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因為天氣晴朗,萬里無云,趙晴決定到外頭曬曬太陽,而后寢宮的花園內有座小巧玲瓏的涼亭,她老早就想進來坐一坐。
她全身放松地倚坐在圍欄邊,漸漸有些昏昏欲睡,不知不覺中,意識好像又回到住院那時候,護士總是用輪椅推著自己到外面散步,陽光照在臉上暖融融的,經常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見過千歲!」
婢女們的聲音驚醒了趙晴,她看見肅王走進涼亭,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想到自己身在何處,便要起身見禮。
元鎮見她兩手護著肚子要起來,開口道:「不必了!」
「是!冠w晴又坐回去。
他在她身邊坐下,清了下嗓子。「昨晚沒睡好?」
「因為半夜又跟錦姑說了一會兒話……對了!它已經離開了,因為心愿達成,沒有遺憾,所以就去投胎了!顾岔槃輬蟾孀钚碌倪M展。
這次錦姑真的走了,再也見不到了,元鎮臉上閃過一絲不舍,可嘴巴還是有些逞強。
「早就該去投胎了,本藩又不是三歲娃兒,難道錦姑還得處處盯著不可?它……沒再要你轉達什么話?」
趙晴原本想要搖頭,不過馬上又改變主意!府斎挥辛!
「它還說了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說:「除了希望千歲別再喝酒之外,它還說,再過幾個月,千歲就要為人父了,得做個好榜樣,收斂一下脾氣,別動不動就發火!惯@同時也是趙晴的愿望。
元鎮佯裝不悅,但堅硬若盤石的內心卻因為有人真心的關懷而產生一道細微的裂痕。「人都已經死了,還操心這些做什么!
「我只是負責傳話,至于聽不聽就看千歲自己了!冠w晴又乘勝追擊!稿\姑還懇求千歲……呃……別再妄造殺孽了!
他把頭一撇,不認為自己有錯!改切┤嗽揪驮撍!」
「至少在動手之前,先考慮一下對方是不是真的非死不可!顾缓谜壑,不敢一下子就要這個男人改掉胡亂殺人的毛病,若把氣氛弄僵,反而更難收拾。
「哼!」元鎮只給了這個回答。
趙晴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她已經把話傳到了。「錦姑還說……」
「還說什么?」
她心生一計!稿\姑還說希望千歲以后多聽我的話,它相信我絕不會害你的!惯@么說當然是騙他的。
元鎮登時把頭轉過來瞪著她,彷佛想要確定趙晴話中的真偽。
趙晴,你要挺!
可是時間拖得愈久,她就愈心虛,最后只好投降。
「……其實這是我騙你的,錦姑沒這么說。」趙晴低頭認罪。
可惡!她的臉皮為什么不厚一點?干么要承認說謊?這么一來,他以后不就更不會相信她了?自己真是笨蛋!
就在趙晴兀自懊惱之際,卻也錯失了浮現在元鎮唇畔的一抹淡淡笑意,就連本人都沒有發覺。
見身邊的男人沒說話,她怯怯地瞟去一眼!干鷼饬?!」
他哼了哼。「本藩就這么容易生氣嗎?」
趙晴先是點頭,不過馬上又搖頭。
「哼!」算她識相。
就只有這樣?沒有發火?趙晴等了好久,肅王都沒再開口說話,但也沒有起身離開,她想找個話題再聊下去,一時又找不到,困意再度讓眼皮開始往下掉,身子也跟著放松。
過了一會兒,元鎮發現左肩被什么東西壓著,偏頭看去,就見他的王妃靠在他肩上打起盹來了。
元鎮不由得覷著她安靜的睡顏,她沒有一絲懼意,無比信賴地靠在自己身上,這是他從沒想過的畫面,喉頭不禁一梗。
他沒有動作,就怕會吵醒身旁的女人。
在他的記憶中,心情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像現在這般平靜過了,這才感受到自己有多么疲倦,他不想和上天過不去,更不想和百姓作對,只是憤怒無從宣泄,也只能怨天怨地。
這一刻,深沉的倦怠感涌向四肢百骸,讓元鎮跟著全身放松,不知不覺地閉上眼皮,也想這么睡著。
如果能一直到永遠該有多好。
托錦姑的福,夫妻倆的關系出現了轉機。
雖然不是每天,但元鎮只要有空,就會到后寢宮來,兩人就坐在涼亭里,一起喝茶,吃著點心,偶爾聊上幾句,不過趙晴總是沒過多久就開始呵欠連連,然后靠著他睡著了。
到了最后,都是由元鎮抱著她回屋里去,連他都發現自己似乎有些不大一樣,情緒變得安穩平靜,也不再煩躁不安。
將近一個月,他沒有再殺過人,也沒有動過怒。
直到最近幾天,元鎮覺得她好像瘦了,照理說腹中的胎兒愈來愈大,應該會變重才對,但是大的只有肚子,她的下巴卻變尖了。
元鎮對于自己會注意到這些細節,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天,他又將趙晴抱上寢榻,安頓好之后,他決定好好問問伺候的婢女。
「王妃平常吃得多不多?」
金香結結巴巴地回道:「回千歲,娘娘吃得很多,胃口也很好,一天要吃上好幾頓,奴婢不敢欺騙千歲,千歲只要問典膳所便知。」
「那她為何會變瘦?」他非問出個原因不可。
「回千歲,娘娘是胖在肚子上……」銀屏也回答得膽顫心驚!噶坚t副說世子相當健康,不需要額外進補。」
元鎮睨了滿臉惶恐的婢女們一眼!竿蹂偈菹氯,本藩唯你們是問!
