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鎮往南百里左右就是宣鎮,南邊京師只要有大官北行巡視,通常到宣鎮就會停下,算是北方一個較為繁華的城鎮,比張平鎮富庶許多,兩地中間有條筆直寬大的官道相連著,乘馬車要四個時辰的時間,騎快馬則只要兩個時辰。
在這條官道邊,一幢房舍不知不覺地冒了出來,白墻黛瓦,完全是江南風格,在黃土飛揚的官道上看起來獨樹一格,而屋子外頭插了旗幟,上書「珍饌點心坊」。
官道平時人來人往,都好奇著這點心坊里賣的究竟是什么點心,賣了半個月的關子后,珍饌點心坊終于開張了,而且第一個走進去的客人,居然是張平鎮的總兵左安陽。
見到這一幕的商人、旅客和百姓,全都好奇起來了,更有那平時就嗜吃甜食的老饕,隨著左安陽的腳步也踏了進去。
入門先嗅到一股撲鼻的甜香,只見店里十分潔凈,還有桌椅供客人在此享用吃食,而食櫥里頭擺著精致的甜點,上頭蓋了層薄紗,讓這些點心看上去有些朦朧,卻更添賣相,還防蟲防塵,讓人買起甜點又多了點安心。
仔細看了看點心的模樣,差點讓那老饕口水直接流了下來,有那白白一小塊像云朵的糕點,有那黃澄澄發出果香的小杯子,有那一片一片各種形狀的可愛餅子,還有好大一塊樸實無華的糕點,卻發散著濃濃厚實奶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另外一個區塊,那人也過去瞧了一眼,賣的應該是制作吃食的東西,好幾項他都說不出名字,其中只有乳酪是他認識的,可是又與他熟知的乳酪不同。
在張平、宣鎮這一帶,乳酪不是沒有人做,只是做出來都有股腥味,又存放不了多久,所以沒有人會拿出來賣,可是這家店里的乳酪,聞上去只有純粹的乳香,更號稱能放上一季半載的,豈不稀奇?
他逛了一圈,正猶豫著要不要品嘗些吃食,幾個穿得一模一樣、如花似玉的姑娘向他招呼著,他饞得心癢難耐,終于忍不住了,花了幾十文錢,買了一塊那云朵似的糕點來品嘗,聽說名為奶油蛋糕,無論名字與樣式都相當新奇。
當他吃下第一口奶油蛋糕時,只覺異常的柔軟香甜,上頭那白色叫奶油的東西,滑膩順口,下面的蛋糕還夾著水果,搭配起來口感豐富,是說不出的美味,令人產生一種滿足的感覺,直像真上了云端。
于是那老饕瘋狂了,居然直接在店里灑了十兩銀,將所有東西都買了一輪,連他納悶不已的乳酪也不例外。
他捧著這些東西走出店鋪,立即被其他好奇觀望的人圍住問東問西,眾人于是聽到他說,像這樣平生僅見的美食,必須讓所有親朋好友都品嘗一番,否則枉費來這世間走一遭啊!
有著如此絕妙的評價,珍饌點心坊立刻火紅了起來,有些在城里的百姓聽說了,還特地跑了一趟城外,不管是從張平而來還是由宣鎮而來,反正沿著官道總能走到。
開幕的第一日,才過了未時沒多久,珍饌點心坊的所有點心便已告罄,讓許多向隅的客人們都下定決心,明日一早就來等候,非得買到不可。
而點心坊的幕后主人白露,一回到總兵府便拿出了今日的所有營收,在左安陽面前像個小財奴般計算起來。
「今日收入總共五十兩三百七十八文,扣掉制作點心的成本約二十多兩,今日凈收大概三十兩。 谷畠,在張平這個窮地方,可以買下好幾棟宅子了,而且還是青磚房,白露面露喜色地朝著左安陽道:「這會兒要發財了!」
她笑得眉眼彎彎,上身是米白襖子,腰上系了一條淺綠色的留仙裙,更顯腰肢纖細,穠纖合度,像那雪白的茉莉花,清新淡雅,卻又嬌麗婉媚。
左安陽看著她燦爛的笑顏,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為她的喜而喜。
「你這離發財還遠著!骨颇且稽c銀子就逗得她樂不可支。
「這只是一開始啊,如果我的珍饌點心坊越開越大呢?第一天就有三十兩,等名氣打出去,就會有商賈來跟我們合作了,賺得肯定更多。再者,我們并不只靠賣甜點賺錢,不管是牛乳或者是加工過的乳酪,也是有銷路的,如此一來,賺的錢只會比今天多,不會少。
「先前跟你說的作坊,可以雇用張平鎮的百姓幫忙,制作乳酪等材料,讓百姓多了生財之道,且牛羊乳有了銷路,百姓便會傾向愿意配合我們養牛羊取乳,這樣一來,同時振興了張平鎮的畜牧業,你說這不是一舉兩得?」
「原來你已經想得那么遠了!棺蟀碴栴D覺自己眼光真不錯。「看來本官未來的媳婦兒可真是個財神爺呢!」
媳婦兒這個詞刺了白露的心一下,讓她忍不住嘲諷道:「總兵大人未來的媳婦兒不是嚴尚書的女兒嗎?倒不知道原來嚴姑娘還是個財神爺?」
「能不提她嗎?」左安陽一想到嚴玉嬌,心情便郁悶起來。
「明明是你先提的!共贿^兩句話的時間,白露竟覺得自己賺得銀兩的歡欣消散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漸漸升起的不甘與失落,當然還有些慍怒。
「我說的是你!」左安陽瞪著她,她明明知道他的心意,為何偏要這樣歪曲他的意思?
