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湖濱宅邸，門前停滿了車，熱鬧烘烘。
親朋好友，三不五時，相約聚餐，或開個派對，消磨閑暇時光，順便孝順父母，陪著吃飯哈啦。
“噯，來了來了！”三姑六婆眺望屋外動靜。“那是戈寧的車對吧�！�
兩三個小孩們在屋里尖叫地奔跑玩鬧著，沒把大人的心機大戰(zhàn)當(dāng)回事，盡情四處亂竄。
“不要跑！給我統(tǒng)統(tǒng)到二樓去玩！”其中一名姑媽喝斥�！氨Ｄ改�？叫她上樓把這些小鬼看住，不準(zhǔn)下樓來攪局！”
“那個蕩婦也來了嗎？”堂弟好奇地跟著朝窗外張望。
“噓！”嬸嬸狠狠掃了他健臂一掌�！安粶�(zhǔn)你講這種話�！�
“是他們自己超開放的，有人在也照樣——”
“你再啰唆，我就把肥皂塞你嘴巴里！”徹底洗干凈。
屋后的大廚房內(nèi)，鄰居的胖大嬤正一邊脫下隔熱手套，一邊婉勸高媽媽�！叭グ桑热蝗硕紒砹�，就去門口迎接吧。你一直躲在廚房里也不是辦法�！�
“我不要見那個女人�！�
“你都請人家來了，哪能不見她？”
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跟那種女人交往，她就心酸，情何以堪。她本來好高興，戈寧跟她說自己找到中意的對象了，再過不久，她就會多了個漂亮媳婦。結(jié)果……
“別這樣。”胖大嬤拍哄著�！澳憧迒手槪陮幙戳藭骱胃邢肽�？看開點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愈看不開，戈寧愈是為難。就算不為那女人，為你自己的兒子，出去迎接他們吧。”
高媽媽眨了眨眼，眺望挑高天花板上的原木大梁，抿嘴穩(wěn)住情緒，重作心理建設(shè)。對，她不是出去迎接那女人，而是迎接她兒子。戈寧好久沒回來跟大家一起度周末了，何苦為那個女人，壞了他們母子的感情？
她撫了撫頭發(fā)，一整神色，欣然邁向客廳的熱鬧喧囂。
“戈寧回來啦�！�
“媽，你上次要我?guī)У臇|西�！彼f來一大包提袋。
“謝謝�！边�是戈寧貼心。什么事她只要交代一句，他就會照做�！鞍职职鄼C誤點，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我的房間還空著嗎？”很久沒回家小住了，不知是淪為客房或倉庫。
“啊，那里現(xiàn)在是你嫂的臥房兼工作室。”她一時忘了告訴他這變動�！澳闵┯X得她一個人住主臥房太大，想換小一點的，我就讓她搬到你房里�！�
“那我跟赫柔就暫時住主臥房。”
“好……好啊�！毙v微僵�！皩α耍闩笥选�
“在這里�！彼麄�(cè)過身子，比比他臂膀后的嬌小身影。
高媽媽笑得有些呆滯，挑眉眨眼。
“伯母好。謝謝你的邀請，這是一點心意�！毙⌒‰p手打橫遞來精美的長盒：chambertin的勃艮地紅酒。
看得出，來者頗具品味及誠意。但……這個來者是誰？
戈寧身旁佇立的，是個干凈秀麗的小美人。平肩無袖的珠色緞衫，配著及膝的同色蓬紗裙，纖細(xì)的一雙腿，裝載在小巧麗致的緞帶鞋里；頂著微松發(fā)髻的靦觍樣，活像竇加筆下夢幻剔透的芭蕾女娃。
