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嘴!果然是烏鴉嘴!
當嚴婳熙來到正陽宮,看見幾名太醫站在殿階之下,而朱同昌站在正中央時,她就有了猜測——
這個朱同昌大概是告發了她什么吧。
蕭貴妃及夏景燁也來了,皇帝沒不許他們入內,只是從陰沉的臉色看得出來,嚴婳熙怕是在劫難逃。
由于嚴婳熙并不藏私,所以即便她被破格晉用,倒也沒引來太醫們的嫉妒,畢竟太醫的品秩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她封了一個從四品,不代表其他人就少了一個從四品,晉升各憑本事。
而且嚴婳熙治好了皇帝,這些太醫個個自嘆弗如。
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醫署里十幾個太醫還有幾十個官員,總有顆老鼠屎,而這顆老鼠屎就是朱同昌。
當嚴婳熙在醫署里看見朱同昌后,她立刻想起自己在醫考時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她暗自調查了一下,發現朱同昌由毅州回來之后,跟醫署里的人提到在毅州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自以為讀了三天醫書就可以通過醫考,最后知道自己能力不及還想行賄,被他給阻止的故事。
說得朱同昌多么剛正不阿,然而嚴婳熙知道故事里的那個小妮子就是她,而朱同昌扭曲了整個故事。她也因此確定,是朱同昌抽掉了她的試卷,只因為她在許全面前讓他下不來臺。
事過境遷,她也沒有存著什么報復之意,何況她現在是從四品太醫,而朱同昌不過就是一六品小官,她自然沒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也沒對夏景燁說起這事,沒想到卻是在醫署埋下了這顆隱雷。
嚴婳熙先前制作了幾本講義,透過雕版印刷,如今整個醫署人手一本。
朱同昌就是由講義中找到她曾寫下的膽囊切除的經驗,也不知怎么的,或許是想碰碰運氣,竟然去查皇帝手術的相關資料。
看著那截發黑壞死的東西,朱同昌辨認不出,于是去找最熟悉體內臟器的人——仵作。
這一查果然讓他查到了嚴婳熙的把柄,由皇帝身上切下來的根本不是什么壞疽,而是一截腸子。
切除了皇帝身上的器官,那是跟天塌下來一樣大的事,朱同昌立刻去面圣了。
皇帝一聽,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切下了身子的一部分,想想就頭皮發麻,又召了幾個太醫來檢視那段「壞疽」。
被朱同昌這么一鬧,幾個太醫都猜出那真是皇帝的一小截腸子了,但實在不忍心嚴婳熙救人還得被降罪,也心疼這樣一個人才被問罪,所以只表示自己學藝不精,真的看不出是壞疽還是腸子。
皇帝知道這些太醫問不出什么,就讓利百直接把嚴婳熙召來。
看著那個總是用和藹慈祥的眼神看她的皇帝,現在雙眸中盡是憤怒、臉色陰沉,她便知道自己連這未來公公都要變成無緣公公了……
「朱同昌,你這招報復真夠狠的,就你這心性也能當大夫?你還是適合當官,而且是最不入流的那種政客!
「現在是陛下在問你話,你不回答,胡亂攀扯什么?」
嚴婳熙不甘心啊!就算要她認栽,也得沾這個抓耙子一身泥,「你這庸醫險些害了一個得羊角風的病人,被我糾正之后就懷恨在心,在醫考時污嘰我、抽了我的卷子,讓我沒能通過醫考。如今我一蹦成了你的頂頭上司,你心生不滿,竟往死里找我的確,你這大男人心眼比我這小女子還要小。」
「嚴婳熙,別再浪費時間了,陛下問你話呢!」
看著那些太醫看向朱同昌的眼神帶著鄙夷,嚴婳熙稍稍滿意了,她恭敬的向皇帝稟報,知道這劫是躲不過了,「啟稟陛下,那的確不是壞疽,是一段腸子,名為闌尾。其實每一百人就大約會有七、八個人發生病變,算是一個常見的疾病,若將產生病變的地方切除,也無損于人體。」
見嚴婳熙最終還是說了實話,夏景燁連忙回稟,「父皇,這件事是兒臣作的主,婳熙由少太醫的話推斷父皇應是得了盲腸炎,需切除才能保命,但父皇知道,即便只是開腹,母妃及太醫就都勸阻了,若要切除腸子,那更不可能讓父皇接受手術?蔀榱吮W「富实拿瑑撼疾坏貌蛔寢O熙騙父皇、騙母妃、騙太醫。」
「景燁,你就這么維護她,還要替她頂罪?」蕭貴妃知道皇帝在氣頭上,嚴婳熙死了便罷,但她的兒子可不能死。
「母妃,這不是頂罪,這是事實!
