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隆二十八年的春天,梅蕊初開,軟淡的香氣繾綣在春寒中,牽生出百轉的暖香,然而靈山寺內卻是一派肅穆靜謐,大殿之上的佛像端的是寶相莊嚴。殿下雙手合十、面覆白紗的女子便是徐妃宜,她跪得端正,月白色的裙裾鋪散在蒲團之上,彷若座上蓮。
一個多月來,徐妃宜每天的這個時辰都會到靈山寺上香。
片刻之后,一個小僧人從殿后走出來,對她拱手一揖,“女施主,方丈有請!
徐妃宜這才輕抬水眸,對著小僧人頷首示意,繼而雙手微垂挽了羅裙起身。
一直靜立在旁邊的問春立刻走上前,一臂掛著竹籃,一臂挽住了自己小姐,主仆二人很快就隨著小僧人消失在殿側的簾幕后。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她們才又出現。
這一次徐妃宜始終低著頭,時不時用手去摸臉上的白紗,問春扶著她離開大雄寶殿,徐妃宜的裙裾蹭過大雄寶殿的門檻,輕盈得好像她臉上的面紗拂過臉頰,模糊了面容。她二人拾階而下,沿著原路回家,就像以往的一個多月一樣。
不過這次不同的是,在古塘邊的一個岔路口上,她們停了下來。
打扮成徐妃宜的問春捂著面紗,擔憂道:“小姐,我有點怕……”
“怕什么?”一身布衣短衫的徐妃宜本尊安撫道:“現在大家都知道我的臉長了斑,未來的這段時日里,你只消時不時地帶著面紗出府逛逛就可以了。經過這一個月的鋪陳,應該沒人會懷疑你!憋L平浪靜了一個多月,那兩個被孫興金派來的看門狗也松乏了許多。
“可是……”問春還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沒時間了,說得太多難免令人起疑!
徐妃宜挽好了臂上的竹籃,“爹、娘親那里,只好由你向他們解釋了!
問春也不敢有什么動作,只是用眼睛巴巴地望著徐妃宜,“小姐,那您自己小心啊!
徐妃宜嫣然一笑,“我很快就回來。”
言罷她整理好表情,垂首福了福身,然后頭也不抬地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與問春分開之后,徐妃宜逕自來到了碼頭,她始終都沒敢抬頭,往船夫懷里塞了些碎銀子之后,就埋頭鉆進了烏篷船。
坐穩了之后,徐妃宜才掀開艙內小窗上的簾子,悄悄地朝外掃了一眼,在確認碼頭旁沒有危險人物之后,終于長吁了一口氣。
這時船夫以竿支岸,用力地一推。
伴隨著他高昂地呼喝聲,烏篷船搖搖晃晃地離了岸,“開船啰!
徐妃宜放下小簾,低頭將竹籃里的碎花布掀開,拿出了里面早就預備好的小包袱。她將包袱捂在懷中,墨丸一般的黑眸中浮現了些許的期待,而那始終不曾舒展的秀眉間卻又攏著一絲畏懼,計劃了一個多月,她終于逃出來了。
她要去玉陽關,只為了尋找一個結果。
雖說她不知道前面到底有什么在等待著自己。
二十天后,玉陽關外。
荒原上風沙彌漫,恭州軍與安北軍的猩紅戰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恭州軍前,身高八尺的悍將烏烈身著一襲玄青戰袍,單手持韁、長刀倒提,胯下的戰馬在不安地低聲嘶鳴著。須臾過后,頭盔后那雙清凜的鷹眸豁然睜開。
烏烈猛地掄起長刀,凌空一劈,“殺!”
震天動地的吼聲相繼自軍中涌出,霎時間戰鼓擂響、萬箭齊飛!
烏烈長腿用力一夾,率先策馬沖向敵軍。
在他身后蠢蠢欲動的恭州軍也如同鐵色潮水,氣勢洶洶地朝對方掩殺而去,兩軍很快就殺在一起,彷若兩股異色的大浪,頓時將荒原淹沒,怒吼聲、哀號聲與風沙糾纏交織,卷成一股邪風猙獰地涌向天空,惹得風云色變、烏云翻涌。
將與士皆是殺得紅了眼,不知天地為何物。
不知過了多久,烏云中倏的閃過閃電,繼而驚雷陣陣,一場不合時節的大雨瓢潑而下。
最終安北軍兵敗如山,恭州軍遣了一支隊伍乘勝追擊剿清殘兵,另一支留下清理戰場。烏烈策馬佇立在雨中,長刀上的鮮血被雨水沖成了一股股血流。
他凝視著安北軍落荒而逃的方向,靜默片刻后忽地啐出一口血水,用力地將頭盔扒下來,接著狠狠地朝天上一扔,喉嚨中涌出響過雷聲的咆哮。
“啊!”
