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同文齋,關宥慈漫無目的地走著,雪球靜靜地跟在她身旁,它已經長得很高大,個頭都到她的腰了,一個纖弱少女和一條“大狗”,相當引人注目。
可是關宥慈沒有心思理會旁人的目光,她很忙,忙著心疼,忙著想方才的事。
是她的錯嗎?當然不是,徐宥菲是只披著羊皮的狼,給娘下毒一事,她便是幕后主使者。
可是侯一燦半句都不問,就認定是她的錯。
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平、不甘,她沒有錯,他怎么能夠對她失望?
委屈在胸臆間發酵,說不出口的痛在捶撞著她的心,她不想哭的,因為爺已經找到他的小太陽,她再無依仗,她必須堅強,可是淚水灼痛了她的眼,無論她如何拚命克制,也阻止不了淚水往下流淌。
走了很久,也許兩個時辰,也許三個時辰,她不確定,確定的是腳很酸,心很累,確定的是憤怒、恐懼和委屈連手,在她腦海里不斷增生。
緩緩吐氣,關宥慈仰頭望天。
接下來她要怎么辦?應該離開的,對吧?侯一燦對她失望了啊,她在亮亮面前表現得不得體,她無法替他爭取好感,這樣的她,哪還好意思存在,所以她必須離開。 可是她要去哪里?茫茫天涯,何處是歸依?
雨在此刻落下,完全不給她留情面。
關宥慈凄涼一笑,這算什么?懲罰她心思狹隘?懲罰她不良善?懲罰她讓他失望?
她好氣,憑什么這么努力的自己,到最后會是一場空?她咬牙切齒,握緊拳頭,狠狠地向天空揮去。“憑什么!”
侯一燦快氣死了,都是他的錯,他不該把關宥慈寵得無法無天,讓她連半點道理、半分情面都不講,更氣的是,她居然在亮亮面前這樣做,要是存了偏見,將來她們怎么相處?
關宥慈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他的禮物來不及送出去,孫嬸的拿手好菜,亮亮半口都沒嘗到,他甚至連坐下來問亮亮是穿越還是重生的機會都沒有。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徐宥菲后腦撞了個腫包,大夫說傷到頭最麻煩,要她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幾天,他想送她們回去,亮亮面色不豫地拒絕了。
亮亮雖然沒有多說什么,可是臨走前卻對他說——“終究是姊妹,能有多大的仇恨?”
是啊,能有多大的仇恨?血濃于水,徐國儒再無良,趙姨娘再卑劣,可那和徐宥菲有什么關系?趙姨娘沒讓關宥慈嫁成錢大富,不也打算把親生女兒推進火坑,說到底,錯的是上一輩,徐宥菲不過是小丫頭,把帳算到她頭上,不厚道。
他得好好說說關宥慈,不能讓親妹妹流落街頭,有再大的氣,她也必須為自己和關宥善的名聲著想。
可如果她還是那么倔強呢?唉,這丫頭,真令人頭痛。
送走亮亮后,侯一燦回到同文齋,才曉得關宥慈早就離開了。
李想擔憂地道:“宥慈一臉失魂落魄的,真讓人擔心!
侯一燦馬上用力捶了李想一拳!爸罁模趺礇]追上去?”
他氣急敗壞,關宥慈那張臉就是能惹事的,萬一碰到心思不正的紈褲怎么辦?
李想悶聲反駁,“我有啊,可我才交代伙計兩句,跑出門就看不見人了!
“不交代會死嗎?伙計會放火把鋪子燒了嗎?”侯一燦瞪他一眼,氣他不機靈,隨即他抓起馬鞭,二話不說出門尋人。
這一找,整整三個時辰,關宥慈沒有回莊子,沒有到書院,他騎著馬,把京城大街小巷全找遍了,都沒見到人。
他低聲咒罵,該死的臭丫頭,真把她寵壞了,一個不開心就鬧離家出走,這算什么,沒想過他會
擔心嗎?而且天色越來越黑,還下著雨,她當真想急死人嗎?
