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李唐,開元二年元月十六
正月,一年里節慶活動最頻繁、熱鬧的月份。
正旦除了元日、新正的說法,另有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的稱法,因此又有“三元節”這個別稱。
這一天,從皇家到尋常百姓都要慶祝飲宴一番。
不過更令人熱血沸騰的,是元月十五、十六、十七,連三日撤除宵禁的上元節。
這三日的長安,寺觀街道燈火如晝,更造百余尺高的大棚,張燈結彩供人游觀,全城百姓空巷而出,車馬擁擠,徒步行走之人甚至能雙腳不著地被人流帶著走上幾尺遠。
詩人蘇味道在“正月十五夜”詩中,栩栩如生地描寫出萬民歡騰的熱鬧景象,也使這首詩被譽為絕唱。
今天睜開眼時,已經是十六了。
睡眼惺忪地看著床梁,廉欺世的腦海一片混亂,合眼前最后的畫面還停留在滿街宮女、歌妓和許許多多城內少女們盡情歌舞的景象,以及……頭痛欲裂的感覺。
“老天……狂歡三日果然不是我這個年紀該做的事,今晚還是乖乖待在家里好了……”一手壓著額際,她感嘆歲月催人老,跟著發現露出棉被外的手臂上沒有半點布料,瑟縮了下,把手收回棉被底下,咕噥:“唔,有點冷啊!
她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考慮再睡個回籠覺,或是這樣躺在床上發懶一整天,反正外頭還飄著細雪,很冷,很不想動。
“反正到月晦前長安都洋溢著過節的氣氛,大家都懶洋洋的,我也懶洋洋的就好──”懶散到一個不行的聲音在她睜開眼時猛地停頓。
近在咫尺,有張蒼白的臉。
連睡著也很傲慢強悍的蒼白男性臉龐。
伸出兩指掐著眉心,廉欺世登時陷入思緒的五里迷霧中,搞不清楚為何每晚睡覺的床上會多了一個人?
昨晚,她先是到了朱雀大街,考慮要到哪坊去看花燈,然后想起笙歌說今年平康坊的花燈不負“花”之名,全都以花的姿態呈現,尤其平康坊是許多達官顯貴宅邸的聚集地,雖然同樣熱鬧,但相較起其它坊里多了些高尚寧靜的氣氛。
這確實很吸引她,于是本來想到大存福寺討個吉祥的,最后她選擇到平康坊。
果如笙歌所言,平康坊別有一番風情,適合詩人和貴族前往。她先到某某不能宣揚的大人為笙歌租的僦舍去找她,兩個人結伴賞花燈,途中那不能聲張的某某大人派人來找笙歌一同到安善坊游觀,她便和笙歌道別。在路上買了些吃食,繼續閑晃,經過妓女巷時有人發送水酒,吃了許多東西的她也感到口渴,于是討了幾杯來喝。
妓女巷比其它街巷還熱鬧,她忍不住逗留了一陣,多喝了些水酒。也許是因為上元節人人都很興奮的緣故,許許多多的妓院門戶大開,不只歡迎男人,連女人也能進去逛逛。
嗯……也許她進過其中一間……不,其中幾間吧!印象中有放肆的歡笑聲,有紅通通的笑臉,有不斷送進口中的好菜,有不會干的酒杯,之后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來,醒來后身邊就多了一個男人。
重新將視線調回身旁那張比鬼還要蒼白的臉,未幾,廉欺世別開眼,無神的眸光無意識盯著男人露出來的單薄肩膀,喃喃低語。
“唉,糟糕了……”
慢半拍地,她注意到棉被的顏色和花紋不對,再往床榻外看,房間的擺設也不一樣,這里根本不是她的房間,而是笙歌的僦舍。
“哦,不妙啦……”難怪床梁看起來有點不同,房間也暖了許多。
不知該慶幸自己是回到好友的住處撒野,沒給任何人添麻煩,還是怨嘆和不知名的陌生男人睡了一晚──
突地,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廉欺世飛快掀開棉被,又不敢掀太開,把頭湊進被窩里一看,停了好一陣,緩緩抬起頭,又慢慢將被子重新蓋回兩人身上,而且拉得比剛才還高。
“嗯,真的是完蛋了,還以為只是睡個覺,沒想到什么都做了……”翻過身面對床外,她繼續低喃。
難怪她一直覺得雙腿間有些酸麻,才想說喝酒不可能喝到筋骨酸痛,原來啊……
驀地,細微的開門聲打斷了廉欺世的思緒,一抹窈窕的身影走進屋內,然后,她和身影的主人對上眼。
笙歌略感意外地眨眨眼,廉欺世則是一臉尷尬地對她笑了笑。
“你──”
“噓、噓!”怕好友太大聲會吵醒身后熟睡的男人,廉欺世連忙示意她輕聲些。
折騰了一夜,原本想換件衣裳倒頭就睡的笙歌,這下慢吞吞地踱到廉欺世面前,瞄了眼她背后仍睡著未醒的男人,臉上表情閃過一抹訝異、憂心,隨即又想到了什么,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笑。她蹲了下來,注視著廉欺世的眼,吐氣如蘭的說:“小世,不是我在說,誰不挑,你偏偏挑了個長安赫赫有名的男人!