「你說是事實,你讓她說謊她便說謊嗎?」
「母妃,婳熙是醫者,醫者救死扶傷,她明知道有方法可以救父皇,卻可能因為一個說法而讓父皇放棄這個方法,那么她當然會配合我說這個善意的謊言,父皇也的確因此而脫離了危險不是嗎?」
幾名太醫雖然偷偷點了頭,但看皇帝及蕭貴妃正在氣頭上,沒人敢為嚴婳熙多說一句。
皇帝當然氣憤,他全然的相信嚴婳熙,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下了會令他失去意識的藥,而她竟然在他肚子里胡搞一通,切了他一段腸子?
若她有異心,切的不是腸子而是其他的呢?
皇帝如今氣的已不只是自己被切了一段腸子而已,而是他竟然是不知情的,這個疙瘩梗在心頭,怎么也抹不去。
「嚴婳熙,既然你供認不諱,那就以欺君之罪定論,來人,將嚴婳熙打入天牢!
「父皇!」
「夠了!景燁,你沒有自己的事要忙嗎?太子的冊封大典就是明日,你該去好好準備!
嚴婳熙被帶走時,臉上沒有一絲懼怕之色,她的確沒想過有一天會救人救到反而害了自己,但上輩子身為外科醫生,倒是沒少聽到這種倒霉事。
「景燁,夠了,別說了,先顧好你自己!
「婳熙……」
「其實手術對醫者來說,最大的后遺癥往往不是傷口發炎或術后感染,而是病患。我曾聽前輩說過,他在手術前告知病患,不開腹則無法知道腫瘤是良性或惡性,而開腹之后若發現腫瘤是良性的,那就無須進行切除。結果開腹之后確認腫瘤是良性,病患并沒有因此而高興,卻是憤而向前輩提起告訴,說前輩讓他白白挨了一刀……」
「婳熙,可你是無辜的。」
「聽天由命吧,我既然當初答應了幫你,就不是沒想過有這一天。」
看著嚴婳熙被帶走,夏景燁怎能不焦急,明明就是他的主意,她只是配合,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皇帝定罪,「父皇,這真是兒臣的主意。」
「景燁,莫要再說!」皇帝拂袖而去。
蕭貴妃眼見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怎么放得下心,立刻跟上去服侍。
幾名太醫這才敢站起身,對著朱同昌滿心不屑,「朱大人,很有本事嘛!」
看幾名太醫都一臉鄙夷地看著自己,朱同昌在嚴婳熙身上得到的報復快意消失無蹤。
「我們以后可得小心一點,千萬別得罪朱大人,否則嚴大人的下場就是我們的命運!
幾名太醫向夏景燁一躬身后告辭離開,沒再多給朱同昌一眼。
跪在地上的朱同昌站了起來,不敢看夏景燁,行了一禮后便告退。
夏景燁看著皇帝消失的方向,一時不知該怎么拯救所愛。
天,落下滂沱大雨,為夏景燁流下他無法落下的眼淚。他跪在正陽宮外,祈求皇帝網開一面,放嚴婳熙一條生路。
皇帝為此動怒,冊封太子一事遭到擱置。
蕭貴妃急了,親自去勸了夏景燁幾回,他都沒有改變主意,想跪到皇帝同意饒了嚴婳熙為止。
一道身影讓利百領著,走進正陽宮,夏景燁與他打了個照面,是許全。
夏景燁松了口氣,雖然發髻被雨水打散,身上的衣裳濕透了,狼狽的沾黏在身上,但他笑了。
許全無奈,笑問著夏景燁,「殿下,既然找了草民幫忙,又為何要跪在這里?」
「我不跪,怕父皇早就下令處決婳熙了,而我一跪,父王顧念我,便會猶豫是否下旨,而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草民是剛好進京來,否則從毅州前來,殿下怕是得在這里跪上半個月,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能讓嚴大人拖過半個月!
「所以,婳熙命不該絕不是嗎?」
「殿下啊……真不知該說是倔強還是執著。」
「有勞許老了,婳熙的性命就靠許老來救了。」
「救她的不是草民,而是殿下!乖S全對夏景燁一揖,跟著利百往宮里去了。
許全這回進京本是拜訪舊友,因夏景燁一直讓人照看著許全,所以一得知他要進京,就自發的表示可以護送他。
夏景燁除了讓護送的人好生照料許全之外,還幫許全在京里找到落腳的地方,并打算安排許全進宮一趟,讓皇帝及許全敘敘舊。
后來發生了嚴婳熙這事,夏景燁的求情雖然讓皇帝猶豫,但卻沒能讓他下旨饒了嚴婳熙。夏景燁左思右想,直到接到屬下傳回的訊息,說許全三日內進京,這才有了想法。
他讓下屬去與許全的車隊會合,詳細說了嚴婳熙的事,請求許全進宮為嚴婳熙說情,而自己則到正陽宮前下跪請罪。
許全進入正陽宮時,正看見皇帝扶著額、皺著眉,正要下跪行禮時,皇帝免了禮讓他起。
「許全,都這么多年了,你居然才想到來見朕!」
皇帝的神色看不出異樣,因為夏景燁早早就安排了讓許全進宮面圣,避免讓皇帝誤以他是為了給嚴婳熙求情才進宮的。
「草民這不是常年住在毅州,就沒進過京嗎?如今一進京便立刻請毅王殿下幫忙安排進宮面圣了。」
「這回你來,朕十分開心,稍后設宴給你接風洗塵!
