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才翻魚肚白，雞啼初響，蔣負(fù)謙眼皮就稍稍開了道縫。沒想到昨夜竟然在房內(nèi)圓桌上，趴著睡著了。
杜晴蜜就睡在隔壁房，遇險只要揚(yáng)嗓一呼，他就能聽見了。但在別人地盤上，他終究放心不下，擬好合同后仍點燭守著，見隔壁房熄了燈，怕她一點光就睡不著，阻了她的睡眠，才把燭火天掉，不知道幾更天后，他也睡熟了。
以房內(nèi)冷水稍作梳洗后，蔣負(fù)謙到隔壁喚門�！岸殴媚铮慷殴媚�？”
客棧小二正捧著熱水上樓，要給昨天吩咐過晨喚的客人梳洗，一見到蔣負(fù)謙便說：“油行妹子走了，要我替她帶句謝謝給你，要你放心�！�
“她一個人我怎么放心？如果被油行的人抓回去該怎么辦？”不行，他得去油行瞧瞧，確定她人不在那里。
“不會的，她是跟商隊走，還拿地圖跟商隊路線核對了老半天才跟著離開，不算貿(mào)然行事。那支商隊是省城慶余行的，每年都會來這兒進(jìn)茶葉，我們熟得很�！碑�(dāng)杜晴蜜一身殘破來到客棧時，他私下有問了她幾句，沒想到油行的婆娘想強(qiáng)納她為媳，實在令人氣憤，讓她跟商隊走，諒他們母子也追不上，“公子別擔(dān)心，油行的人來問，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的，我先忙去了�！�
小二端著熱水離開，徒留蔣負(fù)謙站在杜晴蜜昨晚留宿的房門口。
她竟然自己找了商隊護(hù)她離開，而且還托小二帶話，是不信任他還是真急著離油行愈遠(yuǎn)愈好？那他昨晚擔(dān)心整夜究竟是為誰奔波為誰忙？
算了，走了也罷，是好是壞都是她的決定，與他無關(guān)了，他樂得清閑。
蔣負(fù)謙負(fù)氣走回他的房問，推開房門前，又望了杜晴蜜留宿的房間一眼，想起圓潤福氣的她津津有味地吃著飯，一時之間，適才的不悅竟化成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惆悵。
不會有人給她飯吃，就傻傻地跟人走吧？昨天他有交代過，對人戒心要高一點嗎？才給她十兩會不會不夠用？省城花費不比這里，物資偏高，萬一她為了感謝慶余行的商隊送她一程，分了幾兩當(dāng)路費，十兩根本撐不到三個月……
唉，現(xiàn)在想這些也沒用，人都不曉得走出幾里外了。但愿她平安無事，逢兇化吉，別再遇上像油行母子一樣的人。
今天是嫁娶的好日子，樂府聲吹響大街小巷，沿途燃炮不停，喜氣洋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駿馬喜轎占了路，兩邊人又多，如果家在對街的，根本進(jìn)不了大門，蔣負(fù)謙跟張家總管現(xiàn)在就是遇上了這問題。
“蔣老板，這里請�！睆埣铱偣軕B(tài)度歉然恭敬，頻頻鞠躬。“真抱歉，得委屈蔣老板走后門�！�
“不礙事。”蔣負(fù)謙搖手淺笑，達(dá)成此行目的最為重要，其他都不影響。
他三個多月前才買了一座茶山，過完年休息幾天又開始奔波今年度的茶期合同，產(chǎn)量算了算，除去一座專門供軍資的茶山不算，名下六座茶山竟然還無法全接下找上門的生意，只得忍痛舍棄幾張散貨訂單。
去年底買的茶山以他安排的制茶師傅，做出的成品雖然不差，但比他從茶苗開始培育起的仍明顯進(jìn)色，原先種植的茶樹還得再三年才能全數(shù)創(chuàng)除，日后工程更秀浩大，所以這回他偏向樸地，寧可從無到有。在同業(yè)介紹下，知道張家有塊適合種茶的山地要拋售，很多茶號躍躍欲試，價格就是談不下來。
張家山是塊寶地，清晨霧重水氣濃，近午日照充沛，不受他山遮蔽，土質(zhì)好不積水，唯一可惜的地方是幅員過小，無法沖出茶葉數(shù)量，才讓其他茶號對賣價望之卻步，但此處不失為頂級茶的孕育地，足以放手一搏，賭兩年后的成就。
實地勘察后他不砍價，反而多加一百兩價金，逗得張老爺拼命拍他的肩背，直夸他有眼光，甚至替他引薦了幾名經(jīng)驗豐富的制茶師傅來做頂級工藝茶，全是張老爺喝了幾十年茶葉下來認(rèn)識的好哥兒們。