“他不是哪家的達官顯貴吧?”廉欺世小小聲問。
“官秩是不大,名聲倒是挺響亮的,再說光看那詭異的容貌和銀白的發色,很難不認識吧!
“他當真那么有名?”廉欺世的表情少了緊張,多了些好奇。
畢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夜的人,關心一下是基本禮貌。
笙歌拔下頭上驚鶴髻上的步搖玉搔頭,臉上有著一絲疲倦!爸辽僭谖覀冞@條巷子的女人間很有名──討厭女人出了名。據說他非常忌諱女人,巷頭的翠晶曾在路上遇過他,對他送了記秋波而已,即被他的親隨狠狠教訓了一頓,更別說是讓女人碰了,真不曉得你是怎么搭上他的!
“這個嘛……我也不記得了。”廉欺世很老實地回答。
如果有記憶的話,就有理智,有理智的話,便不可能鑄成大錯啦。
“不要告訴我什么都做了。”笙歌閃亮亮的眸光和話意相反。
廉欺世只能苦笑。
“這下好了,哪天接到你橫死街頭的消息,我也不會太驚訝!边@下笙歌的聲音已經像在唱歌了。
“我怎么覺得你很開心?”
“總之,你完蛋了!斌细枵酒鹕。
“真有那么糟?”廉欺世跟著想起身,隨即想起自己未著片縷,連忙躲回被窩里。
“拿去。”笙歌從櫥柜里拿了件干凈的衣裳給她。
望向一地凌亂的衣裳,除了自己的衣服外,另外還有幾件明顯不是女人的衣裳和奇怪的面具,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隔壁那位的,現在再拿起來穿有點奇怪吧!不過要記得帶回去洗干凈,還可以繼續穿──等到她看見這套衣裳也不會想起這件事之后再穿。
無暇顧及全身隱隱酸疼的肌肉,匆匆套上笙歌的石榴裙和半透明的大袖衫,廉欺世不忘替他把被子蓋緊一點。這個男人連睡著了都看起來很嚴肅,但同樣看起來一身病弱的模樣。
“紅色還真不適合你!斌细杓兇庹f出事實。
“我也這么覺得……”廉欺世拉拉身上不甚合身的衣裳,暫時也只能將就了!笆模F在該怎么辦?”
笙歌本名萬十四,因在家中排行十四得名。
笙歌一把捏起廉欺世的臉頰,露出猙獰的可怕笑容,威脅道:“我不是說了不準叫那個名字的嗎?難道非要我把這句話用刀刻進你爛掉的腦袋里,才記得住嗎?”
不知為何,笙歌特別討厭自己的名字。
“笙歌,對不起,我錯了……”即使痛得要死也不能喊疼,廉欺世識相地道歉。
“只要你記住的話,我也犯不著發這么大脾氣!斌细璺砰_手,攏了攏放下的長發。
“是的,笙歌大人!绷凼廊嗳嗄橆a,故作姿態的恭維她。
“好啦,F在該怎么辦?我累了一晚,回來正想好好睡一覺,就發現床被兩個毫無關系的人占據。”
“欸,我以為我們還稱得上是兒時玩伴的!
