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路上發出極規律的節奏,隨著越接近窯場,唐文禹的心跳越沉重的撞擊胸口。
他的手緩緩滑過那繪上百花的瓷瓶,送來瓷瓶的下人說,這勾繪是出自一名喚作巧兒的工匠之手。
“巧兒?”他喃喃的重復著這個名字。
這是一個對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名字,但是不論如何,縱使只有一線渺茫的希望,他還是要跑這一趟。
她離去時放下的薰香瓶,依然被他小心翼翼的放在衣襟之中,若在有生之年得知她安然無恙,他死而無怨。
“二爺!”馬車停了下來,小廝在外頭輕喚一聲。
唐文禹壓下紛亂的思緒,放下手中的瓷瓶,整了下衣衫之后緩步下了馬車,抬頭望著偌大的窯場。
里頭一個頭發花白的工匠連忙跑了出來。
“曲老!”小廝連忙在一旁對老師傅說,“這就是掌管唐窯的二爺——唐文禹,來找大人的!
曲老眼睛一亮,連忙就要跪了下來。
唐文禹眼明手快的扶住他,“在窯場里沒有主仆之分,這是我的規矩,所以如此大禮就免了。”
“是!”曲老恭敬的退到一旁!翱墒谴笕瞬辉诟G場,方才才起程回府,怎么,你們沒在路上遇著嗎?”
“沒有!毙P苦惱的搔著頭,“八成走岔了路,錯過了!
“那還不趕緊……”曲老的話語因為看到唐文禹的腳步緩緩走進窯場而打住,他連忙跟上,“二爺,大人不在窯場。”
“無妨!碧莆挠淼哪抗庠诟G場里穿梭。
窯場里的幾個工匠看到了他,眼底有好奇,但沒有多碎嘴,只瞧了一眼,便又專注于手邊的工作。
曲老恭敬的跟在他身旁。實在很難想像,唐窯出產的瓷器品質居于全國之冠,竟全出自如此年輕的男子之手。
唐文禹隨手拿起一個放在架上遍體通紅的紅瓷,眼底閃爍著贊嘆,“曲老!
“是,二爺!”
“我聽說,送到唐府的那只百花瓷瓶是出自一名叫巧兒的工匠之手?”表面平靜,但他內心不禁澎湃激動。
曲老點著頭,恭敬的回答,“回二爺,確實是巧兒所繪沒錯!
“人呢?”他狀似不經意的隨口一問。
“該在后頭勾勒素坯吧!”曲老看了下后方,“二爺想見巧兒嗎?小的馬上叫人……”
“別打擾了工作,我去看她便成!碧莆挠砉芾砀G場向來有其原則,在窯場里只要成了工匠便值得尊重,地位與他平起平坐。
“聽二爺的口氣,該也是贊嘆巧兒那巧奪天工的畫坯能耐吧?”曲老的口氣有著驕傲,畢竟巧兒是郎窯的一份子,而這份榮耀自然屬于郎窯上下!安贿^這世上本來就是英雄出少年,正如二爺年紀輕輕,不也是擁有一身拉坯、燒窯的好功夫!
唐文禹聽到贊美的反應只是淡淡一笑,沒有答腔,因為他一心全懸在那個叫巧兒的人身上。
進入畫室,他的視線不停的梭巡著那一桌桌正畫著素坯的男男女女,不過之中并沒有他熟悉的身影,難道真不是寧心?
心中的期盼落空,只剩一片茫然。
“奇怪,怎么不見巧兒?”曲老指著巧兒原本的位子,不過此刻上頭空無一人。“劉師傅,巧兒呢?”
一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瞄了下四周,口氣有著不以為然,“誰知道那丫頭又跑哪去!方才還有看到人,但一晃眼就不見人影。八成又到灶房偷懶了!這丫頭仗著夫人疼愛,自己畫坯的能力又受大人肯定,所以目中無人,不把這工作當一回事,這樣的性子,就算功夫再高,成就也是有限……”
“劉師傅!”曲老輕斥了一聲。
劉師傅的嘴一撇,不太情愿的閉上嘴。
原本這窯場里他是能力最好的勾繪師傅,沒料到一年前平空來了個丫頭,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像個啞巴似的,但是她卻擁有連他都望塵莫及的能耐。任何圖案到了她手中,她總能栩栩如生的繪在瓷器上頭,這份能耐令人不平,卻又忍不住心中暗暗贊嘆。
就因她的鋒芒畢露,所以得罪了在這里幾乎做了半甲子的他,一有機會就找她麻煩。
唐文禹耳里聽著工匠們的交談,雙腳像有自我意識的走到最角落的位置,那桌上素坯只有簡單的幾筆勾勒,他的手已忍不住激動的握成拳頭,嘴角微揚,他肯定這是出自寧心之手。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輕移的腳步聲,立刻轉身,瞪著緩緩走來的窈窕身影,見她緩緩走近。
寧心!他的心激動了起來。真的是她,她沒死!這一年來的懸心終于在此刻得到釋然。
他緩緩移動步伐走到她面前定住,舉起手輕拂過她白皙的臉頰,語氣放柔,“寧心!”
在他碰觸到她的瞬間,她的眼神突然一冷,向后退了一大步,并用力揮開他的手。
她的舉動使唐文禹一愣!皩幮模俊
“寧心?”她冷冷的重復,“她是誰?”
唐文禹被她脫口而出的話語震住,“你不知道寧心是誰?”
