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茶茶莊為了曬茶儲茶,特意建了兩棟圓樓,由茶山向下眺望,一處有蓋,一處中間挖空,以分做室內、室外的曬茶場。
圓樓可分的房間數(shù)又比三進院落多,附近茶農制茶趕貨誤了時辰賦歸,可直接落腳休憩。大伙兒感情觸洽,像一大家子似的,逢年過節(jié)都會在圓樓里一起吃飯圍爐,好不熱鬧,連婚喪喜慶都會在這里辦,讓大家一塊兒操忙。
若非事務繁重壓身,蔣負謙很喜歡待在圓樓,哪兒也不去。他的房間連著書房,兩間打通,由窗向外看去,是他費心開展的梯田,順著房外欄桿向下望,是一群人為了鳴茶忙進忙出的景象。
他在鳴臺山找到了存在的價值,在這里,蔣負謙不是可有可無的人,沒人可以用一句話就否定他的努力。
“當家,龍家來信了!币幻畞須q的小伙子拿著一疊以紅繩抽好的信件敲門入內,第一封右下角就寫著蔣舒月。
“好,你擱下后就可以出去了!笔Y負謙由窗邊回頭,待小伙子步出書房后,立刻到案前抽出姊姊寄來的信件,詳閱之后,馬上推門喚人!鞍⒄,幫我到茶山找晴蜜過來!
他到別處巡茶山回來后想了想,晴蜜對他生硫有禮,可能是礙于他的身分而不敢過于親近,怕招惹閑話,之前又把他視為債主,急著清還償她紆困的盤纏,豈會對他感到親切?阿正、阿貴就不同了,輩分地位相當,噓寒問暖不覺得有壓力,互動便自然許多,這點讓他嫉妒不已,又苦思不到法子好拉近兩人的距離。
晴蜜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鳴臺山的茶戶喜歡她是件好事,她才能悠然自得地待下來,但他就是看不慣阿正他們示好的舉動,聽不順耳晴蜜那聲“哥”,所以他一回來就把阿正、阿貴調回圓樓做茶餅,不讓他們有機會接近晴蜜,但事情緊急,剛才送信來的小伙子才一轉眼就不知道竄到哪里去了,往下一探正好看見阿正推貨準備裝車,只好差他跑這一回。
他一直望著門口,心情越發(fā)浮動,希望每個眨眼后,就看到杜晴蜜站在門口,怯生生地望著他,卻又挾著一絲興奮偷覷他。才幾天不見,就像吃飯少了鹽巴,味道都不對了,每回用餐,她的身形就更加清晰,捧碗舉筷大快朵頤的模樣像掘地薯挖到金元寶似的,每每讓他發(fā)嚎卻得偷偷隱忍。
“公、公子?”杜晴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公子是想什么想到出神?嘴角還微微笑著;貋眸Q臺山后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挺有當家氣魄,很難得能見他一次笑頰,真想再多看幾眼,不過阿正哥人還在她旁邊呢。
“咳,你來啦!边以為是他想出來的幻影。蔣負謙立馬收拾飛脫的心情,要她坐著說話,至于阿正——“你忙去吧,別少了出貨數(shù)量!
“哩!卑⒄戳藥籽鄱徘缑,他爹娘猜側當家準是喜歡人家,才對他跟阿貴嚴詞厲色。既然無緣做夫妻,當她哥哥也好,“你自己小心點,我先出去了!
什么叫自己小心點?他這里是龍譚虎穴嗎?蔣負謙瞇起眼,只差沒把阿正的背燒出兩個窟窿。
算了,不理他。待阿正離去并帶上門后,蔣負謙朝坐在一旁的杜晴蜜揚了揚姊姊的回信,“你就是為了每月寄四百文給蔣舒月,開銷才大的吧?”
他的懷疑一直沒有釋下,先不論她之前待在油行已經對應到他起初的臆測,在客棧時她就曾提及要將錢寄還給他,不禁使他將兩件事聯(lián)想在一塊兒。姊姊資助人時鮮少合要求回報,晴蜜對錢卻自有一套原則,更惹他發(fā)想,想測一測。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倍徘缑鄣椭^,不敢看他,尤其在她垂下的視線里走進了一雙男人的黑布靴,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被抽空了。
不過是一件小事,算起來更是她的私事,還特地將她由茶園召回,難道是想替她清這筆帳務嗎?如果是他的話,這確實不無可能。
她不敢往臉上貼金,認為蔣負謙對她特別好,可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也像照顧她一樣照顧他底下所有茶農吧。
她謹記自己的身分,不敢腧矩,可他真的太過分,不能像尋常老板般,認為“我出錢聘你,就是要榨干你最后一份價值”嗎?像緩風一樣徐徐地吹撫著她,溫馨如滴水穿石,在她心上鑿出的不是洞,是井!
“蔣舒月是我姊姊!笔Y負謙倒了兩杯茶,便坐到她身畔,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尺見方的茶幾!八恢毕胝页鍪钦l每個月寄四百文給她,我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tài),在給你月例前,特地在銅錢的貫孔處,點了朱砂!