只是買下張家山，短期內(nèi)對提升鳴茶產(chǎn)量并沒有幫助，無法解決此刻面臨的問題，未來的產(chǎn)量也不可能豐足到哪里去，勢必得尋找下一處。但他不能一口氣拓展太快，以免資金綁死，無法活用，得待兩期茶葉售價都收齊了才能運(yùn)作。
旁人笑他傻，不懂裝懂，但他相信總有一天，笑著的人會是他。
蔣負(fù)謙隨著張家總管穿梭回廊，天氣凍得很，冷得他雙手握拳縮在袖子里也沒比較溫柔，張家總管上了年紀(jì)，步調(diào)慢，他也不急催趕，正好讓他有時間欣賞梁柱翼拱上所雕的歲寒三友，可惜回廊兩側(cè)攀下的使君子未到夏季而無花，錯失芬芳。
“晴兒，來，這是你今天的工錢�！庇仪胺絿猿苫刈值男≡郝渲�，走出兩名一高一矮的姑娘，因為那名矮姑娘頂著張十五月圓的臉蛋，蔣負(fù)謙多注意了下，聽人稱她晴兒，才又瞧得仔細(xì)。
沒想到竟在這里遇上杜晴蜜，明明要她往北方走，怎么往南了呢？難道慶余行的商隊沒有直接回省城，反而在某一處就分頭走，因為亂了路線，她拿起地圖分不清東南西北，一不小心又往回繞了嗎？
北上再南下，就算她如何節(jié)省，身上的錢應(yīng)該也用得差不多了，討差事不足為奇，但瞧她的身子骨比起三個月前顯得清瘦了些，她到底舍不舍得吃飯呀？該不會客棧那頓飯是她這陣子以來吃得最好的吧？
“謝謝姊姊！”杜晴蜜開心收下，雙頰跟鼻頭凍得通紅不說，收錢的雙手指節(jié)都出現(xiàn)凍瘡了�！案覇栨㈡�，府里還有需要我的差事嗎？”
“當(dāng)然有，過兩天再來幫忙吧，工錢不會少你的。”
“謝謝，謝謝姊姊！”杜晴蜜連忙道謝。
蔣負(fù)謙還來不及走近喚她，杜晴蜜便跟張家丫鬟由奴仆出入的小門離開了。
“蔣老板認(rèn)識晴丫頭？”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生四大樂事之一，就在眼前卻擦身而過，未免可惜，因此腳步一轉(zhuǎn)就想幫他喚回杜晴蜜。
“別忙，我與她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談不上朋發(fā)，只是好奇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睕]料到會在這里碰上她，一時間亂了套，想上前問個明白，都忘了他是為什么出現(xiàn)在張家，就算把她喚住，寒暄幾句又把她遣走，想想真是件殘忍的事。
“還不是天氣冷，丫鬟們沒人想洗衣服，就各出幾枚銅錢請晴丫頭幫忙，算算也有一、兩個月了吧�！倍徘缑蹚牟霍[事，態(tài)度誠懇，人又規(guī)矩，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便默許私下雇用的行為，給大伙兒方便。
“府上不能再多添名丫鬟嗎？”洗到都長凍瘡了只為賺幾文錢，日子肯定不好過。蔣負(fù)謙心生不忍，居然開口替她討起職務(wù)，張家雇買的奴仆豈是他能左右的？
“我問過晴丫頭的意思。”這種事做總管的就能拿主意了�！翱墒撬f府里給的月例不夠她開銷，據(jù)說在外頭連修剪樹枝的活兒她都搶著做，最后是雇主拗不過她，留她下來幫忙劈開鋸下的枝干作柴燒�！�
她父母雙亡，有什么開銷？蔣負(fù)謙猜不透，疑問留在心中，只是兩人非親非故，不好置疑什么。單就他的立場發(fā)想，留在張家總贏過四處接散工度日糊口，先別說在張家吃住不愁，等她年歲再長一點，還有誰要顧她？
不過這些都是他的想法，說不定她遇上了麻煩事，把手邊的錢都賠上去了還不夠，才得頂著風(fēng)霜，連粗活都得搶。
過兩天她還會來張家洗衣服，屆時再到小門等她，多少盡點綿薄之力，助她度過此次難關(guān)吧。
杜晴蜜買了顆饅頭，兩手互丟了幾回，終于不再燙指后，便掰成兩半，一半以帕巾包好，一半眉開眼笑地吃著，滿足的神情如霞光爛爛，不禁引人好奇是多好吃的饅頭。不消片刻，原本迭得半人高的蒸籠，加起來近百顆的饅頭，賣得一個不剩。
