝的表姊錢沛嵐。
「表姊!苟朋阍碌蛦玖艘宦,胃卻緊張地開始抽搐起來。
她從不覺得在家工作有什么不好,可每次表姊一來,她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到讓人發指的地步。
「我打老遠就聽到有人夸你氣質一流,沒有男朋友。唉呀,你不出門工作,整天待在家里,哪來的男朋友。 瑰X沛嵐挑剔地將此時穿著白上衣、牛仔褲及一件鵝黃色圍裙的杜筱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次。
「沛嵐,你就少說個兩句,筱月現在在我這幫忙,我們夫妻都省了不少功夫。」老杜皺著眉說道。
「姨丈,我只是覺得表妹好歹也是大學畢業,樣子也不差,待在這種地方,怎么找對象啊?像我那時候就是因為在醫院工作,所以才認識了你姊夫……」錢沛嵐一看到杜筱月走近了,嘴里更是滔滔不絕了起來。
杜筱月不語,轉身走進調理臺最內側,拿起另一張點菜單,安靜地準備著燙青菜及鹵味。
錢沛嵐一見杜筱月不搭腔,以為人太多,她沒聽見,于是又加大了嗓門。
「改天叫你表姊夫幫你介紹幾個醫生,你也知道他們那些當醫生的人,悶是悶了一點,不過,會賺錢給老婆花,總是好事,總比你一天到晚待在家里……」
杜筱月握緊了燙菜的竹簍,耳朵里轟轟地響著滾水聲與表姊高分貝的說話聲,胃部竟開始隱隱抽痛了起來。
「這位小姐,你啰嗦完了嗎?」
突然,一記男聲打斷了錢沛嵐的嘮叨,所有人全都回頭一瞧。
開口說話的男人,頗高——差不多一百八十公分。
長得不錯——輪廓甚深、濃眉大眼加上一口潔白整齊牙齒,想不好看都難。
體格很壯——身穿白色短T恤,讓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結實的肌肉及魁梧身材,是個極有陽剛味的男人。
「你說什么,有膽再說一次!」錢沛嵐板著一張臉,一臉隨時要破口大罵的模樣。
「我說——你啰嗦完了嗎?」成海東回頭跟身邊同伴說道:「她這樣算不算自取其辱?」
「年輕頭家,你再說下去,那個女人就要殺過來了!钩珊|身邊的幾名同伴哈哈大笑著。
錢沛嵐一看男人同伴全都戴著白色工程安全帽,身穿著染了油漆及污屑的工作服,一看即是藍領階級身分,她的表情立刻變得更加不屑了。
「我說話關你什么事!」錢沛嵐尖聲說道。
「怎么不關我的事?我站在這里聞著面香,心里正舒服,你站在那里嘮叨,嚴重破壞了我用餐心情啊!钩珊|濃眉一挑,理直氣壯地說道。
杜筱月切鹵味的動作微緩了下來,她好奇地睜大眼,很想走到外頭去瞧瞧說話男人的模樣。
他好勇敢,竟敢直言批評素昧平生的人。她從小到大,都還不曾反駁過表姊呢!
「你們這種人就是粗魯沒禮貌!」錢沛嵐往前站了一步,身上鮮紅色胸花顫巍巍著,幫襯著她的怒氣。
「咦?粗魯沒禮貌的人是誰。课铱蓻]出言罵人吧。」成海東黑眸帶笑,濃眉有趣地一挑,淡淡說道。
同伴們轟然大笑出聲,還鼓噪地拍起手來。
「你滾——我們不歡迎你!瑰X沛嵐說道。
「表姊,你可以幫我到后頭再拿一盤青菜來嗎?」杜筱月出聲喚道,聲音輕柔如煙。
哇!光是聽這位表妹的聲音,就讓人覺得舒服不已哪。成海東側過身,目光往面店老板身邊看去。無奈老板、老板娘及兇巴巴表姊擋住了那名女子,他只能隱約瞧見那抹纖細身影。
「我干么要幫你拿青菜,我又沒領你家薪水!瑰X沛嵐回頭沒好氣地瞪了杜筱月一眼。
「你不幫忙,就別站在出口擋路。你娘家就在隔壁,先回去休息算了!估隙耪f道。
「是啊,你就少說兩句吧!苟盘查_口勸說著。
錢沛嵐臭著臉,踩著高跟鞋,轉身就往里頭走。
表姊一離開,杜筱月便松了口氣,將食物放到餐盤上,用平常速度轉過身,可那雙習慣低垂的水眸,這回卻忍不住往外頭排隊人潮看去——
一雙灼亮如星的黑眸鎖住了她的眼。
杜筱月心口一悸,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只好怔怔地站著。
成海東眼也不眨地盯著那名面貌清秀的女子,沖著她便是一笑。
她一定就是那個筱月表妹!一看就是清秀溫柔得不得了,一看就是——
他喜歡的那一型。
成海東舉手朝她揮了揮,聲若洪鐘地打了聲招呼!膏!
杜筱月這才驚醒過來,恍然想起自己應該要去送餐點一事。她的臉蛋像抹上了一層辣椒,嫣紅得讓人側目。
她慌亂地轉身往屋內快步走去。
好窘!她怎么就在門口和個陌生男人四目交接且凝視了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