“沒用的廢話別說那么多,快點想想該怎么辦,我要睡了。”
“既然你說他很有名,那我們應該能把他送回去吧!绷凼览w手掐著下顎,有點懷疑他還有沒有氣。
她們說話的聲音雖不算響亮,但也講了好一會兒了,他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確定雖然微弱但還是有氣息后,她才放心。
“怎么送?”笙歌雙手抱在胸前,姿態優雅地問。
廉欺世維持嚴肅的神情,站姿卻能看出隨意輕佻的個性,也難怪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這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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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觀月在夜幕低垂時醒來。
持續三日的上元節,在十六日這天可是延續前一天的歡騰,像是要榨干長安人的每一滴精力,也像所有人都約定好或被制約一般,放肆狂歡下去。
“爺,您醒了!眹篱L風在送來晚膳時,發現主子正好醒來。
“我……是怎么回來的?”他記得昨晚聽從了嚴長風的建議,戴上面具,盤起頭發,戴上帷帽后到平康坊去賞游。
“爺一點記憶也沒有?”嚴長風一邊擺好晚膳,一邊問。
“我喝醉了!彼f出最后的印象。
他確實去了平康坊,在那里被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搭訕。
想當然耳,他立刻推開那個女人,那女人卻一點也不識相,不斷貼上來,完全是個醉到不行的家伙。
無論他用瞪的、罵的,或是全身散發出抗拒的寒意都沒用,趕也趕不走。在彼此相隔一段距離的情況下,他們似乎一道走了一段路,他也被迫喝了不少難喝的水酒,還是各種酒都混雜著喝,會醉了也是當然的。
其余的就……
“今早爺被人用馬車送了回來!眹篱L風據實以告。
“女人?”想來他最后應該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才對,也許她良心發現自己欺人太甚,才送他回來。
這么說來……他的面具和帷帽都摘了?那個女人也見到他的“真面目”了?
真是令人不悅的“可能性”。
“車夫是男的!
最后他不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不,他雖然醉,也沒醉到分不清楚自己和誰在一起,不記得的是更后頭的部分。
話又說回來,那女人果然跑了。
想想也是,有哪個女人見到他這副模樣會不在意的?
“爺昨晚是和女人在一起嗎?”
“自顧自纏上來的女人。”
“過了一夜?”
“應該!崩子^月厭煩的撩了撩發。
早知道自己的外貌惹人嫌,他也不寄望那個喝醉了還猛打酒嗝的女人不會害怕,也不斷告訴自己不用在意,卻還是不中用的受到影響。
“咦──”嚴長風故意拉長音,在瞥見主子不悅的瞪視后,才說:“老夫人知道的話會很開心!
“我說過,不準用隨便的語氣提起祖母。”雷觀月凌厲的眸光掃向他。
“屬下失言!眹篱L風欠身。
“我全身都是酒味,先洗澡。”試圖轉移煩躁的思緒,雷觀月說。
“爺是否先用晚膳?正好趕上,屬下可不想再煮一次!眹篱L風可有個性了。
身為雷觀月的親隨,整個雷府唯一的下人,他一天要做的工作可是堆積如山,時間當然得有效利用,同一件事沒必要重復做。
“有時候我真懷疑誰是主子!崩子^月挺直身軀,訕道。
“當然是你……您了!
“你剛才說了‘你’吧,說了吧。”下了床,雷觀月步履穩健地朝桌邊走去,同時揶揄。
替雷觀月添飯時,嚴長風突道:“爺一整晚都和女人在一起嗎?”
“我不回答同樣的問題。”接過飯碗,雷觀月嗤哼。
停頓片刻,嚴長風又問:“睡在一起嗎?”
換雷觀月悶不吭聲了。
“如果睡在一起的話,那么有發生什么事嗎?”
