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沒有訴苦的習慣,因為訴苦通常改變不了事實,這一次和劉琪見面,她卻一反常態,無須劉琪追問她兩只黑眼圈的來處,她一共花了兩小時,把住進成家的始末妮妮道來,聽得劉琪目瞪口呆,忘了插嘴。
并非想訴衷腸獲取同情,她只是一肚子迷惑無從問起。劉琪雖不如秦佳之流閱男無數,起碼訂過兩次婚、相親過三次,判斷力理應比她準確。
“你說,他在我面前失控,吐了我一身酸水是什么意思?說對女人沒興趣、討厭女生的是他,為什么我聊到他的性向,他的表情像見到鬼一樣?”她兩手托腮,無神地望著咖啡桌上的煙灰缸。“對了,你身上有沒有煙?”
“你需要的是休息,不是煙!眲㈢鬟在震驚中。
“天啊!真難為你,上完班還得伺候兩個男生。茵茵,別說我不同情你,你難道沒有想過,搞得你七葷八素的不是那個男人,根本是你自己?”
“啊?”隨時陷入恍神中的她,無法立即明了朋友的弦外之音,她反問:“你是說,燒了人家浴室當時就該逃之天天,不該負責到底?”
“錯!你該負責的是賠了那筆錢就和他們切割干凈,不必照管那大小兩個家伙。我說你人善被人欺,我哪不知道你對那小鬼起了惻隱之心,是因為你自小居無定所,不忍心眼睜睜撒手不管,但也不必完全聽那姓陳的擺布整個人賠進去當老媽子吧?你哪根筋不對?”劉琪說得憤慨萬分,連喝了兩口水。
“擺布?你用的字眼太過火亍,他不是那種人,條約是我們一起擬的,不是他片面決定的,我多做點家事,是因為他都忙著工作——”
“你還狡辯?”劉琪摸摸她削瘦的臉,“你一定被他傳染,也生病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你別被他迷得昏頭轉向、人事不知,我早知那家伙不是什么等閑之輩,你趁早給我清醒一點!”
“越說越離譜了你!彼耖_劉琪的手,“我不是來跟你討論合約公不公平的,我是想問你我到底說錯什么話冒犯了他——”
“這點我倒可以跟你打包票,胡茵茵小姐,”劉琪冷笑兩聲,正襟危坐。
“就他生得那副man樣,百分之一百喜歡女人,你什么時候見他帶男人回來過?”
她楞了楞,“他也沒帶女人回來過!”
“老天!”劉琪拍了下額頭,“那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沒空,二是他體力不濟,如果還有例外,那就是他有窩邊草可以吃,吃了你方便又不花錢,這樣解釋你了沒?”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彼籽。
“不好笑沒關系,接著我要說的你一定也笑不出來,不過說老實話,真話本來就不討人喜歡,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這還用你說,我又不是被伺候長大的公主,什么難聽話沒聽過?”
“那就好,請仔細聽,我要說的是——胡茵茵,你這個傻瓜,你愛上了陳紹凡那家伙啦!”劉琪大搖其頭,接著轉孑轉眼珠,無端納悶起來。
“奇怪,我老覺得陳紹凡這名字哪兒聽過,連人也哪兒見過似的,雖然這名字挺平常的,同名同姓不是沒有,不過你確定以前真的沒見過他?”