問題又回到原點,雖然他們還有情愫,也還為彼此著想,愿意幫助對方解決困擾,兩人之間最大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解決,這些日子不談,只是因為在逃避。
白露有些挫敗地反問道:「你真敢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未來的媳婦不是嚴玉嬌?」
「我……」左安陽皺起眉,臉色有些難看了,實在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那就是了!拱茁蹲猿暗匾恍!肝以诖笕松磉叄敹嗍莻過客,待我替你解決張平鎮的問題,那五百兩應該也還得差不多了吧……」
「我不許!」他永遠不會放她走!
左安陽氣得拍案而起,霸道地將她扯到懷里,低頭就是一記粗魯的親吻。
白露掙扎著,左安陽卻是不放,大手甚至放肆地開始在她身上摸索,竟撕開了她的衣襟,露出象牙色的抹胸,這讓她急了,內心真怕他將錯就錯,讓不該發生的事發生了,心一橫便輕啟朱唇,用力一咬。
「該死的!」左安陽吃痛,力道終于放松。
白露連忙伸手一推,退得遠遠的。
「左安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白露真是委屈了,淚水聚在眼角,原本就是我見猶憐的美人,在這瞬間看來更是脆弱無比,猶如狂風呼嘯中的一朵小嬌花,只要是男人見到了,都能為她豁出命來。
左安陽同樣后悔了,再怎么樣他都不該用強,但他想到白露的話就低不了頭道歉,強撐著道:「誰讓你將我們的關系撇得那么清!」
「因為那就是事實!拱茁度套⌒乃,跟他挑明血淋淋的事實,只要那個無解的難題在,他們永遠不會有真正相守的一天,「你與嚴府有著婚約,你的妻子永遠不會是我。而我只要還清五百兩,就能離開你,這是你親口答應我的!
她狠下心說出當時的約定,她知道左安陽是想用這種方式把她留在身邊,可是問題解決不了,這么做也沒有意義。
她寧可把話說得像是一場交易,寧可傷了他,也傷自己,因為必須讓心夠痛,才能清楚的拉開距離。
左安陽再也聽不下去,亦是怕自己盛怒之下真的做錯了事,兩人之間便再無轉圜余地,遂憤而轉身離去。
又過了兩個月的時間,張平鎮的天氣轉熱,太陽正烈的時候,大家都不喜歡走在毫無遮蔽的官道上,加上這里風大,大風一刮來能將沙土吹得人滿頭滿臉,連說話都會先吃滿口沙塵,聲音都不清楚。
屹立在官道上的珍饌點心坊卻占足了天熱的便宜,有不少客人原只為避暑歇腳而去,卻愛上了里頭的點心。
漸漸的,每日聞名而來的客人如織,其中不乏回頭客,尤其官道上多是商人,亦有幾個商賈向珍饌點心坊詢問了合作的意愿,但都以暫時考慮被擋了回去。
畢竟白露是個弱女子,不方便出頭,左安陽便撥了一個人替她管事,是個因傷退下的百戶,名叫李三郎。他原籍山西,家中行商,為人精明卻不偷奸;緜鬅o處可去,留在軍中辦些采買的小事,左安陽將他派到白露手下后才真正發揮他的功能。
他將珍饌點心坊管理得井井有條,白露囑咐他要注意潔凈,那櫥柜上的紗布就是他的建議;最近因為生意太好,許多客人埋怨來了幾次都買不到,他便大膽的提出限制購買數量的規定,雖說得罪了一小票人,卻滿足了更多人,這一切讓白露對他更加放心,自己也能放手去做更多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總兵府那幾頭黃牛產乳量有限,要做那么多點心是不可能的,目前雖有和少數百姓購買,但看這個趨勢,牛乳需求日增,再沒有更多牛乳來源,只怕來不及供應。
