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櫻寧仍牢牢地記著那個夜晚,那是一家六口人最后一次團聚的日子,她始終不明白父親究竟作了怎樣的安排,在隔日凌晨便將母親和四個子女一道送出了驪京。
之后,再也沒有父親任何的消息,她與母親、弟弟們在遙遠的蓬山相依為命,日子平靜寂寥,一晃就是數(shù)年。
母親顏氏對父親的去向守口如瓶,一心執(zhí)意等待,每到除夕吃團年飯時,永遠會給父親擺上一只碗、一杯酒、一雙筷,很有點“不盼君來誓不休”的固執(zhí)……她始終堅信自己的丈夫會歸來。
每當這個時候,櫻寧心中都會又笑又泛著心疼,母親這鄉(xiāng)村純樸農(nóng)夫的女兒,看似弱不禁風(fēng),骨子里卻如此執(zhí)著,一轉(zhuǎn)念,她卻會想,爹爹能讓母親這般念著,而母親能有爹爹讓自己這般惦著,該是何等的幸福?
那么,她自己呢?
想起無意中聽到母親與姨娘的一番話,櫻寧心里就一陣莫名的煩悶。
那日,她聽弟弟說姨娘來了,正跟母親在前廳說話兒,心里很高興,剛踏進屋子,不料就聽到母親和姨娘提起自己的婚事。
外婆是個奇女子,年近三旬方才嫁人生了一雙同胞姐妹花,分別嫁給了宮里的御廚和御醫(yī),也是一樁美談。
母親賢淑文靜,與父親相敬如賓;姨娘潑辣率真,因反對前夫……專為宮中采買的一位皇商納妾,便一紙休書將其休掉,獨自帶著幼女遠走他鄉(xiāng),幸而后又覓得良人。
這些年跟著早已辭去御醫(yī)一職的夫君四處懸壺濟世,將開設(shè)在玉陵城的醫(yī)舍扔給比櫻寧還小兩歲的女兒照顧著,壓根不擔心倒了。
這次姨娘剛?cè)チ颂四线厹蕚浠赜窳,路過蓬山便來探望一下親姐。
櫻寧進去時,看到姨娘正坐在窗下的一張楠木交椅上,柳眉倒豎,似乎在生著氣,口中忿忿道:“阿姐,依我看,櫻寧這婚事,不要也罷!”
她聽了,臉上一熱,趕緊躲到屏風(fēng)后,姨娘惱火的聲音劈哩啪啦地傳過來:“真正是‘商人重利輕別離’!那玉家如今發(fā)達了,財大氣粗、唯利是圖,我顏紫毫這回算是見識過了!
一聽到“玉家”二字,櫻寧越發(fā)不愿出去,下一刻就聽母親笑道:“小妹,你這話太偏執(zhí)了,豈不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阿姐,你不知道!币棠飮@了聲,“我這次到南邊時路過中州,想想我們櫻寧今年也滿十五了,到了及笄的年紀,雖然姐夫音信不明,可這與玉家的婚約一天沒退,也是要做得數(shù)的!所以想,不如去那玉家問問,看他們究竟如何打算!
“妹妹說得很是,櫻寧的婚事我也正犯愁呢!我們隱名埋姓的在這里,玉家縱使要找,也不知往哪里找!
“找?算了吧!”姨娘火大了,“人家正忙著娶親呢!”
櫻寧一愣,聽到母親驚道:“娶親?”
“可不是!我剛到玉家,就見張燈結(jié)彩、吹鑼打鼓的,就悄悄地找了個管事的婆子問了問,原來正辦喜事呢!那婆子倒是個多話的,說是大公子今兒納妾!
姨娘氣呼呼道:“我聽了心里生氣,便問,大公子先前不是訂過一門親嗎?那婆子還夸我消息靈通,說當日老太爺還在時確是訂過親,玉家素來守信用、重承諾,既是老太爺訂下的,日后那姑娘嫁過來還是正室,這只是納妾而已!
母親面上已有些薄怒,“這正室都沒嫁過去,怎么能先納妾?”
“可不是!那婆子還說年前收了一個通房的丫頭,今兒又納一個,還一臉得意之色,說‘咱們玉家是怎樣的人家,多少名門大族想把閨女嫁進來做偏房,只人家大公子不肯,老夫人說大公子想得周到,收房的只是兩個丫頭,倒沒什么要緊,若是納了哪家千金,只怕日后正室嫁進來遭人輕視、受些閑氣,所以才一概拒了’……我聽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屏風(fēng)后的櫻寧緊緊咬唇,唇邊泛起冷笑。
是呢!中州玉家,家大業(yè)大,她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夫,不就是有了兩個妾嗎?又有何大不了的?
裴家與玉家的長輩們相逢于微時,因投緣而結(jié)親,到了如今,裴家衰落、玉家強盛,在外人看來,不,只怕玉家也是這般想法,她裴櫻寧嫁進玉家,算是攀了高枝了!