她瞬也不瞬地直瞪著煙灰缸,拇指頭放進嘴里啃咬著,一臉呆怔。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劉琪搖搖她的肩。
“晤?”她如夢初醒,看了看表,慌張離座道:“我得回去做飯了,他快醒了!睆澤硖崞鹱赖紫乱换@子從超市采買的菜,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咖啡廳。
“你完了,胡茵茵!眲㈢鬣铝苏摂唷
學寸粵寸乎奇出于一種直覺,陳紹凡感到胡茵茵在躲他,很巧妙地、不著痕跡地,只要他一現身,她就合理地消失。比方說,飯菜上桌了,她便使喚小男生傳遞用餐的訊息,而她不是在廚房洗滌就是在后院晾曬衣物;他若遲歸,從車子開進車庫到他走進客廳,短短兩、三分鐘,她已將熱好的菜擺上桌,人卻回樓上了;他如果想和她商談,話不過啟了個頭,她便慌忙道:“你決定就好,我無所謂。”
情況很古怪,和她那三天不眠不休照料生了病的他簡直有天壤之別。
那三天簡直像是身在天堂,他只要一喚她,她立刻現身,溫言軟語問候需要,餐點直接送到床上,怕他沒胃口還特地泡了壺開胃蜜茶讓他滋潤味蕾,替他放好洗澡水教請他入浴。當然,他承認在一些小地方對她耍了小詐,讓這份待遇延長時效,畢竟被伺候得無微不至不是隨時會有的幸運,所以他特意裝作精神委靡了點、走路蹣跚了點,使她不時憂心仲仲,尤其是入浴那件事令人回昧再三;他某次忘了將浴巾攜進浴問,特地喚她前來,她不疑有他隔著浴簾請他接手,他不予理會,直接推開浴簾,從浴缸里站了起來,伸手向她要浴巾,那情景實在精采,他看著紅疹子奇異地從她的耳根出發,一路蔓延到頸項,直達胸口,不到一分鐘完成,想起來就忍俊不住。
但自三天病假結束,他恢復上班生活,進入忙碌的節奏,一切都不相同了;胡茵茵家事照做,卻不再殷勤對待,小男生成了信差傳達彼此的訊息。他下否認感到失落,心里卻有更多的莫名其妙,但竟圖收稿在際,他無暇深究她的心理因素,于是一面接受從天堂被打回人間的事實,一面閉門制圖,雖然他其實一直想找機會好好對她說明所謂“同性戀”這一回事。
“女人,就是這點麻煩!”他捻開桌燈,打開電腦,光線把一屋子的雜亂清楚照見,明白昭告著他的房間有一陣子沒人打理了,這點令他確認胡茵茵連他的房間也不再跨入了。
“搞什么。俊彼絿D著,無形中被隔絕使他摸不著頭腦,心里的不舒坦又多添幾分。
“爸爸,阿姨回來了。”小男生蹦蹦跳跳推門而入,神秘兮兮報訊。
“回來就回來啦!”他動起滑鼠,板著臉沒有做出特別反應。
今天雖然是周末,朱茵茵的工作性質休假不在特定日,今天照常上班,現在時刻傍晚六點四十分,回到家并不稀奇。
小男生站在桌旁,壓低嗓門道:“阿姨不是一個人回來喲,是帥哥叔叔送她回來的,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他定住不動,回頭問小男生:“我為什么要看?”
“我討厭那個帥哥,老是對阿姨笑不停,不過帥哥餐廳的菜真的很好吃,上次你生病了沒吃到,阿姨都讓我吃了。”小男生拉拉雜雜地說。
“那你應該感謝他才是!”他冷譏道。
“不感謝,阿姨要是喜歡他,跟他走了怎么辦?我們又要每天吃便當了,我媽說常吃便當不好。”
兩人面面相覷,各自盤算著各自的念頭。
“好吧!”他推開椅子,“為了你的肚子著想,我去看一看。”
他敞步走了出去,穿過庭院,來到大門邊,探頭一看,門前巷路上停著一輛凌志房車,車旁站著一對男女,尚在交談中,豎耳細聽,兩人似乎在為了一件事相持不下。
“你不是買了一堆菜要親自下廚,我正想嘗嘗你的手藝,不請我進去?”男人找個順理成章的借口要求進屋。
“不好意思,今天沒料到會在路上遇到你,我菜買不多,不能多煮一份請你,真的很抱歉。”胡茵茵忙著解釋。
“不多?這滿滿兩袋東西是讓幾個人吃的?你不是只和兩個室友同住?三個女人吃得下這些東西?”男人笑著質疑,雙手盤胸倚著車身,舉手投足的閑適感顯然是位極少為生活發愁的貴公子。
“呃,她們不習慣忽然見到生人,我沒告訴她們有朋友來,這樣不太好——”
“一回生,二回熟,總是會見到的。如果你愿意,下次我也會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彼此多了解一下!蹦腥顺錆M誠意的語氣里,透著不隨便被打發的決心。
“還是下次吧!下次我準備豐富一點請你吃飯。你三番兩次請我吃大餐,我還沒回敬你呢,怎么好這么粗糙請你吃家常菜。”胡茵茵快要辭窮,人不斷后退,腳跟終于抵到門檻,一個踉蹌,陳紹凡迅速伸出手扶住她的背心,幫她站穩,免除她出一次洋相。
他的乍然出現中斷了男人和胡茵茵的拉鋸,三個人輪流投射視線,胡茵茵是尷尬,陳紹凡是滿懷戒色,男人是驚訝中夾帶好奇。
“茵茵,不介紹一下朋友?”陳紹凡率先打開僵局,展露世故的笑容。
“啊!”胡茵茵頓時啞然,這介紹詞只有天才才想得出來。她和林啟圣的關系模糊無法定位,連舊友都稱不上,和陳紹凡的關系啟人疑竇,難以啟齒,怎么介紹怎么不對勁。
“我林啟圣,茵茵的高中同班同學!绷謫⑹プ詣由斐鍪郑焐珪崦敛幻,路燈作用不大,他打量著陰影中的陳紹凡;陳紹凡站在胡茵茵身側不動,沒有向前熱絡的意思。陳紹凡身形高大,略抬下顎視人,透出隱隱敵意,憑林啟圣身為男人的直覺,胡茵茵對他的百般推托和陳紹凡必有相當關連。
“你好,我陳紹凡,茵茵的‘室友’之一!