“我為什么該知道?”她抬手厭惡的用力擦著方才被他碰觸的臉頰。
“巧兒,不得無禮!”曲老連忙上前制止巧兒,就怕她得罪了貴客,現在郎窯的未來可都掌握在唐文禹的手上,若是他不點頭幫忙,郎窯可就慘了!斑@是唐窯的二爺。”
巧兒皺起眉頭,“我不認得什么二爺。”
“巧兒,他是王爺的親手足!”曲老連忙訓斥,“還被圣上封了貝子,還不跪下賠罪!”
巧兒面無表情就要跪下。
她的雙膝才要落地,唐文禹便伸手扶住了她,她微驚的抬頭看著他。
“是我唐突,與你無關,”唐文禹柔聲道,“你無須賠罪!
她清明的眸子直視他的雙瞳,這是他所熟悉的雙眼,但是里頭卻看不到一絲她對他的半點熟稔。
這明明是他的寧心,但是她卻好似從未見過他,原本因為知道她安然無恙而釋懷的心,此刻不由得一擰。
巧兒不留情面的抽回被他緊握住的手,逕自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拿起筆,開始自己的工作。
這就是她,在這窯場里,總不太搭理人。
“二爺,小的替巧兒向你賠罪!”曲老在一旁忙不迭的說,“巧兒才來沒多久,所以很多規矩不懂,二爺大人大量,可千萬別跟她計較。”
唐文禹沒有回答,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她。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幅畫面,在唐窯里,他就這么看著她度過無數個日子。
他走到了她面前,“寧心……”
“我叫巧兒!”她打斷了他的話,冷著臉抬頭看著唐文禹,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巧兒?”唐文禹輕聲的重復,“你叫巧兒?”
巧兒狠瞪他一眼,嘴一撇,懶得回話了。
“二爺,”曲老跟到了唐文禹的身旁,“難不成你認得巧兒?”
唐文禹沉默了一會兒才答,“她長得極像一個人!”
“是誰?”曲老的語氣有些高昂了起來,就連巧兒也停下工作,抬頭看著他。
“實不相瞞,”曲老繼續道,“約一年多前,大人與夫人從京里返鄉的途中,在雪地中發現了昏迷的她,這丫頭也算命大,遇上了我家夫人醫術了得,及時救了她一命,不然她早一命嗚呼。但沒料到她醒了卻忘了自個兒是誰,大人和夫人看她可憐又孤苦無依,便好心帶她回府!
“原本我家夫人要收她在身邊當丫頭,她自個兒卻想在窯場里干活兒,夫人當初以為她只是說著玩,過不了幾天就會吃不了苦的想要回郎府,不料這丫頭竟真有雙巧手,那勾勒素坯、上釉一點都難不倒她!”
“當時大人大喜,說是撿到了塊珍寶,就作主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巧兒,就因為她的手巧。難道二爺真認得她?”
他當然認得她!他至死都不會忘記她,只不過——她卻忘了他。
老天爺開了什么樣的一個玩笑,他幾乎忍不住想大笑,他身中劇毒至今無法可解,隨時可能撒手人寰,而她竟然把他從記憶中徹底抹去,就像此生從未認識過他。他緩緩的蹲下。
他的舉動使她微驚,她飛快的拉開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一臉謹慎的望著他。
見她瞪視著他的陌生眼神,唐文禹的嘴角揚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痕。
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忘了他也好,他在心中一嘆,這樣她就不會再難過,不會再因為他的離世而流下傷心的眼淚。
他專注的目光打量她的全身上下,心中有說不盡但又說不出的愛與愁,對她的關注之情全寫在他的眼底,但是他沒再輕易表露出來。
“你在這里快樂嗎?”
“跟你有什么關系?”巧兒的聲音很冷,面無表情瞪著他,“曲師傅親自帶著你,還稱你一聲二爺,巧兒知道你的身份肯定非富即貴,但無論你是誰,請你走開,別打擾我的工作!
“這是當然!彼崧朁c著頭,“失禮了!”
為了不打擾她,他果然起身退了一步,靜靜的站到了她的身后看著。
她忘了一切,但卻依然記得她最喜歡的畫坯、上釉,看著她專注的模樣,一切仿佛沒變,但他知道,一切全都不再一樣了。
“二爺,難不成你真認得巧兒?”曲老在一旁問道。
唐文禹沉默許久,最后移開眼神,淡淡的說:“不認得。她不過長得像極一個我熟悉的人,不過,她已經死了!
在說出這一句話時,他的心頭不再是沉重,而是帶著苦澀的釋然。
曲老嘆口氣,“原來如此,小的還以為找到了巧兒的親人。這丫頭雖然擁有一手好功夫,但是不愛笑又總愛板著臉,小的想,該是她失去了記憶才會變得這副模樣,若是想起了過去,她該會開心些吧!”
不愛笑?唐文禹的心被重重一擊。他永遠記得他愛的寧心有張愛笑的臉,但是她現在不笑了……凝視著不語的她,他的心微痛。
此時前頭響起了吵雜聲。
“該是大人回府得知二爺來了,所以又急忙趕回窯場!鼻线B忙道,“請!”
離去前,唐文禹深深的再看了巧兒一眼,臉上帶著一抹一閃而逝的哀愁。
她自始至終沒有抬頭再多望他一眼,心中一股復雜情緒升起,無法言喻。
但至少她安然無恙,他終于能放下那顆焦慮的心。
最終因為她,他選擇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