“小泵娘，這兩文錢給你�！辟u饅頭的老丈嘴巴都快笑咧到耳后了。今天十五，以為上香的人多便改擺攤到廟口，殊不知一個時辰下來賣不到一籠，結(jié)果這小泵娘才剛來，馬上就銷售一空�！爸x謝你幫我招攬生意�！�
杜晴蜜看著這兩文錢，不心虛地收下了。“老丈，我們打個商量，明天我到你攤位前站一刻鐘，如果饅頭賣得好，你再給我兩文錢？”
在榕樹下吃面的蔣負(fù)謙聽見后，差點沒被面條梗死。
這座觀音廟前是處小市集，他早上與張老板簽好合同后，便假意買茶，借故巡視此處賣有鳴茶的店鋪，看鳴茶擺放的位置是否起眼、店鋪伙計是否會主動推薦，還有客人對鳴茶的反應(yīng)如何等等。當(dāng)然，還有他銷貨給茶行的價格跟茶行鋪上店鋪的價格，中間價差對茶行是否有利潤可言，若利潤高，店鋪伙計推薦的機(jī)率就高了。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細(xì)節(jié)，卻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關(guān)健，一點都馬虎不得。仔細(xì)地看了兩家店鋪，并買了其他茶號的散裝茶葉后，便到這處小市集覓食果腹，坐進(jìn)設(shè)在榕樹下的面攤。
垂下的氣須可能遮了他的五官，但不影響他的視線，杜晴蜜一晃到市集內(nèi)時，圓潤討喜的臉蛋立刻搶走他的目光。
她數(shù)著掌心銅錢，一攤一攤問價，最后只掏出一文錢買了顆饅頭，還分成兩頓，蔣負(fù)謙心擰了一下。究竟是什么大筆開銷壓住她的肩頭，得這般刻苦？他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喚她，替她點碗肉絲面，別吃得這么省、這么寒磣。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看她津津有味地吃著饅頭，連他都想嘗嘗是什么滋味，胃口一開，他碗里的豬油拌面都變好吃了，難怪賣饅頭的老丈會主動掏出兩文錢酬謝，只是沒想到她連這樣都能引差事。
“好啊，明天這時候你再過來，我請你吃饅頭�！崩险烧嬖氏聛�。
天下事，無奇不有，蔣負(fù)謙算開了眼界，更佩服她引差事的能力。
杜晴蜜吃完了半顆饅頭，盤算著該去哪兒掙錢好。昨天替人顧孩子，整個下午折騰下來才五文錢。不知道染坊今天趕不趕工，有沒有幫忙滌布的活兒？
唉，去問問就知道了，人世間最不劃算的事就是浪費時間。杜晴蜜大口呼息，挺直腰桿往染坊快步走去，還沒走出小市集，就被人擒住了。
“好呀，你這死丫頭，總算讓我找到你了！”油行老婦猙獰著一張臉，皺紋像刻進(jìn)骨里一樣深明，“看你多會跑，回去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為了替兒子討門媳婦，她四處張貼告示，有杜晴蜜消息的，不管真假都給五十文錢，知道下落并且?guī)齺碚胰说木徒o五十兩。當(dāng)初買她才花二十五兩銀子啊，偏偏兒子喜歡她，再多冤枉錢都得掏，皇天不負(fù)苦心人，總算讓她找到了。
“嘶——”杜晴蜜像活見鬼似的，臉色瞬間變白，她扭著手臂，眼看就要掙脫老婦的桎梏，雙肩卻遭人以手搏住，呵呵的傻笑聲在她耳后響起，她既想哭又想吐。“放開我！放手啦——救命呀，快來人救救我呀！有人強(qiáng)搶民女啦！”
“她是我逃家的媳婦兒，你們別來插手！”老婦喝斥著想上前幫忙的人�！拔医逃�(xùn)我家媳婦輪不到你們說嘴，通通給我閃開！”
“我不是-救命——唔唔唔-”杜晴蜜甫張嘴，老婦就往她嘴口塞長巾，繞到她腦后方緊緊地打了個死結(jié)。
誰來救救她！杜晴蜜急哭了，滿天神佛頓時不知道該求哪一位保佑，最后映在她腦海里的影像竟是三個多月前救過她一命的蔣負(fù)謙。
“晴兒？”蔣負(fù)謙期艾地喚了一聲，喜不自勝又不敢上前相認(rèn)，待杜晴蜜與老婦及老婦的兒子循訊回頭，他已經(jīng)激動地迎了上來，使勁將老婦母子推開，將她擁入懷里，哀切又憐惜地?fù)嶂聂W發(fā)，“晴兒！我的愛妻，我總算找到你了！”
