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蜜肚子能瞧出個形狀來了,若非這孩子折騰,常讓她犯頭昏想吐,前四個月肚子根本平得能滾球,絲毫不覺里面躺了個小娃兒。
她套了件外衣,來到后房,里頭燒水煮粥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蔣負(fù)謙。他總在阿水嬸來家里幫忙后才會外出,只要在家,能為她做的,全不假他人之手。
“不多睡會兒?”蔣負(fù)謙見她出現(xiàn)了,拉過廚房板凳扶她坐下。“粥還沒熬好,我先替你泡杯茶!
說是泡杯茶,蔣負(fù)謙卻是取出陶碗,由袖里拿出一顆如荔枝大小、邊有白絮的草球放入沖水,端到她眼前時,這顆草球正慢慢地綻放,如同她想象中的蓮花座,座心還開了一朵麗菊。
“你……你真的制成了!”杜晴蜜捧著陶碗,驚艷茶湯中盛開的杰作。“夫君,你真厲害!這真的……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我本來想用茉莉制心,可惜過了最鼎盛的花期,剩下的質(zhì)量都不好,才改成杭菊!币娝龤J慕眼光,他一陣飄然,頓時覺得自己成功一半了!百u相好還不夠,味道要好才能留客。嘗嘗!
杜晴蜜吸了一口。她不懂該如何品茶,單純外行人只會分好喝不好喝,這茶淡香遠(yuǎn)怡,花香味沒有熏蒸的香片來得重,非常順口!斑@茶一定能替鳴茶帶到更高的境界,很棒呢!”
“承娘子貴言!笔Y負(fù)謙接過陶碗,同處而飲,喉間的香氣更深遠(yuǎn)了!爸喟镜貌畈欢嗔耍阆鹊角皬d等著,太晚吃等阿水嬸來,我胃口都沒了!
“瞧你,說這什么話!”杜晴蜜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提到阿水嬸就一臉吃癟樣。本以為他是不喜歡聽人叨念,不喜歡被管,遂避免在他耳邊念著生活大小事,可她無意間開口,他卻如得珍寶,要她多說一些!鞍⑺畫鹕顩]有寄托才會這樣,有時她念得我也挺煩的,不過有她家里確實熱鬧很多!
“她才一個人就能把我們家熱鬧成這樣,也算有本事!蹦钤诎⑺畫饹]有功勞也有苦勞,至少讓晴蜜在家里不無聊,長了省城的見識——雖然都是道聽涂說的消息——睡前聽她活靈活現(xiàn)地轉(zhuǎn)述,眼底熠熠生輝,聽他澄清反駁阿水嬸時的驚呼真的好可愛,為此他可以容忍阿水嬸造次,把他當(dāng)兒子管。
管歸管,他也沒聽進耳過,“等孩子生下來滿百日,我們回鳴臺山就好了!
稍后一刻,阿水嬸提著剛采買回來的新鮮蔬果走入院子。剛來幫忙的頭幾日,她幾乎天剛亮就來打掃院子,后來要求她辰接已再過來即可。
蔣負(fù)謙似手不喜歡她,態(tài)度跟她兒子一樣,常常把不時煩掛在臉上。兒子是自己生的,還能罵幾句,罵過就雨過天青,但蔣負(fù)謙她不能罵,忍下來的結(jié)果是彼此看到對方,連招呼都懶得打。反正把宅子跟他娘子顧好就好。
“我到姊姊家一趟,你多休息,別過度勞累,知道嗎?”蔣負(fù)謙到書房整理些東西,以布巾包妥并將書房上鎖,來到廳中不厭其煩地囑咐著。他附耳道:“蓮茶的事,千萬別說給阿水嬸知道!