他心急難當,策馬狂奔,突地,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靈感,他調轉馬頭,往那片芒草地而去。
遠遠地,他聽見一聲狼號,接著他看見亭子里蜷縮的身影,笨丫頭……
關宥慈的衣服都濕透了,渾身發冷,可是她不知道朝哪個方向才能找到家。
她緊抱著雪球,它的身子很溫暖,它舔著她的臉,給予她安慰,天地間,只剩下雪球還肯站在她這邊了。
“你覺得我沒錯,對不對?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狠,我發過誓的,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她們怎么害死我娘,我就要用同樣的方法害死她們,你知道的,我一向說話算話。
“爺偏心,他不問是非黑白就定罪,他眼里只看得見亮亮,他愛她,只要她怎么想,他便會和她同聲同氣……正主出現,替身退位,這種事理所當然,我都知道的,為什么還是控制不住心痛?雪球,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侯一燦告訴過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心情不好,最好給他一個山洞,隱居幾天,情緒自會慢慢沉淀,但女人需要說話,把委屈的事講過一遍又一遍,女人的大腦組織讓女人必須借著語言平復心情。
可是她已經講過那么多次,為什么還是一樣難受,心還是一樣的疼?是她的腦子壞掉了嗎?
關宥慈蹭了蹭雪球的毛,它越長越大,毛不再溫暖柔軟,有些硬,刺刺的。
侯一燦說過很多次,該送雪球回山林,可她不愿意放手,她知道委屈了雪球,她知道雪球應該回到同類身邊,可她就是舍不得。
他勸不動她,罵了句固執,然后在莊子里放養兔子雞鴨,不許下人喂雪球吃東西,他說雪球必須學會獵食,將來回到山林才不會餓死。
大家都喜歡雪球,都替雪球著想,但他是對的,是她錯,可最后他還是遷就她。
他總是遷就她,總是替她收拾錯誤,總是讓她覺得天塌下來,自己也不會被壓到,因為他有一雙力拔山河的強健手臂。
可那是以前,現在亮亮出現了,他何必再遷就她?
雨越下越大,關宥慈又冷、又餓、又累,趴在雪球身上睡著了。
雪球像個盡職的武士,靜靜地守著她,一雙銳利的眼眸盯著遠處,直到看到一人一馬從彼端跑來,它才仰天長嘯。
侯一燦氣得說不出話來,關宥慈全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手冷得像冰,他一把將她從雪球身上抱起來,卻感覺到她的身子異常熱燙。
他不知道該對誰發飆,只能恨恨地朝她罵一句,“笨蛋!”
關宥慈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看見是他,她皺起眉頭,直覺說道:“我不道歉!
做錯事還不道歉,理直氣壯成這樣?他真是把她給寵得是非不分了,很好,他侯一燦在此發誓,他一定要改、要更正,絕不容忍她繼續這樣。
“我沒錯!彼盅a了一句。
這話她說得出口?他真想把她翻過來狠狠打屁股。
關宥慈又開口了,“徐宥菲不是我妹妹,有一天,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很厲害嘛,現在連殺人都敢想了,無法無天到這等程度!他咬牙切齒朝她大吼,“閉嘴!”
這一吼,讓她恢復了幾分神智,爺來了?爺沒有不管她?那她可不可以……再任性一點點?
她試探地開口,“說到做到,我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侯一燦覺得自己想要揍人的欲望越來越旺盛,他必須不斷告訴自己,她燒昏頭了,她腦袋不清醒,不要理會她說什么。
他脫下斗篷,將她小小的身子密密實實地裹好,再抱起她,翻身上馬,接著他對雪球說道:“走,我們回去!