將士們也是士氣大振,紛紛拔聲呼應,“將軍、將軍!”
“將軍!”
“將軍!”
烏烈垂下手臂,沾滿血跡地俊臉上浮出一抹狷狂的笑來。
片刻后,他長腿一掃,俐落地翻身下馬。
同樣是滿身血污的副將走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迎面飛來的一個胸甲堵住了嘴,接著又是一個接一個的甲片地朝他飛來,擊得他連退了幾步。
好不容站穩了腳跟后,副將抱著滿懷的甲胄,看向自家渾身上下脫得只剩紅色內袍的主帥,“將軍?”
“交給你了!
丟給他這么一句話后,烏烈便提著長刀離開了。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片刻烏云便盡數散去,鋒芒重現的陽光灑向大地,驅散大雨濺起的水霧。穿過荒原之后是一片樹林,朝著正南方向再走上百余里便是恭州軍安營扎寨的地方,烏烈走到一汪清湖前,將長刀扎在一旁,接著大剌剌地將上袍脫了下來……
時值陽春三月,林子內一片郁郁蔥蔥,與荒原上的空曠遼闊截然不同。
經過一場大雨的沖洗,林中更顯生機。
灌木叢微微晃動,葉上的水珠滾著日光,透射出溫潤的光芒。
然而下一瞬,這滴水珠倏地滾落,矮木被一雙素手撥開,一個狼狽的女人從后面鉆了出來。她渾身濕透,原本裹著烏發的頭巾被大雨沖掉,發髻也要掉不掉地垂在腦后。
長途跋涉二十天,徐妃宜已然筋疲力盡。
起初的那段時日她倒是覺得還好,畢竟身上帶足了盤纏,一路上有吃有喝有住,并不覺得辛苦。
不過離玉陽關越近,環境就變得越惡劣,她覺得每靠近一步,那充滿血氣的戰爭味道就越濃郁。就幾個時辰之前,徐妃宜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聽到了打仗的聲音。她嚇得想要逃,可卻一直在這樹林里繞來繞去,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
從灌木后鉆出來后,徐妃宜看到了一棵很眼熟的大樹。
眼前的這棵樹上被刻了一個十字,這正是她一個時辰前刻上去的。
又繞回來了,徐妃宜有些惱,忍不住將手里的包袱狠狠地丟出去,她出不去了嗎?剛剛那個山中的樵夫明明告訴她恭州軍營在這附近的,為什么她就找不到?難道他們把軍營扎在了什么世外桃源不成!
徐妃宜站在原地生了會悶氣,不過最終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走上一個小滑坡,俯身將包袱拾了起來。此刻她站在一個斜坡上,坡下是一汪湖水,一個時辰前她才途經過這里,還去那湖中舀了點水來喝。
但此刻,那湖邊多了個人。
她先是驚住,繼而一喜,然后拽著包袱跑下斜坡。
那是個身高八尺的偉岸男人,現下正抱胸而臥,頭下枕著一塊石頭。走近之后,徐妃宜才發現他的臉上蓋了片不知名的碩大樹葉,讓人看不到五官。于是她探究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向下滑去,男人的身體硬朗壯碩得彷若一塊巨石,每一塊肌肉都雕琢得恰到好處,他寬肩闊背、健腰長腿,豐碩的胸肌下面便是紋理清晰的腹肌……
這是徐妃宜第一次看到成熟男人的身體。她不受控制地看著他遠古戰神般的身體,腦中居然閃過了漂亮兩個字……
這個男人的身體,真的很漂亮啊。
美中不足的是有幾道血肉外翻的傷口分布在他的肌肉上,顯得觸目驚心。
很快,徐妃宜就回過神,接著俏臉便紅了起來,太不知羞了!她連忙挪開了目光,暗暗斥責自己怎么可以盯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體看,更何況對方還受了傷,徐妃宜連忙湊到湖邊,用雙手舀了些湖水拂到臉上,試圖驅散粉頰上火辣辣的熱度。
冷靜下來之后,她才又回到男人身邊蹲下。
他昏了還是死了?徐妃宜管住眼睛不再去看他的身體,而是盯著那片遮著臉的樹葉看。
如果他死了,那么樹葉下的臉會不會很恐怖?可就算是很恐怖,她也不得不確認一下,因為畢竟這個男人是她能走出這片樹林的唯一希望了,他或許就是恭州軍的一員也說不定。
徐妃宜鼓足了勇氣,朝那片礙事的葉子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