「是!箖扇苏\惶誠恐地回道。
待他一走,金香和銀屏才吁了口氣,決定嚴加監督,免得娘娘再瘦下去,她們可就要倒大霉了。
姚氏在屋里踱著步子。
已經將近一個月,千歲都沒來找過她,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于是她讓婢女偷偷去打聽,才知道千歲白天都去了后寢宮,為的就是陪伴王妃,晚上則一個人睡在前寢宮,可以說變得清心寡欲,而且滴酒不沾。
「千歲和娘娘的感情突然好起來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坐立不安地喃道!冈龠@樣下去,千歲的心會離我愈來愈遠……」
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有沒有打聽到娘娘是用了什么手段,讓千歲天天到后寢宮去的?」姚氏轉而又問兩名貼身婢女。
桂花和蘭兒你看我、我看你,面帶敬畏之色。
「奴婢聽說娘娘可以看到『那種東西』,還能跟它們說話……」
「奴婢還聽說娘娘看到過世多年的錦姑,錦姑似乎還托她帶話給千歲……」
姚氏嬌哼一聲。「這世上哪來的鬼!她以為把錦姑搬出來,千歲就會相信她?誰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我竟沒有防到娘娘會使出這一招,著實太小看她了!
萬一千歲和娘娘真的和好,等到孩子生了,又是世子的話,自己便不再是最受寵的女人了。
「你們再去仔細打聽,看娘娘究竟是真的看到,還是故意裝神弄鬼!顾欢ㄒ朕k法破壞才行。
婢女們不禁面面相覷!阜蛉艘驹趺醋?」
「這種事還要我來教嗎?」姚氏啐了一口!改銈兯降紫氯ジ髮媽m的婢女打聽打聽,必要的話就用銀子收買,看娘娘是不是學會了什么旁門左道的功夫,要不然就是有人暗中幫忙,像是放姻緣符、下桃花咒之類的,才能把千歲的心給勾走,否則千歲原本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這會兒卻三天兩頭的往她那兒跑,其中一定有鬼!
蘭兒一臉為難!概静桓摇挂亲屇锬镏懒,她們可就死定了。
姚氏嬌吼一聲,兩巴掌也跟著賞了過去!笡]用的東西!」
「奴婢真的不敢……」桂花也哭著跪下,平時可以幫主子對付其他妾室,可這次面對的是王妃娘娘,誰都不敢造次。
姚氏不禁氣得咬牙切齒,原本美艷的皮相因為嫉妒而變得丑陋如鬼。
夏天的晚上非常悶熱,加上趙晴已經懷孕七個月,胸口經常會感到發悶,還會有些呼吸困難。
原本她的睡眠質量就不大好,如今又在半夜被吵醒,她原本不想理會,反正那些阿飄沒有受到邀請也進不來,可是一聽到飽含乞求的聲音,她實在于心不忍,只好又爬起來。
「……人生就是這樣,悲多過于喜,也真是難為你了!顾醽硪粡埨C墩坐在門邊,和伏身跪在外頭的男飄說話,雖然趙晴有邀請它進來,不過礙于禮教和規矩,對方說什么都不肯,她只好隔著門板聽它傾訴。
這個男飄據說是王府里的花匠,年近四十,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加上尚未娶妻,沒有一兒半女,幾年前在工作時,不小心被地上的石頭絆倒,撞到樹干,就這么死了,因為無人祭拜,身上也沒有盤纏,加上衣衫襤褸,連一雙鞋子都沒有,便這么流連在人世,一直到現在。
「這都是命,奴才沒有怨言……」男飄吸了吸氣,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钢皇怯屑孪胝埬锬飵兔!
趙晴頷了下首。「說吧!只要我幫得上忙!