關宥慈縮在他的懷中,她知道自己很差勁,但她開心極了,因為他沒有丟下她,沒有對她發脾氣,他對她的縱容一如過往,即使亮亮橫在他們中間,即使徐宥菲挑撥離間……
安心了,閉上眼睛,她沉沉睡去。
侯一燦去書院問關宥慈的下落后,關宥默和關宥善哪還坐得住,馬上向師父請了假,兩個人大街小巷到處跑,在京城里外找了好幾圈,卻都沒找著人,兩人想著也許關宥慈已經回到莊子了,便又趕了回來,可是莊子里也沒見著她的人。
現在看見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回來了,兩人這才松了口氣。
關宥默想抱過關宥慈,侯一燦不讓,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命令道:“雙碧,燒熱水給你家小姐泡澡,雙玉,讓劉叔進城請大夫,再熬點米粥,小姐醒了就讓她喝一點,記得喂雪球, 它也累了!痹捖涞耐瑫r,他也把人放在床上,轉過身,看見跟進屋的關宥善,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了,別擔心!
丟下話,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對,他在莊子里有自己的房間,誰讓他待在這里的時間比關宥默和關宥善都多。
命人送來熱水,洗澡、換好衣服后,再把今天該做的事理一理,侯一燦這才走進大廳。
桌子上,劉嬸已經擺好菜,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問道:“宥慈醒了沒?”
關宥善回道:“清醒過一會兒,喝過小米粥又睡著了,不過大夫還沒到。”
“都餓了吧?快吃點東西,早點回書院!
關宥默再也忍不住了,大掌往桌面用力拍去,怒道:“這是我們家,想什么時候離開,不需要你來指揮!
對,他吃醋了,憑什么在這里侯一燦比他們更自在?憑什么他和關宥慈更親密?憑什么是他找到關宥慈,而不是自己?
侯一燦放下碗筷,認真回道:“宥慈很重視你們的課業,如果她醒來后,知道自己的任性耽誤了你們學習,她一定會過意不去,你們想要她難受嗎?”
關宥默訕訕地道:“宥慈從來不任性!
“是嗎?那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做了什么?”侯一燦的表情從沒有這樣凝重過。
“她能做什么?冒犯侯公子嗎?”關宥默的語氣不自覺帶了點嘲諷。
侯一燦不與他置氣,平靜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兩人,只是沒提到亮亮。
關宥善震驚又氣憤,“徐國儒也來了嗎?看見姊姊,徐家人會不會猜出當時的事只是一場戲?”
侯一燦拍拍他的手背,要他稍安勿躁!安还苁遣皇茄輵颍輹切靽逵H手寫的,而且你們改過戶帖,已經不是徐家人,再也不必
受徐國儒控制。徐宥菲是逃親來到京城,錢大富娶不到宥慈,把腦筋動到她身上,現在她孤身一人,借住葉府!
“哼,她也有今天!”關宥默冷哼一聲。
侯一燦不理會他,對關宥善道:“不管徐國儒有多混帳,徐宥菲終究是你們的異母妹妹,父過不該累及子女,她現在孤苦伶仃,你們是不是該把她接到莊子里?讓她住在別人家里,不是回事兒!
他的提議馬上引來兩人的嚴聲否決,“不可以!”
侯一燦皺起眉頭,宥慈任性已經夠了,現在他們兩個也要來湊熱鬧,這算什么?
他試著好言相勸,“善善,你要想清楚,既然要出仕,名聲相對重要,若對同胞妹妹的困境視而不見,日后被有心人士拿出來挑刺,御史的筆堪比刀,能輕易把你辛辛苦苦謀到的前程一筆勾消。”
關宥善搖頭,鄭重回道:“那天徐國儒說的并非妄言,我和姊姊確實不是他的親生兒女。”
侯一燦難掩訝異,他還以為徐國儒品格低劣,大難來臨舍妻舍子,原來還有這一番過往。
關宥善避開外祖父的身分,只說了母親落難進徐府大門的過程,以及多年來徐府眾人仰仗母親生活,卻苛待他們母子三人的事實。
關宥默冷笑道:“侯公子以為徐宥菲是善茬嗎?當年若非我發現得早,那碗絕育湯早就被宥慈喝了。”
侯一燦說不出話了,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難怪關宥慈對徐宥菲的恨意這么深,她心里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要求他們三人接納徐宥菲,可是亮亮對徐宥菲頗有好感……算了,把徐宥菲接回鎮國公府好了,府里不差一張嘴吃飯,諒她不敢在鎮國公府興風作浪,要不把她送回濟州也行,總之,別讓亮亮對關宥慈產生偏見最重要。
隔天一大早,關宥默和關宥善進屋,對關宥慈叮囑好些話后便回到書院上課。
侯一燦沒有離開,但他沒給她好臉色,這與徐宥菲和亮亮無關,而是因為她的任性。
做人可以這樣嗎?心情不好就離家出走,有沒有想過親人會擔心?