寥寥兩句,胡茵茵和林啟圣同時一臉錯愕。林啟圣立即收束了輕松姿態,走前一步,雖然無論他姿態怎么從容,也助長不了多少氣勢,對方擺明了從屋子里走出來,關系上的界定憑空想像就有好幾種,胡茵茵始終對自己產生不了特殊情愫,莫非肇因于此?
林啟圣戰斗力并不旺盛,遇上困難他多半繞個圈子走,從不正面迎擊,他的游戲座右銘是——耗盡氣力得來的戰利品多半已經定味,失去最初的甜美,因此他極少豎敵,制造障礙;此時他走向前,絕非應戰,他不具備沖動的熱血,他只是對陳紹凡產生了好奇心,想探探底。
尤其當陳紹凡一開口,瞇起一雙長眼之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驟然浮上心頭,他默念一次這個并不特別的名字,問了一句不搭嘎的問題,“陳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陳紹凡面有異色,微微搖首,“應該沒有,我不記得有這印象!
“那么是我記性不好,你和我高中時代的一個學長有幾分相似!
林啟圣自我解嘲,“對了,您說您是茵茵的室友,想必平時經;ハ嚓P照,我和茵茵是老同學,請多指教。”
“指教不敢,我和茵茵在一起生活,多半是她關照我多過我關照她,她辛苦多了!
這一番措詞客氣的陳述,隱含無限曖昧,胡茵茵困窘不已,迫不及待插嘴道:“啊,時間不早了,我得做晚飯了,大家是不是改天再聊——”
“出門在外互相關照是應該的,只是做飯對一個職業女性來說是辛苦了點,對吧?”林啟圣話說的對象是陳紹凡。
“這是沒辦法的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紹凡聳肩。
“啊,那個——”胡茵茵放下兩大袋的菜,站在兩個男人問,指指手表。
“如果男人能憐香惜玉,女人就不必這么辛苦了。”林啟圣繞過胡茵茵,繼續他的投石問路!瓣愊壬X得呢?”
“這很難說,女人的能耐總是超乎預期,讓你刮目相看。茵茵拿手的可不只做飯這項,打掃、拖地、洗衣服樣樣都來,家里要是有人生病了,洗澡更衣如廁她一一照料,真忙壞了她,讓人過意不去。”
“陳紹凡——”一聲低叱。
“……噢,那和我家外傭不是沒兩樣,難怪茵茵總是心神不寧,無法盡情享受,連請她泡湯過夜放松一下都像是犯了禁忌一樣!
“林啟圣——”轉向另一方兩手拱拳拜托。
“心里有牽掛,總是走不遠,她在外頭吃點好吃的都記得打包一份給我們嘗嘗,這豈是我們要求得來的?”
“陳紹凡——”嗓音轉為乞求。
“……這倒是。我挺欣賞茵茵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她牽掛,陳先生可以提供一點意見嗎?”
“晤——這不難,如果您準備好一棟房子讓她燒個精光,保證能讓她牽掛一輩子!标惤B凡朝胡茵茵眨個眼。
“你們兩個可不可以閉嘴!”
最后一句女性怒吼震飛了圍墻上的一排鳥雀,結束了無以名之的三人對談。
“你惹阿姨生氣了?”小男生噘著嘴,不是太高興的模樣!澳銘摐厝嵋稽c,電視上的男主角都不會像你這樣!
“小鬼,你再多說一句,以后別想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标惤B凡手忙腳亂地朝燒滾的湯鍋里丟擲胡蘿卜塊、青菜葉,接著又打顆蛋進去,抓了支湯勺使勁攪和一番。
“你害我們沒有晚餐可以吃!
“我現在不就在做晚飯了?”他沒好氣!澳惴判陌,惹火她的可不只是我。”想到這一點他安心不少。
“但是你煮的面很難吃,我想吃泡面。”
“臭小子,你閉嘴,今天你可是共犯,不對,是教唆犯,是你讓我到外面去看一看的!彼莸尚∧猩谎,回頭把三束干面條扔進鍋里煮熟。
“我沒叫你惹人家生氣,你怪到我頭上很卑鄙喔!”小男生反駁。
“不卑鄙你就騎到老子頭上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