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力拉長脖子,仰望那一棟小男生所謂的“高樓”。
“你確定是這里?”
“是啊!”
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高樓,不過和她想象的有相當大的差距,正確地說法,應該是“未完成”的高樓,或者說是“工地”也行,總之,絕非霓虹閃爍、紙醉金迷的銷金窩。
興建中的大樓幅圍不小,約有三十層樓高,在交流道附近,屬于商辦型建物。鷹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進行外墻美化工程;某些樓層仍有燈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見,除了灌好水泥的梁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凌亂的各式營造器具,絲毫嗅聞不出胭脂粉味。她抱著胸觀察良久,問小男生:“成凱強,辣妹在哪里?”
“在那里,我帶你去。”繞過駐守警衛,兩人從側邊一扇洞開的小門往土地鉆。
“喂!小心啊!”
小男生一溜煙竄進一樓的巨型梁柱后,她來不及猶豫,拔腿跟上。
幾名走動的工人瞥見小男生和年輕女人一前一后在工地追逐,相繼停下手中的工作干瞪眼,其中一位打著赤膊、體魄精壯的中年男子出聲道:“臭小子!來找恁爸。∵@查某是誰?”
“我爸咧?”小男生反問。
“在樓上,小孩子不準上去,我去叫他,到后面去等!蹦凶訋еσ,邊上樓邊和同伴們調笑著,一伙男子忽然爆出詭異笑聲,盯著她手中的塑料袋謂侃:“大嫂,送宵夜來喔?頭子好幸福喔!”
她幾秒后才會意,尷尬不已站著。小男生領著她往后方走,所謂的“后面”,原來是臨時搭建的工寮——一棟長型鐵皮屋,門半掩,小男生熟悉地稚門而入,她尾隨其后,迎面襲來的是不敢恭維的男性氣味和熟食、煙酒發酵的味道。
屋子里很簡陋,簡易的一張辦公桌、電話、計算機、墻上一塊記錄用的白板、斑駁的文件柜、幾張折迭椅,角落一張折迭桌上盡是礦泉水瓶、吃完的便當盒、煙蒂、檳榔盒,滿滿一桌。
四面墻上掛了幾頂工地帽和沾滿灰泥的衣褲,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著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問爸爸!毙∧猩晤^晃腦,開心地拿起她袋里的洋芋片撕開便吃,渾然不覺她冒火的眼神。
沒空發火,她得趕緊采取補救措施,對小男生說:“別吃了,我們走!
“為什么?我還沒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噴得她一頭一臉,她抓緊小男生,低頭沖出鐵皮屋,一轉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彈的力道讓她跌坐在附近一團潮濕的軟泥上。
那團小山般的軟泥瞬間裹住她整個下半身,她掙扎著爬起來,下意識以手背揩去飛濺在眼皮上的泥巴,卻感到視線被遮蔽得更加厲害,她驚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勞的舉動,驚駭地質問:“胡茵茵,你在搞什么?”
勉強從濕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陳紹凡,陳紹凡的表情像活見鬼,接著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難受,試圖甩去他的牽制,下一刻她被野蠻地推進一問簡陋的波浪板隔間,來不及開口,一股強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噴射在她臉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噴到啦,盡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勢沒有稍歇,甚且沿著她的胸口往下移動,朝她下肢輪流掃射;抱頭縮在角落的她忍無可忍,胡亂踢出右腿,她聽見陳紹凡“噢”聲低吼,水柱移轉了方向,她逮著了空檔喘氣,破口大罵,“你瘋了你,敢噴我,你有毛病!”
陳紹凡彎腰捂著膝蓋,疼得臉皺成一團,說話的聲音變了,像在咬牙切齒,“你——你要是覺得回家再沖掉一身水泥比較妥當,我沒有意見!
水——泥?