關宥慈看著他在房間走來走去卻一言不發,曉得他關心自己,也曉得自己有錯。
在他第二次端藥碗進屋時,她輕聲喚道:“爺。”
侯一燦還是不理她,這次絕對要讓她學到足夠的教訓!
他轉身從架子上挑了本書,往椅子上一坐,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有些尷尬,他們不曾爭吵過,她不曉得怎么應付這種情形,她低低地又道:“爺,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侯一燦用力哼一聲,頭揚得高高的。
“我知道讓你在亮亮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是我不對,可是對徐宥菲……我控制不住,也許爺覺得她是弱女子,可我心知肚明她不是,不管爺怎么生氣,我都不會認她為妹妹!
他越聽越火大,她不是依賴他、信任他嗎?連關宥善都可以告訴他他們姊弟倆的真實身分,她就連半句都不肯提,她在怕什么?他會害她嗎?
關宥慈不知道他真正是在氣什么,吶吶地又道:“下次見到亮亮姑娘,我會好言好語向她致歉,昨天我不該讓她難堪!
侯一燦反問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嗎?”
她猛然一驚,是她害他和亮亮姑娘斷了音訊,難怪他會發火,她無法改變現況,就算說一百次對不起,他也不一定會原諒她,畢竟他期待這次的重逢已經很久了,這該怎么辦才好?
“爺,讓岳鋒叔幫著找人,行不行?”
“哼!”
“要不,我去貼公告?”
“哼!”懸賞通緝犯啊?她是嫌亮亮不夠氣惱嗎?
“等我病好,我大街小巷一家家登門找?”
“哼!”最白癡的做法,虧她也想得到。
關宥慈看著他的表情,看來他這是想和她僵著了,她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架子旁,挑了幾本書,捧到床上。
看著她偷偷摸摸的動作,侯一燦心頭更惱,怎么,她這是打算長期抗戰?
但她想的和他不同,她一面翻書,一面偷看他,接著她輕聲念了書上的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看著書,連頭也不轉,冷冷地道:“連小節都顧不了的人,憑什么談大事!
他這算是回應嗎?關宥慈心一喜,干脆不看書了,隨口背上兩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
侯一燦馬上接道:“若君不君、父不父,以君父為綱,國危矣,家滅矣。”
“以仁治國為正道!
“仁能治國,不能強國,以錢治國,以軍治國,比起那些口號更現實。”他翻了個白眼,啪的一聲闔上書。
“唯女子人為難養也!标P宥慈自眨,只為求得他一張笑臉。
果然,侯一燦“噗”的一聲笑了,怒氣在瞬間消滅,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狡猾!”
“什么樣的主子養出什么樣的奴才,狐貍窩里哪長得出小由兔。”
他搖搖頭,把一個大家閨秀養成了痞子,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見他笑開,她終于能夠松口氣,“爺,亮亮姑娘的行蹤怎么辦?”
侯一燦橫她一眼,要不是她家的爺,身邊旁的不多,隱衛一堆,要不是她家的爺,手下有一堆能人,看她怎么把捅出來的婁子給擺平。
嘆口氣,他坐到床邊,望著她認真地道:“往后說話做事別那樣沖動,心里想的,不一定非要表現出來,聰明人做事,得懂得藏著掖著,才不會讓自己吃虧。凡事慢慢瞧、慢慢等,待有十足把握再出手,千萬別把話說白了,讓人心生防備。不是同你說過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嗎?寧以善名殺生,不以惡相除人,明不明白?”
他在教她?所以他不再替徐宥菲說話,而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了?
關宥慈笑逐顏開,點點頭回道:“明白。”
一場風波,就此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