「能否……能否請娘娘燒一些紙錢給奴才,讓奴才在路上花用!购貌蝗菀子腥丝吹靡娮约海聽得見自己說話,可偏偏是這般身份尊貴的人,讓它實在有些惶恐。
趙晴還以為是要幫多大的忙!府斎豢梢,明天一早我就請奉祀所準備紙錢,多燒一些給你,希望你下輩子有妻有子,過得幸福美好。」
男飄伏身磕頭,沒想到王妃娘娘心地如此善良,愿意幫自己這樣的人。
「多謝娘娘金口……奴才姓方,賤名大貴,娘娘在燒紙錢時,千萬記得要叫奴才來收,否則會被其他『人』給搶走,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奴才又不好意思去跟它們要回來……」
「我記住了!冠w晴心想這個男飄還真老實,能幫上忙真是太好了。
它感激涕零地說:「奴才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娘娘……」
「我不要你做牛做馬,只要做個好人就好了。」只要多一個好人,這個世界就會更加美好,她是這么想的。
「是,娘娘!鼓酗h鄭重地允諾。
雖然大多數只是聽它們訴說心中的委屈,陪它們一起落淚,待它們發泄完了就會去報到,并不會太困難,但偶爾也會碰上不幸被肅王所殺的冤魂,又沒膽去找兇手報仇,便哭哭啼啼地來求她作主,趙晴好說歹說,最后答應在廟里立個牌位,請來高僧誦經超渡,才勉為其難地離開,當然這些事都是偷偷請奉祀正處理,不敢讓肅王知道,免得又生事端,但不管哪一種,都是勞心勞力的苦差事,每天一個已是她的極限了,真的不能再多。
趙晴打了個呵欠,拖著沉重的步伐爬上寢榻,就聽到外頭傳來叫囂。
「……下官不過是奉命前來宣讀圣旨,竟遭肅王斬殺……真是死得好冤……這個仇非報不可……」想他正受皇寵,官運亨通,即將迎娶高官之女,眼看榮華富貴即將到手,卻慘死在肅王手中,如何吞得下這口怨氣?
她的眼皮好沉,怎么也掀不開,只剩下耳朵還能勉強聽得見。
「讓我進去!」林姓官員已然化成惡鬼,幾次想要突破重圍,心想只要附在王妃身上,就可以借她的手殺了肅王,可惜就是進不來。
就在趙晴掙扎著要不要起來,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男童嗓音,很有氣勢地回嗆——
「不要吵!走開!」
林姓官員表情猙獰地冷笑!改阒皇怯^世音菩薩的坐騎,不過是一頭畜牲,別以為我會怕你……」
「滾!」奶聲奶氣的男童嗓音發出魄力十足的朝天吼。
突然,一聲凄厲慘叫,惡鬼被打下了十八層地獄。
趙晴有種被人守護的安全感,耳根子也獲得清靜,便安安穩穩地睡去,不過事后回想起來,還有些分不清那個奶聲奶氣的男童是真有其人還是作夢?就連之前的小正太也不曾再出現,他到底又是誰?
這兩件事一直讓她耿耿于懷。
接下來幾個晚上,還是陸陸續續有阿飄前來陳情,她在半夢半醒之間,開口邀請對方進來,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傾聽對方訴苦。
一連幾天下來,趙晴不只是瘦了,眼下也多了淡淡的黑影。
「娘娘昨晚又沒睡好嗎?」銀屏擔憂地問。
趙晴被人從床上挖起來,困到閉著眼皮吃東西!赣幸稽c……」
金香一臉害怕!缸蛲硎遣皇恰耗莻』又來了?」
「嗯!冠w晴嘴里塞滿食物。
兩個婢女憂心忡忡。「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沒關系,早上再補眠就好了!顾呀浘毜娇梢赃吽叧粤恕
這種狀況頻繁到連元鎮都察覺有異。
這天晌午左右,他又來到后寢宮,才踏進屋內,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見王妃睡到小嘴微張,只差沒有流口水。
「請千歲恕罪!」銀屏和金香代主求饒。
元鎮想到良醫副說懷孕的婦人嗜睡,但王妃的癥狀似乎太嚴重了,而且氣色也顯得不大好!竿蹂估锼缓脝?」
「呃……這……」沒人敢回答。
他鳳目,凜!缚煺f!」
兩個婢女咚地跪下,不敢有半句隱瞞。
「……每天晚上都會來找她?」元鎮嗓音低沉清冷,讓人有種大難臨頭的錯覺,還以為只有錦姑和春荷,沒想到還有其他「人」。
金香一面說一面抖。「娘娘見它們可憐,就聽它們說話,能幫就幫……」
「不過這么一來,娘娘就很辛苦,無法好好睡上一覺,白天就直打瞌睡!广y屏硬著頭皮說。
元鎮壓抑怒氣!杆罂刹槐乩頃。」
「只能怪娘娘心太軟,無法袖手旁觀。」金香也勸過好幾次,不過效果并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