她抖著下顎,拼命拂去不斷流淌在面龐上的水滴,忽然想放聲大哭。
。 。 。
人不應該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該輕易相信童言童語。
她恨恨地自我告誡?戳搜坳惤B凡遞過來像梅干菜一樣的毛巾,決定不過問來自何處,趕緊往頭臉擦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工人們不時以各種名義進出工寮,逗留不到一分鐘,離開前一律進出相仿的笑聲,她恨不得拔腿就跑。
“不介意告訴我你今天到這里來的目的吧?”陳紹凡坐在她面前,平靜地看著她。
她四下探尋,想找出那袋宵夜,很不幸地發現,小男生右手拿著鹵雞爪、左手握著掀了瓶蓋的可樂,桌上一袋鹵味,差不多已被工人們分食殆盡,只剩一塊瘦小的雞翅乏人問津。她訥訥說不出理由,小男生搶先回答:“老師想看辣妹!”
“辣妹?什么辣妹?”陳紹凡浮現一臉問號,她跳了起來,迭聲否認:
“沒、沒有,他亂講,你別聽他胡說,很晚了,你忙你的,我回去了。”
說著就要往外竄逃,陳紹凡伸臂一攔,擋住她的去路,一只手拎起小男生的耳朵,沉聲問:“小鬼又瞎扯些什么了?快招!”
小男生兩手護頭,掙脫他的手指,跳到桌旁指著檳榔盒辯稱:“我沒瞎扯,上次賣檳榔的辣妹送檳榔來,和叔叔他們玩牌,輸的就要喝酒,我沒撒謊!”
她右手捧住額頭,感到一陣頭疼,和前所未有的悔意;雪上加霜的還有她的頸項,正傳輸著熱辣辣的刺癢,她按住脖子,萬分后悔穿了這件V字領T恤。
陳紹凡兩道濃眉忍不住抽動,他傾著頭審視她,似笑非笑,“小姐,你真是來看辣妹的呀?”
臨時擠不出冠冕堂皇的借口,她索性理直氣壯回答:“你每天搞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哪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眉一挑,“我在干什么你很介意嗎?”
“呃?”她怔看他,一時想不出恰當的答案。他一張臉冷不防湊近她的脖子,驚奇道:“咦?你這里怎么起疹子了?過敏嗎?”說著指尖就要觸及那片肌膚,她往后一躍,躲開他不經意的探觸。
“我沒事,待會就好了!
他轉了轉眼眸,噙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問我不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到這兒來一趟?”
“下次不會了。”她小小聲說,回頭瞪了小男生一眼,小男生縮了縮肩,躲得更遠。
他低聲說:“胡茵茵,小孩子口沒遮攔,你也跟著湊熱鬧?工人沒事和送貨的檳榔攤小妹鬧著玩,哪來的辣妹陪酒!吶——看清楚,那些瓶子都是提神飲料,不是酒,休息時間玩玩牌不犯法吧?嗯?”
“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釋了。”羞愧難當讓紅疹有增無減,直蔓延到胸口,和身上衣物的濕氣交攻,著實難受,她牽起小男生,“我走了,保重。”
“我送你們回去!彼蜷_抽屜,拿出車鑰匙。
“不用麻煩了,外面叫車很方便!彼Σ坏凭。她打算一個星期都不想看見他,直到她徹底忘了這件事。
“我建議你還是坐我的車吧!彼庥兴傅乜粗男乜,“你這樣子在外頭出現不太好,該保重的是你。”他從墻上拿了件他換下的粗布襯衫,示意她穿上。
她以為他指的是那片疹子,一路上她都不以為意,滿腦子想的是該怎么結束這一段趕場的生活,并且盡量不作深呼吸,以免附著在襯衫的氣味透進心肺。直到她回到一個人的公寓,脫不他的襯衫,打開衣柜,從鑲在門片上的鏡面里,瞥見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頭發和臉頰上還殘留有一小塊一小塊干涸的水泥漬,仿佛剛從垃圾堆爬起來;這不是重點,她繼續往下探,悲哀地發現薄軟的棉T,經過不留情的沖刷,緊緊黏附在她身上,慷慨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和胸衣的弧線,以及——左右頂端上若隱若現的兩點……她直勾勾瞪視良久,確信眼睛所見的事實,慢慢蹲屈下來,放聲尖叫。
。 。 。
拮據其實有拈據的好處。
軟綿綿的冰淇淋在舌根瞬時融化時,她真心誠意地這么想著。偶爾嘗到的美食霎時給予百倍的驚艷,滋味一生難忘。
“吃完這一客,可不可以再叫一碗?”一碗造型奪目的冰淇淋端上桌不到十分鐘,很快就見底,小男生沾了一嘴彩色巧克力碎片,臉上泛著興奮的光。
“不可以,我們不要把它吃膩!