他疊起鑰錢,拿著朱砂筆往貫孔一穿,不消幾回功夫,就解謎了。
“你們姊弟真像,都是施恩不望報的人!倍徘缑塾挠牡貒@了口氣。難怪他會問她是否認識蔣舒月,沒想到在他們倆首次見面時就開始懷疑她了。
“愿聞其詳!笔Y負謙挑眉,對她的說法感到有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位貴人提點我千萬不要把戶牒交給別人嗎?她就是蔣小姐,我想應該要稱呼她為龍夫人才對。”蔣負謙的眼神如同艷陽熾人,她低著頭根本不敢迎視。“我娘病重需要錢看大夫,雖然龍家老夫人常責打下人,月例卻比其他大戶人家多了三百文,可以讓我娘多抓幾帖藥,便想到龍家為奴,但我沒人作保,只能到龍家后門求人引見,幾天下來,我被趕了不下十次,還有人提著掃帚追打我,不想反而因禍得福,引來了龍夫人的注意!
“她知道我的來意后,先是拒絕了我的請求,她說龍府不缺下人,而且我年紀太小,經不起龍府操勞,正當我以為要另謀他路時,龍夫人竟然給了我二十兩,說要借我,待以后我有能力再還就好。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一時慌了,本想推辭,但想起病榻上的母親咳得心肺都要出來了,便硬著頭皮接了下來。龍夫人說她是私下幫我,怕夫家責怪,叫我千萬不得聲張,錢財不能露白,不能花得太猛太快,還提點我該注意的事!
“嗯!辨㈡⒂錾系氖潞苌俨还埽浅鏊芰λ,連鳴茶會成軍資,也是姊姊為了幫助一名丈夫從軍,卻面臨軍中貪污而缺糧的少婦所下的決定。
龍夫人不曉得她的背景,不知道她會不會還,就拿出二十兩說要借她,而他一點都不吃驚,果然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她真的很幸運能遇上他們。
“我娘命薄,還是捱不過劫難,但幸虧有那筆錢,我娘臨終前才能喝上幾碗肉湯,沖淡苦哈哈的藥味,她已經好幾年連肉油都沒沽過了,如果不是龍夫人,我娘不可能笑著走,我不可能有錢辦她的后事,我真的很感謝她……”想起曾經相依為命的至親,杜晴蜜悲中從來,哽咽了幾聲。
她收給情緒,再道:“我省著花用,大概還剩十兩,就把積欠的藥錢清一清,以為會有剩,沒想到連住的老房子都被大伯討去才拉平。龍夫人借我的錢我一直記著,想存滿二十兩,一口氣全還清,可是我掙了半年還存不了三兩銀子,真擔心會讓龍夫人誤會我跑了,便去找了她商量,想分月攤還,不料她竟然說沒這回事,還要丫鬟去她房里翻欠條來對債,我哪里寫了欠條呢?”
“確實是姊姊會做的事!闭l知道遇上個怪丫頭,不要她還錢會著急難受似的。蔣負謙不禁失笑,舉杯掩飾笑意,心里淌起一片暖洋。
“她說這件事誰能幫我作證,我找不到人呀!我聽她的話不敢聲張,連我大伯都不知道我哪來的錢還他,就騙他我是賣身葬父,大伯不信當丫鬟能賣這么多錢,我還誆他是賣給個五、六十歲的老爺當偏房,你說誰能幫我作證呀?”她說到最后慌了,還拍了椅子扶手,驚覺失態(tài),理智才回來了一點。她咬了咬唇,見他沒有不快才敢繼續(xù)說。“龍夫人根本不收我的錢,我前前后后去了好幾次,去到后來連龍府的奴仆都閃著我,只好出此下策,在龍家的后門板上放泥巴團了。”
只要有人開門就會掉下來,掉下來泥巴團就碎了,自然露出里面的錢跟寫著蔣舒月的宣紙。她本來也想寫上自已的名字,先不說多寫一個字多一文錢好了,就算寫了,龍夫人壓根兒也不知道杜晴蜜是誰,就省著別浪費了。
“你呀,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了。”這句話,飽含寵溺。真沒見過比她還固執(zhí)的姑娘。“倘若我姊姊知道她一時善舉反累得你東省西省,連顆饅頭都舍不得一餐吃完,說不定會為此懊悔呢。”
“沒、沒這么嚴重啦!只是請人代筆要錢,請人跑腿也要錢,才套多省一些。我算過了,只要努力個四年左右就能把錢還清,換來往后四十年的輕松愜意,很值得的!辈怀矛F(xiàn)在她只身一人無家累時還完,難道還要把債帶到夫家嗎?
而且年歲愈多愈難接差事,不過采茶大娘很多都四、五十歲還在工作,來到這里她安心許多。
“你開心就好!彼㈡⒁粯,很有主見,也都很固執(zhí),他拿這種人沒法子!耙院竽銊e偷偷摸摸請人送錢過去了,把請人代筆跑腿的錢省起來,為你日后打算。鳴茶姊姊也有分,年底都會分凈利給她,你在這兒吃住不是問題,不如我每個月留你半薪,年底一起算給姊姊,差不多明年底后年初就還清了,你覺得如何?”