“我懂!倍徘缑蹫樗陆。這男人,明明知道阿水嬸愛探聽,卻老愛揪著她講悄悄話,好讓阿水嬸成天轉(zhuǎn)著這件事,就像用線綁著根肉骨吊狗胃口,她就不會去咬鞋踩田一樣。
她不是沒想過要為了丈夫把阿水嬸辭退,只是之前她還沒來幫傭時,沒事就會來家里走走,也會把她當(dāng)晚輩叨念著,來幫傭后才會連負(fù)謙一起關(guān)心,就算辭退她,只是免去她打掃、劈柴等差事,她照樣會上門,就打消念頭了。
阿水嬸最近也不會當(dāng)著他的面數(shù)落事情,只是心結(jié)種下,負(fù)謙不想解也沒時間解,等他清閑點,她再請飯館外燴一桌當(dāng)和事老好了。
杜晴蜜跟他走到庭院,在艷紫荊下,終于忍不住哀著他腰際兩側(cè),將臉靠在他胸膛,柔情依依地說:“路上小心,我跟孩子在家等你回來。”
“我知道!笔Y負(fù)謙目光放柔,就是知道家里有她跟孩子,外頭再辛苦,他都甘之如飴!斑M屋去吧,沒事我會早點回來!
“嗯!闭f是他在說,杜晴蜜依舊目送他出了家門后,才不舍地走回廳里。
阿水嬸抹著腰間布巾,由廚房出來后,頻頻向外頭望,確認(rèn)蔣負(fù)謙離開了沒有。
他們兩個還真有趣,幸好她應(yīng)付得來,還能當(dāng)作消遣看,不然早瘋了。
“我知道你們夫妻倆都不愛我碎嘴,可我還是禁不住要說。”
杜晴蜜以為她要問蔣負(fù)謙離去前,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豈知阿水嬸說出來的事完完全全不是她想的這樣。
“我剛在街上聽人講,最近負(fù)謙好像在找一名年輕姑娘,連龍家都派人出來幫忙了,你有空問問他到底在找誰。”
“年輕姑娘?”連龍家都驚動了……說不定是幫姊姊找人。杜晴蜜壓下蜂擁而上的妒意,為蔣負(fù)謙說話!斑@事我沒聽他說過,他這幾天也沒有什么異狀,可能是幫朋友或姊姊找人,你就別多想了!
“希望是我多想!卑⑺畫鹋隽藗軟釘子,但不說擱在心里又難受!拔抑朗俏叶嗍,可男人在外頭搞鬼,怎么可能讓家里的人知道?尤其是妻子。我聽肉販萊攤的老板描述負(fù)謙找人時的著急模樣,真想拖你去聽聽有多可惡。你從來不主動過問他的事,他要瞞你簡單得很!
杜晴蜜不禁有些動搖。她對蔣負(fù)謙的交發(fā)情況不算了解,隨便捏造個人物就能把她哄過去了,但想起他在圓樓時對她剖白以往并未有任何保留,心才回穩(wěn)一些。
“我相信負(fù)謙。”杜晴蜜撫著肚腹,腦海里全是蔣負(fù)謙對她的好!拔抑滥阌X得負(fù)嫌的態(tài)度很高傲,但你不能否認(rèn)負(fù)謙疼我的事實,你全看見了不是?”
“你說的不錯,這小子確實疼你。”她兒子待媳婦都沒蔣負(fù)謙待她一半好。
有回她把荷包忘在這里,到街上要添用度時才發(fā)現(xiàn),怕晚了市集都收光了,沒打招呼就慌張地踏進來,居然瞧見蔣負(fù)謙燒了釜熱水,蹲在地上為妻子洗腳,替她捏著小腿,說辛苦她了,挺著他的孩子一整天。她已經(jīng)當(dāng)人奶奶,仍是感動地紅了眼眶,羨慕又嫉妒的。
想著想著,阿水嬸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方才她說的事好像看不慣人家夫妻恩愛,非要撞出道裂痕不可,語氣酸的。“我去后院劈柴!闭覀理由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杜晴蜜看著阿水嬸往后院走去,眼光便拉回大門口,沈思著。
她相信負(fù)謙不會做出對不起她的事。
蓮茶在茶碗中沖開色澤,如花綻放,驚艷如畫筆,在龍君奕與蔣舒月的眼中,別出耀眼色彩。
“一顆蓮茶約莫能沖兩壺,第三壺味道還有,但會在舌上留澀。整體評估起來,質(zhì)量已經(jīng)相當(dāng)好了,可惜蓮茶人工浩大,無法多產(chǎn)!彼灰婃⒎蛐陌W難時,恨不得由龍升行包辦蓮茶,怕他舊事重提,不給他機會插話,立刻接續(xù)著說:“在官司定讞之前,我要囤量,等私改合同的茶行賠償完費用之后,再分批鋪貨到其他有合作,但未私改合同的茶行里!睂脮r,他不用親眼見識,就能猜出對方的表情絕對比姊夫更多變、更不甘!拔颐吭聲臀迨w蓮茶給姊姊,你要如何處置,我皆不過問。”
“好負(fù)謙,就知道你會給姊姊做面子!笔Y舒月向龍君奕使了眼色,不準(zhǔn)丈夫再討價還價,這事留得以后再說。
“蓮茶得訂個好價格。還有,你有想出好方法設(shè)防其他茶號嗎?”