“那可不可以帶一份回去給爸爸吃?”
“恐怕不行,融化了就不好吃了!
“我等一下想吃意大利面!
“想吃就盡量吃,不必客氣,今晚有人付帳!
“你男朋友那么有錢,你為什么不和他借錢,爸爸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我們不能隨便跟別人借錢,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
“那他剛才為什么一直看你一直笑?”
“……他很感動我們這么喜歡吃他家的冰淇淋。”
“帥哥回來了。”
小男告中的帥哥滿含笑意走近他們,面對面大方地坐下,摸了摸小男生的頭,臉卻朝向胡茵茵,“很難約到你呀!最近在忙些什么?”
“找工作!彼唤浶幕卮,邊吃邊打開彩色點單,仔細研究晚餐的內容。
“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不必,我對飯店工作沒興趣!
林啟圣對她的回答不太在意,他靠近她,交著手臂撐在桌上,這是他慣用的一招——和女方近距離相望,只釋出淺笑,眼神專注不移,不消多久,就可以明顯感受到女人被攻陷的心慌意亂、支吾其詞,紅暈漸漸透出粉底,無論他說話的內容是否有營養,對方一概用以下的辭匯相應——“是這樣!”“太棒了!”_“你真有看法!”、“我也是這么想!
百試不爽。胡茵茵在這方面似乎不太敏銳,如果她反應慢了些亦情有可原,他對情場生手很有耐心,交鋒過程其樂無窮、曲折無限,只是已經過了一分鐘,他尚未得到正面響應。
“喂,麻煩你移開一點,擋光了,我看不清楚菜單!彼痤^,做個手勢。
他微楞,識趣地靠回椅背。
“下次別選這個餐廳了,光線太差,以為可以省電又兼具異國情調嗎?
很狡猾喔!”她不以為然地發出評論,忽然想起這家以景觀取勝的西餐廳位在他的飯店里,馬上改口補強:“呃——除了光線,其它都還不錯,服務生很帥,椅子坐得很穩……”
那一串話里,林啟圣只聚焦在兩個字——“下次”,其余自動模糊。
“下次?”她并不排斥下次和他再度約見?
“沒問題,下次你想約在什么好地方見面,盡管告訴我,我來安排。”
他露出優雅的笑。
“麥當勞、麥當勞……”小男生高舉雙手歡呼,胡茵茵出手制止,“不是跟你說了不能常吃快餐。”
“沒關系,待會就帶他去買,小事一樁,先點餐吧!”難纏的小鬼!
林啟圣私付,看見這小鬼黏著胡茵茵出現在餐廳門口,他立刻判斷她依舊小姑獨處,才有這把精神和一個小毛頭廝混。
“唔——一份局烤海鮮意大利面套餐、一份海陸套餐,附加甜點是提拉米蘇、蘋果奶酪,餐后飲料是熏衣車奶茶和熱咖啡!彼衼硎陶,不加思索地點完她和小男生的晚餐,再面帶微笑地看向他,“你呢?你不吃嗎?”
“噢,我剛喝了下午茶,還不餓!焙茈y不感到吃驚,她才吃完一份冰淇淋,竟還有胃口容納一份套餐!那點菜的興致勃勃,是以往和他共餐的女性身上不曾有過的;通常在心猿意馬的狀態下,多數女生象征性喝個咖啡便了事,注意力多半集中在他的一舉一動。而胡茵茵一入座,便對制作精美的菜單表現出高昂的興趣,不得不懷疑她這次爽快地答應他的邀約就為了太快朵頤一番。
但她纖瘦的程度令人匪夷所思,連同上一次同學會的相遇,她不曾在用餐上稍事節制,極為隨心所欲地滿足口腹要求。他應該沒有記錯,高中那幾年她不折不扣是個吹脹的面粉人,五官在飽滿的圓臉上被推擠得毫不出色,他很少正眼瞧過她,對她的印象停留在缺乏曲線的背影,以及隨時隨地抬高的下顎。
抬高的下顎彰顯了她的漠然和漫不在乎,這樣的姿態在美女群集的班上理所當然不會太受歡迎,除了同坐的劉琪,她幾乎獨來獨往,鮮少參與社團或聯誼活動。沒想到多年后的她,像褪去一層厚厚的企鵝外衣,徹底地脫胎換骨,縮水的尖削小臉上,五官清朗了,各就各位后竟然出脫得頗為柔美,倒是漫不在乎的表情依舊。
熱鬧的同學會里,她一身簡便又異常安靜,反而極為醒目,不同于一般女生的急于接近。胡茵茵急于疏離的態度勾起了他的興趣,她和性感媚惑這一類形容詞差之甚遠,不至于令他心蕩神馳,到底是哪點不同?
