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真央食指有意無意地卷著肩上的一縷頭發,對著咖啡杯的杯口,發了好一會怔,突然點了下頭,也不知是點給誰看的。
“要是直說的話,就是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談戀愛上,雖然談場戀愛是很美好的事,轟轟烈烈或者浪漫純情都很美好!但對我來說,生活中仍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需要花時間去做,我不想因為一個人,而影響了我的工作;感情再好,畢竟好不了一輩子,男人再好,也不免早晚要變心,只有自己的事業,是能確實把握住的;與其依賴一個男人,依賴到失去自我,還是把時間用在怎樣增加自己自身價值上,不是更好?”說來說去,她是比他還要務實的人也說不定。
這番話真不適合她這張臉,她怎么看也不像是個女強人,可話就自己這么跑了出來;也許是一種禮尚往來吧,他說了相親的真實原因,她便也沒作什么深思地將自己曝露個徹底。
他們之間,某道名為“拘謹”的屏障被打破了。
他們都是商場上,善于察言觀色的狐貍,出了臥室門,就有數道屏障自動加身;可此時,為什么那么輕易就破掉了,誰也不曉得。
“比起其他虛無縹緲的事,我更喜歡工作,不過我沒打算做個女強人,女人遲早要嫁人,我不想被人說閑話;所以如果能找到一個不會影響我的男人,窩囊也無所謂,能不妨礙我就好,這樣的人也不好找呢!男人的自尊心更受不了吧?那就只好從現在開始相親啰!又不用談感情、又能見到更多的人,總有一天能碰到一個吧!”她給自己的時間很寬裕,從現在開始的五年間,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愿意跟她有夫妻之名和夫妻之實,就是沒感情的男人。
他們面面相覷,一番熱論后,又歸于起初的沉默,甚至比那時還要更深的沉默;吳真央的手指沿著杯口劃圈,而范雅賢還是坐得筆挺,挺到西裝上連個皺褶都沒有。
不過,并不是難以忍受的沉默,就算把自己更自私的那面,擺在對方面前,沉默也不是難以忍受的。
他們兩個,實在是半斤八兩,誰也沒資格說誰。
都以結婚為目的,又都不把那可能的另一半看得很重,都只是為了方便自己而已,連感情也不求,只是出于個人的原因,希望戶籍上多出一個異姓的名字。
是沒有去愛人的能力,還是沒有去愛人的動力?為什么其他人自然而然就能發生的事,他們卻怎樣刻意地逼自己也做不到;而覺得“做不到才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吧!
“如果是窩囊的男人,那你來見我就錯了!
“那是指最低限度,可能的話,當然是條件越高越好!還可以讓周圍人羨慕;亂槍打鳥,為的不就是那個偶然?”
“也對!
五年后。
吳真央闔上桌上的黑皮行事本,掛了電話,在對著圍著自己的這張圓弧形接待桌嘆了口氣后,才老大不情愿地離開了椅子。
在她這張桌子側面不遠,有一扇漆黑的門,那扇門就是她最不想靠近,而每天又不得不圍著轉的地方,誰教那是她老板的辦公室。
算一算,來Innight工作,也已經三年多了,用這么短的時間,一路做到總裁秘書的職務,她應該感到自傲得意才對,她跳槽來這家公司的目標已經達成了;可是,越是在這家公司待得久,她就越覺得雙肩沉重、嘆氣加多,這樣一來,哪還有得意的工夫?一不小心,黑眼圈、白頭發都要跑出來了!
她沒想到,被評為近十年間最具潛力公司的Innight最高負責人,也就是她的直屬上司,年紀一大把、長得比誰都兇狠,卻是個做事比小孩子還亂來的超任性男人!她的腦細胞只有百分之三十是用在工作上,其余的百分之七十,全都用在了怎么應付老板突發奇想的任性上。
本來是憑著香水產業,在創業十年內,便躍入世界五百強的Innight,前景光明,使得她當初沒作什么掙扎,就毅然辭掉原本的工作,來了這里;來了才發現,她錯了!什么前景光明,只有她這個當秘書的才在乎吧?身為總裁的男人和他那一群死黨,可是壓根沒放在眼里!
就在前幾個月,她親愛的總裁谷均逸先生,邂逅了他現在的愛妻施余歡,本來是好事一件,終于有人能制住這個任性帝王,她心里高興得很;誰知,總裁大人為了紀念他找到真命天女,所作的決定是,公司從此不再作香水的生意!
好,這樣一來,世面上所有Innight香水,倒是在一周內,全被搶購一空,可之后呢,他們公司要以什么為生?諸如行李箱、化妝品之類的副產品,雖然也不少,可沒有一個能頂替,身為公司標志的香水啊!
她會失業,然后被從前的同事找上門取笑,那時,吳真央深深地這樣確定著!而那個任性的男人,又不知什么時候通過了董事會議,輕飄飄地又作了個重大決定,Innight要推出自己品牌的女性內衣,從此以此為主打。
花了十年建立起的香水品牌,是說換就能換的嗎?不管她這個小秘書心中如此吐槽,事情還是如谷均逸打算的那樣,緊鑼密鼓地進行了起來,國內的香水廠關門了,菲律賓的制衣廠倒是開了張,全公司上下都被這“改革”,折磨得少了幾年壽,其中當然包括離始作俑者最近的她。
留在二十六樓,要被谷均逸折磨得腦抽筋,出了這層樓,又要被其他員工追問內幕,離開這棟樓,要被商業周刊記者追問內幕;比起總裁本人,他們這些在他身邊的人,才真是“不得好死”!