愛、愛愛愛……愛妻？！哪門子的愛妻��？杜晴蜜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乍見他出現(xiàn)的驚訝還未褪去，又來一波猛浪打得她失魂。
老婦對她橫口而綁的布巾令她無法言語，激動的失措模樣與雙眸盈泛的淚光，在旁人看來，似乎直接印證了她真是蔣負(fù)謙的愛妻，而對他們難解的多角關(guān)系開始議論紛紛，編派故事。
“臭小子，你又來壞我好事！”老婦差點被推倒在地，一看又是蔣負(fù)謙，新仇舊恨今天就一并解決了�！扒缑凼俏蚁眿D，摟摟抱抱成何體統(tǒng)？還不快放開！”
“我才要問你為什么要擄走我娘子，讓我們倆白白生離兩年！”蔣負(fù)謙咬牙切齒地遏問，把杜晴蜜往他懷里按得更牢。
姊姊在龍家為求大局，人前孝媳嬌妻，人后精明算計，個性變化信手拈來，在任職總賬的那幾年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下，他作戲的功夫也不容小覷。
他目光一直鎖著她不放，盡避她看來傻乎乎的，卻是個對錢極有原則，分厘皆算得清清楚楚的姑娘，不會平白無故接受他的資助，以朋友身分立足，他又有點站不住腳，剛剛正想著該用什么借口接近她才不會令她反感時，油行母子就出現(xiàn)了。
老婦兒子抓著她的肩膀，響起令人作嘔的笑聲時，他還來不及細(xì)想就扔下筷子沖了出來，見到老婦把她的嘴堵起來不讓她呼救，已經(jīng)多年不曾動怒的他，竟然生起想把她撕爛的沖動，尤其聽到她說晴蜜是她的兒媳婦時，他十足十體會到何謂怒發(fā)沖冠。然而旁人因為一句“兒媳婦”而不敢介入，他有什么辦法能使？
可能燒過頭燒掉理智，一句“愛妻”不自覺脫口而出。不過這樣也好，老婦直咬杜晴蜜的身分是她的媳婦，他就以此為借口倒打她一耙。
“你胡說八道什么東西！晴蜜何時是你娘子來著？明明你們上次才頭一回見面，想嚇唬誰？把媳婦還我！”老婦拉著蔣負(fù)謙的手臂，被他毫不留情地?fù)]開。
他冷眼一瞪，本來想上前搶回杜晴蜜的老婦兒子，馬上龜縮回去，扶正母親。
“兩年前，新婚歸寧，我走開一陣去解馬車，喂馬匹糧草凈水，還不到一刻鐘，就聽見在前院等我的晴蜜大聲呼救，我趕過去看，只見兩名男子將她抽綁，架上肩擄走。我思思念念沒有一刻或忘，不續(xù)弦、不納妾，傾盡家產(chǎn)就是為了找她。你說，你為什么要擄我的妻子？為為什么？！”蔣負(fù)謙雙眼瞠出血絲，模樣駭人。
杜晴蜜咿咿唔唔的，像在附和他的話一樣。
說得好像有個影似的，連她都不禁懷疑其實她失去記憶，真是蔣負(fù)謙兩年前遭擄的愛妻�？上龔囊粴q到十七歲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呀？
這種感慨情深緣淺的哀傷語調(diào)，會、會讓人誤會的！
杜晴蜜雙頰一紅，頭都快抬不起來了。心頭麻麻癢癢的，像螞蟻在鉆。拜托，千萬別讓她生起什么不該有的念頭，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逢場作戲罷了。
“我……我沒有，你別含血噴人！”旁人指責(zé)的目光射來，老婦像被潑了一桶水，氣焰全消，“你說晴蜜是你的妻子，有什么證據(jù)？”
“你說晴兒是你媳婦，又有什么證據(jù)？”蔣負(fù)謙反問，抱著杜晴蜜一步一步向老婦逼近�！澳銉鹤邮窃诤文旰卧潞稳沼饲鐑旱�？宴客幾桌？與席賓客有誰能出面替你證明這場婚事？還有，晴兒是哪里人？娘家何處？你且說來聽聽！”
“我——”老婦一時語塞，這些話她臨時根本編不出來，要是說出晴蜜是她花錢買來的，豈不是自打嘴巴，對應(yīng)上擄人的事嗎？
“你無話可說了吧？”蔣負(fù)謙冷眼一瞪，指著老婦跟她兒子，半步不讓，旁人見她心虛、冷汗浮體，完全不敢回視蔣負(fù)謙，又支支吾吾的，一時間噓聲四起、千夫所指，馬上有人起哄，作勢趕他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