“這當(dāng)然,張老板介紹的制茶師傅想得比我周全,我原先將棉線纏法畫得極為繁復(fù),想防止其他茶號爭相仿效,無形中增加了人力跟時間的成本,還不如化繁為簡,讓其他茶號將棉線拆除后,茶葉全散了來得干脆,就算他們想仿,都不知道該如何把棉線纏回原樣。
“而且要綁出蓮花座需要有相當(dāng)?shù)闹噶办`活度,葉子在揉捻及纏綁時極度容易損毀,一旦茶葉破了,賣相跟味道就差了,很難留客。為了維持賣相,就算他們綁成了球,泡開的茶葉分布及重蕊絕對沒有鳴茶來得細(xì)密扎實。
“我就不信其他茶號會想到請年邁而無法彎腰,但經(jīng)驗老道的茶農(nóng)嬤嬤來綁茶。就我與同業(yè)交流到現(xiàn)在,無法再采茶的老嫗只有舍棄一途,沒有子女接下她們的工作,與茶葉為伍的人生就此走到盡頭了,殊不知她們在綁茶時甚至還能再去蕪存菁呢!”
“如果可以,每兩年再做一次變化,讓其他茶號望塵莫及,永遠(yuǎn)做的都是鳴茶的老東西。”龍君奕建議著!澳悴荒阏腋G場燒制壺口廣一點的茶壺,一般泡茶的茶壺哪里看得出蓮花的精髓之處。上回舒月找的窯場不錯,你可以考慮。”
“嗯,我已著手辦理,明天就有三種茶壺能出窯比較!背松彶,他還得提升其他茶葉的質(zhì)量,在其他茶號努力突破蓮茶工藝而忽視其他茶種時,正是他異軍突起的好時機。
“我還是不服!笔Y舒月看著泡開的蓮茶,心里一陣糾結(jié)!笆苡绊懙娜潜皇Y英華煽動的茶行,他只要把茶山轉(zhuǎn)手賣掉,就一點事都沒有,我們怎么可以讓他稱心如意?君奕,難道你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懲治他嗎?”
“有是有!敝皇撬麎褐恢睕]使出來。既然負(fù)謙松口愿意給龍升行五十顆蓮茶——雖然受贈者是舒月,但流向如何不言而喻——他這個漁夫得收竿了!柏(fù)謙,你手邊還有劉家茶葉嗎?”
“有,但數(shù)量不多!
“都給我吧!庇胁枞~才能成事!把劭丛龠^一個月就要過年了,我得到福州把今年的事清一清。往年都是除夕前兩個月南下發(fā)配獎息,今年因為碰上了私改合同的事拖了點時間。”主要是留下來看戲,唉!笆Y英華說的對,岳母用娘家的名義買茶山制茶出售,確實與玉磬行跟蔣家打下的合同無關(guān),然而岳母能用低價出售與蔣家質(zhì)地相當(dāng)?shù)牟枞~,他是不是該把價格降低才符合現(xiàn)今的情況呢?”