外婆認為夫妻就應(yīng)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母親與姨娘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又各自覓得良婿,自然是瞧不上玉家的所作所為,可如今父親音信全無,母親就算想是將親事退了,但……
果然,櫻寧聽母親輕嘆一聲,說不出的憂心忡忡,“昔日玉家要結(jié)親,送了一對瑪瑙桃形水丞,說是信物,一直擺在驪京舊宅的書房里,就算要退婚,那對象勢必要送還給人家的,可如今宅子沒了,相公也……唉,那東西不知還在不在……”
窗外,竹影搖搖,從糊著的薄紗透進來映在雪白的墻壁,陰陰翠潤,生出幾許涼意來。
十五歲的少女緊緊抿起如花的菱唇,美麗的唇角隱隱生出一抹拗強的弧度,那雙望向窗外竹林的如漆晶眸,看似淡漠平靜,卻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吱呀”兩聲,車輪穩(wěn)穩(wěn)地停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再朝前數(shù)十米,就是高大氣派的驪城門口了。
驪京城的城門,分為皇城四門,內(nèi)城、外城各九門,皇城四門內(nèi)便是禁宮,內(nèi)城和外城是前朝君主為加強城防,分別在圣武二年和七年花費鉅資、動用了數(shù)萬勞力,分兩次才修筑而成。
可笑的是,再牢固的防衛(wèi),也擋不住人心所向,國,還是亡了。
平日里,整座城門的吊橋高懸,四門僅開一門,專供來往商人、百姓使用,經(jīng)過門前守衛(wèi)盤檢后,方才能入城。
駕著馬車的大胡子劉五甩了下手里的鞭子,一轉(zhuǎn)頭,朝車內(nèi)聲如洪鐘地道:“小姑娘,咱們就要進城啦!”
“嗯,太好了,多謝大叔一路照顧。”車里傳來屬于少女才有的嗓音,清雅柔軟,說不出的好聽。
“客氣什么!你一個小姑娘家獨自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知道了,謝謝大叔!
馬車緩緩地駛進城門,正待接受盤檢時,守城的那隊士兵中,一個四十來歲、領(lǐng)頭模樣的魁梧漢子突然盯住劉五,下一秒欣喜地吼了一嗓子:“大胡子,你他媽的還活著啊!”
劉五嚇了一跳,抬眼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人有幾分面熟,卻一時想不出來對方是誰。
“你個沒良心的,我是鄭石!虧咱們倆還在沙場上有生死之交,怎么幾年不見就不記得了?”
“老鄭!原來是你這家伙!”劉五喜出望外地跳下馬車,那姓鄭的伸手就在劉五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記,卻又有說不出的親熱。
“這些年死到哪去了?你不是跟著瑛王殿下的軍隊走了嗎?后來就沒你的消息了,如今可還是在瑛王的軍隊里?”
“唉,老子可沒兄弟你混得好!”劉五嘆了口氣,說道:“瑛王在先皇駕崩后就領(lǐng)兵去了西沂邊關(guān),你也曉得,瑛王功高震主,如今皇宮里的那對父子,不就是成天擔心他造反嗎?隔個幾年就打著各個旗號削減掉瑛王的軍隊,老子所在的那支,前幾年被調(diào)到玉陵受瑭王的指揮,瑭王那廝,可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草包呀!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哪里會帶兵?得,老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干了!”
鄭石一聽,差點笑出聲,又謹慎地朝兩側(cè)看看,小聲道:“咳,你呀,這直腸子的毛病總改不了,這可是京城,說話千萬悠著點,大內(nèi)的那些‘鬼’耳朵都靈著呢!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進城,邊走邊說!闭f罷,便跳上馬車。
“好!”劉五也跳上馬車另一邊坐下,一甩鞭子,拉車的馬兒“噠噠噠”地朝前跑去。
重逢的二人開始聊起離別后的經(jīng)歷,一時笑、一時罵,一時感嘆、一時悲愴,一路上說得十分投機,直到來到一家客棧前,劉五停下馬車,這才忽然似想到什么,轉(zhuǎn)過臉朝馬車內(nèi)大聲道:“啊喲,小姑娘,瞧咱兄弟倆聊得起勁,可忘了你了!
鄭石完全沒料到這馬車里還有旁人,不由驚訝道:“老五,這里頭的是……”
劉五哈哈一樂,“這小姑娘是我半路遇到的,一個人千里迢迢到京城里尋親,可憐吶……欸,小姑娘,快出來透個氣兒,別悶壞了!
鄭石沒說話卻皺起了眉頭,適才可是跟這大老粗講了不少京里的秘辛,估計這車里的人也聽了不少去,若是傳出去,倒是不太妙了。
只見粗布簾子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極清麗的臉蛋,面容光潔、下巴尖尖,一雙眼睛燦若星辰,白瓷一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年紀雖小,眉間卻散發(fā)著一種天然生成的從容氣質(zhì),沉靜淡泊宛如潭水。
只可惜呀、只可惜……雖然這一路上已經(jīng)見過這姑娘的臉好些次了,劉五還是又忍不住打心眼里嘆了口氣,原因無他,全是因為這么美的姑娘,右頰卻有塊煞風(fēng)景的紅色胎記。
那胎記如嬰兒手掌般大小,在那張清麗的容顏上分外顯眼,于是,這姑娘原本出眾的外貌便大大打了折扣。
就連鄭石這個肚子里沒多少墨水的武將,瞧了眼這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腦子里居然也詞不達意地冒出“暴殄天物”四個字來。
少女淺淺一笑,頰邊露出一個小小的梨窩,她避開鄭石的打量,裝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語氣帶著些微歉意地對劉五道:“大叔,不妨事的,還得勞煩您送我到西郊去呢!”
劉五奇道:“咦?小姑娘,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也不怪劉五奇怪,西郊那處有個臭名昭著的人市,聚集著從各地來的人牙子,在里面專門進行人口買賣的生意,一個千里迢迢來尋親的小姑娘到那里干什么?
少女解釋道:“大叔,我想去內(nèi)館先找事做,再去尋我家人!
“哦!那敢情好!眲⑽迓勓裕@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