強打精神敲了敲總裁室的門,得到應聲后推開門,就算身心再疲勞,臉上也始終掛著職業的秘書微笑,吳真央有時也佩服自己真是太敬業了。
“總裁,剛才一樓柜臺打來電話,說是一位‘夏北影業’的范先生找,雖然沒有預約,但‘發展策劃部’的向先生已經帶他上來,去了小會議室;總裁要見他嗎?”
寬大的辦公桌后,有著古銅肌膚的高大男人,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只點了下頭。
“那半小時后的會議要延后嗎,還是取消?”吳真央依舊很好脾氣地詢問,反正她已經習慣了,沒有預約的客人、無關工作的客人,全都是一些打亂她辛辛苦苦排好的日程表的罪人;所謂“按部就班”在他們總裁的耳里,就是個諷刺。
“不必,十分鐘足夠了!
吳真央大吸口氣,留下一個燦爛的笑容后,關門而出。
兩分鐘后,她跟在谷均逸身側,往小會議室走,懷里抱著一大迭資料,看上去干練有余,思緒已經飛到了九霄云外。
仔細想想,影視制作公司的人來這里做什么?而且還是“夏北”……很熟悉的名字啊!出了不少賣座的影片;而且,記得那個人也是在那工作的。
范先生……怎么可能!哪會那么巧?
吳真央晃了晃腦袋,掃去腦中那不切實際的猜測,不管這位范先生是什么來頭,她都要稍微為他默哀一下。
總裁辦公室所屬的二十六層,只有一臺專用電梯能到,而啟動那臺電梯需要的專門卡片,公司里只有少數人有,那些人不是像她這樣,不得不待在二十六層的,就是部門經理之類的高層,還有就是公司“特聘”的無頭銜人士;那位范先生能被人帶上來,說明他早就被Innight盯上了,想全身而退,怕是不太可能。
小會議室門外,倚墻而站的男人,就是那位負責把羊帶到老虎嘴邊的發展策劃部主管,向方弈;見谷均逸來了,他明白自己的任務已經結束了,笑了笑,在他們還沒走到跟前時,就已經轉身離開。
Innight的怪人太多,吳真央已經見怪不怪,她為谷均逸推開小會議室的門,雙目很合尺度地低垂著,以顯出她老板的威嚴。
小會議室靠外的整面墻,都是落地的弧形玻璃,容十人開會的橢圓形會議桌,也是全玻璃制成,這間屋子給人的整體感覺,就是明亮利落。
而當谷均逸走過,吳真央再將視線抬起時,不大的會議室,除了明亮利落的感覺外,又多了幾分莫名其妙的懷念;她想原因是很簡單的,因為她終于看清了那個坐在桌旁的男人。
陽光由他的背后打過來,灰色的筆挺西裝,掩在淡淡的光圈中,男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眼睛,好看的臉因那份過度的刻板,讓人有種想笑的沖動;起碼每次看到他擺出這種棺材臉時,她都是掩不住那股想笑的沖動。
時間倒流,彷佛,鼻間又飄來了藍山咖啡的香氣。
像這樣不受到重視,谷均逸還是很不習慣的,這位夏北影業的營銷總監,怎么和傳聞中有點不一樣?的確,看上去就是個不懂得人情世故、不通情達理、說一不二的棘手角色,不過他那完全無視他存在的筆直視線,是什么意思?
谷均逸順著范雅賢的視線瞥向一旁,看到的正是跟隨自己三年,還能堅持著不辭職的優秀秘書,而他的秘書此時堪稱迷倒眾生的專業笑容,也顯得有點古怪,谷均逸微乎其微地挑了下眉角。
“那么,我先告辭了。”大腦停頓了兩秒,吳真央才想到,這里已經沒她的事了。
“你留下!惫染莸拿,讓她差點做出左腳絆右腳的蠢事。
“欸?可是……”
谷均逸哪里管她?徑自在范雅賢旁邊的主座,大剌剌地坐了下來,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當然,他也不管范雅賢是不是有和他談話的意愿,就算對方是用耳朵對著他的,他還是直入主題地說:“那,既然你來到了這里,就是說我們還有再談的可能了!
范雅賢推了推鼻上的無框眼鏡,不露痕跡地轉向谷均逸,而眼角的余光則沒放過吳真央的每個動作,比如她很不情愿地搬了椅子,坐到了谷均逸的左后方。
他們多少年沒見了,有三年了吧?她什么時候到Innight的?都說這位總裁是個怪人,很不好相處,她看起來也好像的確憔悴了不少,是因為工作辛苦嗎?她總是過度投入工作,而疏于照顧自己,由著她,只會讓她搞壞身體,這么說來,她看上去沒什么精神,也許真的是沒好好吃飯?人也又瘦了一圈……
“我來這里,是想當面告訴谷先生,我們沒有再談的可能!狈堆刨t沉著聲,和谷均逸一樣不帶任何情緒地,將字砸進對方的腦中,“貴公司的員工實在很能干,但我也已經說過了,我們新電影的服裝贊助,已經跟UN公司談好,合約也馬上就要簽署,不可能再找其他合作公司!
“不是還沒簽嗎?”
跟谷均逸比起來,范雅賢的外貌簡直斯文得像個儒生;谷均逸有種天生處于人上的魄力,現在更是處于他的地盤內,對范雅賢的氣勢是個很大的威脅,可即使這樣同桌而坐的兩個人,卻讓人瞧不出情勢上的優勢,可見范雅賢也不是省油的燈。
只是,如果他不是一邊說強硬的話,一邊旁若無人地直盯著她瞧的話,那他也許能得到自己預期的效果,讓谷均逸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