第二件事則是要將牛乳加工成乳酪和奶油等原料,也需要不少人手。
于是白露很快地將作坊辦了起來,透過官兵的力量,通告張平鎮的百姓作坊要收牛乳,還要招工,忙得不亦樂乎。
透過這種忙碌,她也總算能逃離這陣子與左安陽僵硬古怪的情況。
從那日兩人再次不歡而散后,他一次都沒來過珍饌點心坊,甚至搬出了總兵府,住到軍營里,美其名方便操練,事實上她知道他是不想見她。
這回,她真的讓他氣炸了。
但是她不后悔,因為這才是對兩人最好的結果,就算她再愛他,也無法忍受與他人共事一夫,就算她忍耐一時,也將一輩子不快樂,而她的不快樂也會導致他的不幸福,她不能踏錯這一步,否則怕是會毀了彼此的一生。
她嘆了口氣,乘馬車慢慢的來到珍饌點心坊,雖然她不管事,偶爾視察卻還是必要的。她手里還拎著一個鳥籠,里頭關著小黑。
這只鳥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死活要跟著,在外頭還可以放任它亂飛,但到作坊及點心坊這種要求清潔的地方,卻是非得關起來不可,而且還要掛在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免得被客人嫌棄她的店不干凈。
籠子里的小黑似是不喜被關,整只鳥看起來奄奄一息,垂頭喪氣,白露也不管它,這等裝模作樣的把戲,她自己就玩得爐火純青了,還會被只傻鳥給騙了?
拎著鳥籠進到點心坊,她讓人將小黑的籠子掛到后頭窗外的屋檐上去,自己就在后頭的小房間開始看起這幾日的帳。
李三郎奉上帳本后,便沒有打擾她,回到前頭鋪面,繼續殷勤地招待客人。
此時一名衣著不凡的年輕人,身后帶著兩名人高馬大的猛漢信步而入,他不像普通客人一般進門就往櫥柜湊,流著口水看自己想吃什么,反而一副囂張狂傲的態度,大馬金刀地站在店鋪中央,相當引人側目。
李三郎一見就知道這三人來者不善,不過上門是客,他依舊有禮地迎了上去,詢問道:「幾位客人想買什么點心?需要替你介紹嗎?」
「不必,把你們這什么點心坊的東家叫出來!谷A衣少年姿態倨傲,眼睛像是長在頭頂上,正眼都不看李三郎。
李三郎沉住氣,含笑說:「不知客人找我們東家什么事?說不定我可以代勞?」
華衣少年皺起眉,不耐煩與李三郎糾纏,喝斥道:「叫你去喚東家你就去,羅唆什么?信不信本少爺讓人砸了你的店?」
這家店背后是左安陽,在整個張平鎮還有誰比他大?
有著靠山,李三郎并不懼這華衣少年,挺直了背說道:「要砸我們的店,只怕客人還沒這資格!
「沒有資格?你知不知道我是誰?」華衣少年當真火了,終于看向李三郎,卻是惡狠狠的,似要撲上去動手,「本少爺乃是宣鎮首富之子賈容,宣鎮里唯一賣甜品的賈記糕餅鋪就是我們賈府開的,你這破點心坊在這里經營,已經影響了本少爺糕餅鋪的生意了,本少爺今天來就是要向你們東家討個說法!
李三郎終于冷下聲來,「貴店在宣鎮,我們珍饌點心坊在官道上,似乎沒有踩了你們的地盤,何況做生意就是各憑本事,你們糕餅賣不好,就該檢討自身有什么不足,何以怪到我們點心坊頭上?」
「連本少爺一向交好的商賈都跑到你們這兒買什么蛋糕,還說沒踩地盤?本少爺就是要找你們算帳,你們能怎么樣?」
賈容一擺手,他身后的猛漢,立刻舉起一張茶幾砸了下去,榆木的材質也算堅靭,居然嘩啦一聲被砸得木屑四散,嚇得周圍的客人都躲到店外去,只不過膽子大些的還在探頭探腦,想看看事態如何發展。
而李三郎也終于生了點忌憚,這人硬要生事,顯然來頭真的不小,難道真要抬出總兵大人的名頭嗎?