他生活得一向輕松自在,傷腦筋的思索他做不來,只能承認,她如果噸位如昔,他可是敬謝不敏。說到身段,他一度以為這個女人必然花了許多不是為外人道的功夫減重,這兩次見面,完全推翻了他的假設,她不但不忌口,并且吃得比一般同齡女性還要多,那些吃下腹的熱量都轉化到何處去了?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基于男士風度,他真想好好探問她變身秘訣何在;他雖然還算年輕,平時對身材的維持絕不馬虎。
“怎么樣?還可以嗎?”他禮貌地詢問,大人小孩吃得非常投入,無暇多看他一眼。如果他是廚師,成就感自然不在話下,但他的主要目的可不是宣傳自家餐廳。
“嗯,非常好,下次我會帶朋友來捧場!蓖滔乱豢诳久魑r,她終于騰空回答。
見她吃得一派認真,他反倒不好意思出言打擾了,耐心靜候了好一會兒,終于瞧出了一點眉目;胡茵茵的確和別的女生不太一樣,這不一樣和生性遲鈍有一線之隔,她并非對他的肢體語言遲鈍,而是無感,她分明對他沒有感覺。
這結論頗令他訝異,他不至于自封為萬人迷,也不是未曾失手過,但對象通常旗鼓相當,絕非像胡茵茵這種條件一般的女子,這新鮮的經驗騷動了他,讓他躍躍欲試。
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嚨道:“茵茵,我們家籌備了兩年的溫泉旅館下個月初開張,你應該聽說了吧?景觀非常難得,依山傍水,有興趣的話下次請你在那里吃個懷石料理,吃完后再讓你泡個湯,有個房間的視角很特別,非常隱密又可以觀夜景,可以算是半露天,你一定會喜歡——”
“懷石?”她眨了眨眼,“吃不完可以打包嗎?”
“嗄?”
“老師不能去。”小男生抬頭,斬釘截鐵地抗議。
“喔?為什么呢,小弟弟?”他保持著親切的笑容。如果林家雙親可以讓他自由選擇,他絕不考慮生個孩子,尤其這一種容貌看似乖巧可人實則棘手的小男孩,想必從一出生就不時考驗著做父母的智慧和耐性。
“老師要等我爸爸回家才能走,她不能和你約會!
“唔?”他一頭霧水!笆沁@樣嗎?茵茵。”
胡茵茵連忙放下刀叉,低叱小男生:“成凱強,不要插嘴!”她轉向他解釋,“他母親時常出差,爸爸也很忙,我擔任家教,有時候得等大人回來才離開比較妥當!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么有責任感!庇心敲袋c不對勁,他還不急著弄清楚。
“因為她燒了我家浴室!毙∧猩右匝a充。
“成凱強——”她忙喝,尷尬萬分地對一臉愕然的男人道:“小孩子說話夸張,你干萬別介意……對了,這里的東西的確很不錯.請問我可以外帶一份墨魚烏賊面回家品嘗嗎?”
“呃?”他不禁傻眼。“當然……沒問題!币浪S富的經驗加以目測,她的腰圍絕不可能超過二十四寸,經過大餐的填充,這多余的一份意大利面,她能把它塞到哪里?
問不出口,提拉米蘇已經上場,她興高采烈地拿起小叉子掐下一角,含進嘴里,笑得更甜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