“是呀,他不提供類同地價格,我們怎么跟其他茶行況爭呢?這在合同上可是載得清清楚楚的,如何都賴不掉!”蔣舒月這回總算吐了一口怨氣。
“再者,過年大伙兒贈茶葉不是少見的事,我想買回上次推掉的那批茶,就當(dāng)讓自個兒親戚賺個紅包錢,讓底下伙計過個好年,就照他開出的價格收的吧!”龍君奕笑得可詐了。“我想他鋪給原先進鳴茶的茶行的貨,八成是我退的那批吧?我看他哪來的茶葉能在過年前趕制給我!”
蔣舒月氣得槌他一記!懊髅骶陀泻棉k法,偏生拖著不使出來,看我們急得跳腳,你大爺很開心是不是?”
“娘子別惱,你不是說要雙管齊下嗎?負(fù)謙的工藝沒有進展,我哪敢出手?”龍君奕討好求饒,真怕妻子氣上了,整天都不和他說話。
蔣負(fù)謙見他們互動,一惱一討好,其實甜蜜得很。多想晴蜜現(xiàn)在就在他旁邊,他由后環(huán)抱住她,撫著她微隆的腹部,期待一家三口的生活。
“我晚一點再送劉家茶葉過來,先回去了!睉(yīng)該來得及跟晴蜜一塊兒吃午飯,不然跟她還有肚子里的孩子說上幾句話也好。
“等等,綠芽的事,有眉目嗎?”前后找了快兩個月了,連個影子都沒有,她不禁懷疑是負(fù)謙看走了眼,把誰誤認(rèn)成綠芽了。
“沒有。”他也覺得奇怪,綠芽個子嬌小,眼距微開,照理說特征不算難找,可見過她的人似乎只有他……“我不可能認(rèn)錯,否則她見到我根本沒必要跑,極有可能她來省城幾天就離開了。不過我還是會繼續(xù)探訪,畢竟此人不得不防!
綠芽會不會再次成為蔣英華的棋子,很難講。
蔣舒月看了龍君奕一眼!耙钦业饺,別太為難她!
當(dāng)初綠芽做錯事,君奕不得不把她趕走以正視聽,但心里還是關(guān)心她的,瞞著她私下找過她幾回,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雖然吃味,還能諒解,且在負(fù)謙說看見綠芽前一年,君奕也沒再找過她了。
“嗯,我知道。”蔣負(fù)謙同樣看了龍君奕一眼,意有所指。
“喂,我對舒月天地可表,你要是敢把她帶離開龍家,管你是我小舅子還是天王老子,我一定讓你吃不完兜著走!”話雖如此,他還是害怕地樓住蔣舒月。
“我先告辭了!敝灰麑︽㈡⒑,誰會無聊來拆散他們?
他現(xiàn)在,只想回家。
綠芽站在蔣家往東街二巷必經(jīng)的陸橋上等了一整個下午,她在等蔣負(fù)謙。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蔣舒月,龍君奕根本不會趕你走!他就算對你沒有男女感情,總有兄妹義氣吧?聽說你被趕走之后,他還差人打探你的下落,想知道你好不好,如果不是蔣舒月,說不定你現(xiàn)在還能回玉盤行生活呢!”蔣英華在她跟前說著。木已成舟,她心也死透了,經(jīng)他這么一講,頓時又激活過來。他說的不錯,若非蔣舒月,她豈會落得如此下場?
“還有蔣負(fù)謙,就是他向蔣舒月獻(xiàn)計,不然剛嫁進門時,龍君奕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還記得我爹落葬那天,你不是追來要找龍君奕,要他明白蔣舒月借著職務(wù)之便用龍升行鋪茶打名氣嗎?若不是蔣負(fù)謙將你攔下,把你趕走,今天事情說不定就有轉(zhuǎn)機了,不是嗎?”蔣英華繼續(xù)說道。
綠芽動搖了,伸出十指,縫里都是污泥。她為了糊口飯吃,得頂著烈日下田工作,雙唇甚至被曬裂了,而蔣舒月及蔣負(fù)謙卻能享福,這怎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