「陛下說著開心,但草民怎見陛下反而愁著一張臉?」
「你進來時沒見到跪在外頭的人?」
「草民看見毅王跪在外頭,正不解著,又不知當不當問!
「還不是為了一名女子,那女子之前為朕做手術時犯了些事,這不,正為她求情呢!」
許全裝做這才知道此事的樣子,問:「之前幫陛下做手術的女醫者……不就是嚴姑娘嗎?聽說她還讓陛下封了官,成了從四品太醫。」
「你知道她?」
「草民在毅州時,一回與友人在酒樓用膳時,羊角風發作,是她救了草民。」
「羊角風?她救了你?」
皇帝想起那天在大殿質問嚴婳熙時,她說朱同昌險些因為誤診害了一個患有羊角風的病人,莫非那病人就是許全?
若羊角風是常見的病,皇帝或許會以為是巧合,但這病他聞所未聞,那么很可能許全就是嚴婳熙口中救下的病患。
「當時……朱同昌也在場,他誤診了?」
好歹朋友一場,其實許全沒怪過朱同昌,直到得知朱同昌在醫考時對嚴婳熙做的事,才對這個人算是徹底失望了,但終究曾相交為友,他不想落井下石。
「這病稀罕,也怪不得朱大人。」
「這人果然留不得,先不論他背叛同僚,就算有再光明正大的理由,都不免讓人猜忌這種心眼會不會做出危害醫署的事。」
「背叛同僚?他做了什么?」
皇帝想到這里又覺得頭疼了,他再次扶額,輕揉著額側,「不說這些了,讓朕頭疼。」
「陛下方才提到的嚴大人醫術非凡,不管犯了什么事,請陛下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讓她來看看陛下這頭疼的毛病!
「朕頭疼就是因為她!」
皇帝一怒,把嚴婳熙犯的事全告訴了許全。
許全一聽,重重嘆了口氣,「陛下,這事雖然嚴大夫做錯了,但一是有毅王殿下的保證,二是因為她是個好大夫,救人為先,雖其罪當誅,但其情可憫。
皇帝本就夠煩了,沒想到又來了個幫嚴婳熙說話的。
「陛下,恕草民斗膽,若沒有嚴大人,陛下連在這里生氣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嚴大人當時急救得當,草民如今也不能站在這里見陛下一面了!
「那又如何?難道要朕輕饒了她?」
其實陛下未必不了解嚴大人的苦衷,只是她終究欺騙了陛下,然而她也救了陛下,難道不能功過相抵嗎?」
「為了她這個『功』,朕可是賜了不少恩寵,如今還要用這個『功』讓她抵命嗎?」
「那就收回那些恩寵吧!陛下,讓她回到毅州行醫,她總歸是名好醫者,殺了……太浪費人才了!
皇帝并非不明白嚴婳熙是個人才,也清楚在那個情況下,嚴婳熙做下這個決定也是情非得已,只是終因為她騙了自己而心存芥蒂,又想著她以后會在醫署任職,診治他的身體,心里怎么可能不膈應?
可殺了她,不但如許全所說殺了一個人才,也可能失去一個兒子,不殺她又心有不甘,他正是因此而頭疼。
「這個嚴婳熙,當初就該老實告訴朕!
「草民斗膽,陛下,若嚴大人問了,陛下肯做這個手術嗎?」
皇帝猶豫了起來,雖然嚴婳熙曾說她成功為一個病患摘除壞死的膽囊,但畢竟那只是口述,而開腹切除臟器聽來又太驚世駭俗,他能接受開腹切除不該存在的壞疽已是困難的抉擇,若當時嚴婳熙照實說是要切除他的一段腸子,那他還真不知道會不會同意進行手術。
「罷了,朕明白了……」皇帝下了決定,似乎頭也不疼了,他看了下頭的許全一眼,玩笑說:「要不是景燁早就安排你進宮見朕,朕都要以為你是為嚴婳熙求情來的。」
「草民若為嚴大人求情也不為過啊,畢竟是草民的救命恩人!
「別再喊她嚴大人了,朕同意,讓她功過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