“……”雷觀月閉口不言,似乎在回想。
即使醉得一塌胡涂,身體的感覺或許變得遲鈍,卻沒那么容易遺忘。他的反應是后知后覺了些,但要回想起過程,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就是發生了又能怎樣?別說你忘了大夫說過的話!奔t銅色的眼眸盈滿了自嘲。
十幾年前,雷觀月突然得了一種病,一種不僅無藥可醫,連病名都不知曉的病。
可笑的是,縱然沒有病史可循,但憑著現行的醫術,也診斷出他注定無法延續香火的事實。
有多少男人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為了怕被人知道這件事,他開始不和任何女人來往,抗拒那些溫香軟玉的觸碰,疏離鶯鶯燕燕的嬌啼,不知不覺間卻被人傳為他痛恨女人,再加上整個雷府里只有他和嚴長風兩個大男人,時不時地,也能聽見他有龍陽之癖的傳言。
嚴長風不答反問:“那女人也喝醉了?還是清醒?”
“喝醉或清醒有何關系?”雷觀月嗤了聲。
“只是意圖上的區別而已。”喝醉前稱有意,喝醉后可能是無心。
“你是指她可能故意這么做?不,我確定她喝醉了。”他還沒喝醉前,那個女人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
“對煙花女子來說,逢場作戲不是什么高段的花招,而是生存的手段。”
雷觀月頓了頓,道:“即使如此也無妨。”反正不可能有女人能懷有他的子嗣。
嚴長風沉默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倘若那女人哪天帶著不知哪里來的野種,硬是栽在爺的頭上,該怎么辦?”
衣,日常之必需品。
在這個時代對織造品的需求量相當大,“租庸調”里更明定,丁男庸調出絹,成為府方相當重要的收入,盛產絲的州縣必須上貢規定數量的絲織品,織造品亦成為一種能代替貨幣的交換物。
雷觀月在任官職之前,已是民間赫赫有名的富裕染布商,制作出的花紋和染色令太平公主極為贊賞,于是將他延攬進朝廷,先從內作使綾匠開始,直到現在成為織染署署令。
是以,雷觀月官職雖小,卻富可敵國,易招來覬覦。
“哼!崩子^月輕哼了聲,眉宇間盡是嘲弄,“如果她有膽子把別人的孩子賴在我頭上,到時候也不是沒方法驗證!
“是沒錯,但是爺最害怕別人知道的隱情,恐怕會禁不起這么一鬧,而露了餡。”嚴長風強調。
想要不暴露雷觀月“無后”,卻又能令對方死心的方法不是沒有,只是有不小的風險。
聞言,雷觀月無話可說。
“倘若滴血驗親,找葉大夫應該沒問題,畢竟爺也只信任他!眹篱L風口中的葉大夫是個眼瞎耳聾且啞巴的大夫。
“哼。”雷觀月冷哼了聲。
他確實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那位葉大夫是嚴長風替他找來的,醫術高明與否不在討論的范圍內,只知道他也是經過一段風浪之人,身體的缺陷也是因此而來,于是更加謹言慎行,才讓他看病。
但是疑心還在,幸好葉大夫的居所遠離長安,往來長安需要花上一段時間,當然他給予的診金也很豐厚。
只要對自己有利的人,他向來不吝嗇。
“把葉大夫叫來要多久時間?”雷觀月突問。
“日前葉大夫出外行醫,我們派人請他過來的往返時間來說,至少要三個月后吧!眹篱L風想了下,“或者爺想找其它大夫?反正看的不是您,只要在其它地方碰面的話──”
“你活不過二十歲……”雷觀月突然喃喃低語,繼而炯亮的眸光射向嚴長風,臉上的神情介于瘋狂與惡意的理性間,“最先替我看病的那個大夫曾經這么說過?扇缃瘢f我命硬也好,閻王爺施舍也好,我還是活下來了,這個秘密也保守了這么多年,且在我有生之年,除了你我之外,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是吧?”
即使是待在雷觀月身邊多年的嚴長風,每每見到他這副神情,仍是膽寒。
好吧,他的主子已經表明除了還能信任的葉大夫外,其它人都不行。
“爺打算怎么做?”
雷觀月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翻動著桌上的菜肴,沒了食欲。
“找到她,把葉大夫叫來,證明她的肚子里即使有孩子也不可能是我的,然后要她滾。”
沒錯,不是證明給自己看,而是證明給那女人看,徹底打消她的任何歹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