白露本來在后面看帳,聽到吵鬧聲就來到分隔鋪面和后院的簾子邊,看到這情景,不禁皺了眉,原想李三郎就能擺平這事,誰知賈容這么蠻橫霸道,李三郎身上有舊傷,萬一被打傷那就不好了。
這時候如果左安陽在就好了……只可惜他不在,而且依照他們如今的關系,她也絕對不會去尋他訴苦求助,只能自己解決。
白露想著自己一介女流,又是在眾目睽睽下,賈容說不定會有所顧忌,便撩開了簾子,走到了李三郎身邊。
今日她身上一襲淡紅斜襟立領長衫,搭配深緋色繡金線襴裙,別人穿起來或許毫無曲線,但在她身上就是能穿出靈動俏麗,行進間裊裊婷婷,眉眼清麗多嬌,賈容看得眼睛一亮。
「點心坊只是做點小生意,遠遠比不上貴府家大業大,賈公子何苦為難我們?」白露一說話,聲音清脆甜柔,聽得賈容心都酥了。
這犄角旮旯怎有如此美麗的女人?放在這破店里豈不是可惜了?
賈容原只是想來找碴,沒想到會遇到白露這等尤物,只覺是意外之喜。
「你是東家?」他露出一抹邪笑。
「是。」白露清淺一笑,笑意卻未達眼中!纲Z公子有何指教?」
「我看你這點心坊也別開了,嬌滴滴的姑娘不待在家里享福,拋頭露面做什么?你就跟著本少爺回宣鎮,當個第七小妾好了,本少爺會好好待你,保證你穿金戴銀!官Z容分明是色欲薰心,卻還要擺出一副為她著想的樣子,讓人看了作嘔。
白露心中鄙夷此人,表面上卻是一副受盡欺凌、搖搖欲墜的樣子,「賈公子如是說,不就欺我是個女流之輩嗎?」
「就是欺你又如何,本少爺想得到的從沒有失手過!」
賈容瞧她嚇壞了,益發得意,伸手就要去抓她,她自然不會讓賈容得手,身子一避,卻像是失足扭了腳,靠在了墻壁上,杏眼浮現水霧,咬著下唇,看起來好不可憐。
一旁圍觀的百姓原本還怕惹事,但現在看賈容欺負一個弱女子,那女子又是這么柔弱嬌美,性子比較剛強的人都受不了了。
「喂!你這什么賈家的少爺也太過分了吧!剛才氣勢洶洶,現在又見色起意了?」
「再怎么樣你都不能對一個弱女子出言不遜,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
「你今日的所做所為,我們都看在眼里,你敢動這姑娘,我、我們就去報官!」
一群人義憤填膺的站到了白露身前,想擋住賈容的威脅,但賈容只是冷冷一笑,做了個手勢,他身后兩個壯漢往前踏一步,光是那氣勢就將眾人逼退了好幾步。
白露看得出來,賈容并不畏懼自己的名聲敗壞,更不怕什么衙門,這倒也不奇怪,若真如他所說,賈家是宣鎮首富,那么必然與官府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裝模作樣、忍氣吞聲,利用輿論逼退對手的方式,看來并不適合對付賈容……她心里忍不住有些著急,眼下就算通知總兵府的人來救,也遠水救不了近火,早知道就雇幾個打手在店里了。
白露再次在心中偷偷罵了左安陽,雖然這事和他似乎沒太大關系,但以前他總會留兩個小兵在店里鎮場子,現在他住進軍營,不知是忘了還是忽略,小兵也就不來了,害她落到被人威脅的境地。
「謝謝各位相助……」白露神態依然楚楚可憐,轉向賈容時,說出來的話卻帶了幾分剛強,「只不過賈公子,即便貴府是宣鎮首富,但珍饌點心坊的根基是在張平鎮,那兒可是一群蠻不講理的兵痞子駐紮之地,你是否連張平鎮都能一手遮天?若真要動我,為何不想想我一介弱女子,又怎么敢獨自在往來復雜的官道上開店?」
她可沒說假話,張平鎮的所有兵將她都能請得動,只是最近與靠山鬧翻,只能對著賈容唱空城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