“那就再好不過了,多謝公子。”確實幫她省了很多功夫,不用煩惱有誰可以替她寫字跑腿,也不用擔心龍夫人收不到,而且能在她簽定的合同時間內還清,更讓她安心不少。蔣負謙一定有幫她設想到這層才會……
杜晴蜜欣喜不已,眼返含淚,站起身朝他鞠躬道謝,額頭都快能碰膝了。
“傻丫頭……好了好了,我頭都昏了!边好是遇上他們姊弟倆,不然略施小惠就能讓她記上這么多年,被賣了還頻頻跟人道謝,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她了!斑有件事,我沒跟你商量就作決定了,還希望你不要見怪!
“什么事?”杜晴蜜茫然抬頭。
“還記得我跟油行老婦說,你是我兩年前娶進的發(fā)妻吧?”見她臉上微微一紅,蔣負謙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擔心她對此事作文章,便請姊夫在福州寧德幫我們買通一些人,說吃過我們的喜宴,就設在胡麻巷最后一間宅子,叫永德船行,你是船夫杜得勝的女兒。千萬記住,別漏了!
“好,我、我記上了。福州寧德胡麻巷,永德船行,杜得勝的女兒。”連假身分都替她找好了。念過這么一回,杜晴蜜竟有成了他媳婦兒的錯覺。再跟他同處一室下去,腦袋都不是自己的了。“還有事嗎?沒事我回茶山忙去了!
她是來工作的、她是來工作的……杜晴蜜在腦中不斷默念,可偏了的心思就是導正不回來,她真糟糕。
“我跟你一道兒過去巡山吧!笔Y負賺起身整袍,待她對茶箐再熟稔些時,再把她調回來,教她翻茶、炒茶等制茶程序,把她留近一點,再慢慢加她工資。
杜晴蜜趕緊把斗笠戴起來,布巾綁好才隨他步出書房。她寧可悶死,也不要人問她臉怎么這么紅,白白羞愧至死。
怎么辦?再這樣下去,她的小女兒心思肯定藏不住了。他這么好,怎么可能會看上她這個連采茶都笨拙的野丫頭呢?
正午日頭艷,采下的茶箐質地最為優(yōu)美,大伙兒輪著休息吃飯,沒有誰多貪一刻,最多再灌一碗涼茶就戴上斗笠,綁上竹籠,走回茶田干活。
為蔣負謙做事的茶農平日就很認真,不敢偷賴,今天更是嚴陣以待,不敢馬虎松懈,因為當家就站在田度旁,背手監(jiān)看!
“當家,這是晴蜜采的茶!苯犹姘①F運茶工作的中年人按照蔣負謙的吩咐,以竹篩鋪了一層茶箐,端了過來。
“當家要教晴蜜制茶嗎?”
“嗯!彼麘寺,以指撥弄竹篩內的茶箐,還得再磨練一段時間才能穩(wěn)定,不過可以先教她挑茶來提升采摘時的眼光。“晴蜜,過來,我教你挑茶!
杜晴蜜聽到蔣負謙說要教她挑茶,立即三步并作兩步地往田埂處跑,怕慢了時間,卻忘了留意腳下,結果一個不小心拐到茶樹,啊的一聲,整個人就沒入茶樹叢里。
“慢點,別跌倒了,都跟你說了要小心。”見她跌跤,蔣負謙嘴上教訓著,跨得可大步了。“有沒有摔疼哪里了,讓我瞧瞧!
“沒事,我好得很。最重要的是,你瞧,生茶都沒沽上土呢!”生茶洗過味道就差了,幸好她先把竹籠扶正。
杜晴蜜摔得灰頭土臉。為了保住生茶,她兩腿膝蓋直接跪地,雙手舉起竹籠,麻繩束得她的腰又癢又痛,蔣負謙想貴怪,又舍不得罵出口。
這些茶哪有她重要?
“一籠茶最多做兩塊茶磚,倒了損失不大,下回先護你自己。傷了不能工作,損失更嚴重。”吃燒拼哪有不掉芝麻的道理?運生茶下山進圓樓,難免都會翻幾回車,要是每個都像她這么拼命,他不是得忙著找人遞補,就是尋訪大夫長駐!跋ドw都流血了,疼嗎?走不走得動?”
杜晴蜜點點頭,其實聽不清楚他講了什么。他靠得好近,近到都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她將竹籠交給過來探看的好心大娘,扶地想起來,卻像只掙扎著想翻身的小烏龜,久久不能如愿。
“別動,讓我來吧!笔Y負謙將她打橫抱走,來到田埂頭的榕樹下。
杜晴蜜張著嘴,大小都能塞進顆熱雞蛋,傻不溜丟地看著他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坐上了榕樹下的矮凳,雙腳被抬到他腿上放,一股撕裂的痛楚襲來,她才回神呼疼。
“好痛。 彼吹较氚涯_縮回來,但蔣負謙不肯讓!安恍械模@不合宜,不合宜啦!”哪有當家這樣幫伙計清傷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