媽媽一手輕捂胸口，怦然心動。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孩，也一直偷偷幻想著，自己如果有女兒，就是要把她打扮成這樣，實現(xiàn)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可是……眼前的女娃，和之前在戈寧那兒碰見的女鬼，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她誤會了人家什么，把人家跟戈寧之間的變裝游戲給小題大作了？
周遭滿是寒暄閑扯的笑鬧聲，哈啦工作好不好、路上塞不塞、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這次會待多久、等一下一起打個牌吧，七嘴八舌，根本無法深談什么。只能默契良好地，拚命忙著顧左右而言他。
嘻嘻哈哈的底下，大家暗自狐疑：這位優(yōu)雅公主，就是傳聞中的蕩婦？
赫柔一瞥他們眼底隱藏的困惑，就知道一定有人事先已四處放話，廣傳八卦。是媽媽呢，還是嫂嫂？
“眼睛別亂瞄�！备吒陮巸A身耳語。
“可是這房子很漂亮�！泵橐幌聲腊。�
“賊頭賊腦的，你這像是來男朋友家的模樣嗎？”
“我第一印象就已經(jīng)成功�！�
“然后成功不到幾秒就破功——你想這樣嗎？”
“well，那就是我能力有限，演不來了�！�
“你不是演不來，而是在挑惡作劇的時機�！边@小丫頭只跟媽打過一次照面，就摸對了媽的胃口，收服了媽的心。憑她的本領(lǐng)，要在他家里再來一次絕地大翻盤，有什么難的？
他可負(fù)擔(dān)不了這風(fēng)險。而且，他自己也私心偏愛她典雅矜貴的路線，不打算讓她破壞這份優(yōu)美。
“我有要惡作劇嗎？”超不爽的。
“你有�！笨此难凵窬蜁缘�。他一改冷睨，轉(zhuǎn)頭笑望母親，一派閑適�！皨專憷^續(xù)忙，我?guī)Ш杖岬椒坷锟纯�。�?br />
“噯，好……”她怔怔望著兒子故作紳士、挾持女友上樓的背影，欲言又止。
赫柔心中暗嘖，怎么又被他識破她在打什么歪主意？她甚至都還沒出招，就被他帶離犯罪現(xiàn)場。
奇怪，她也搞不太懂自己，干嘛硬是一直跟他作對？不管高戈寧是否別有居心，好歹他在這件事上是站她這邊、來幫助她的，為什么她卻老在惡搞他？因為看他好欺負(fù)嗎？為什么要拚命惹他？
她知道高戈寧不是沒本領(lǐng)，只是不對她施展而已。否則他要對付她，易如反掌。為什么他不那么做？
軟軟的小手，被蜷在厚實的大掌中，有力地牽引到不知名的境界去。芳心偷偷地飄然，也不曉得自己在樂什么。反正，感覺很好就對了。
等跟他上了二樓，進到主臥房，她登時傻眼。望望房內(nèi)，再回頭看看房外，簡直像兩個世界。
高戈寧的這棟湖濱老家，全然是原木打造的歐式宅邸，充滿十九世紀(jì)的殖民風(fēng)情，富麗卻樸實，有著濃濃人情味，散發(fā)木質(zhì)的厚實溫暖。這間主臥房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偌大的空間，切割成不同區(qū)塊，前衛(wèi)的金屬建材與冷調(diào)裝潢，配上鮮紅色系的擺飾，仿佛科技電影中的未來住所。放眼望去，只有以玻璃為素材的大片角間墻面外，湖上閃動的粼粼波光及暖陽，帶來幾許溫度。
“你這主臥房大到像間獨立住家了�！毕喈�(dāng)于臺北三房兩廳月租三萬的公寓。
“這是我哥的地盤�！彼蛔朕k公桌，立刻上網(wǎng)。“這個家是他買給我爸媽的，隨他們高興去布置。唯獨他的房間，他要自己弄，不準(zhǔn)任何人干涉�！�
“喔。”她一屁股坐上大床的床緣，雙臂打直分撐在身后兩側(cè)，懶懶觀賞大片湖面及對岸遠方的奧林匹克山。“感覺起來……媽呀！”
她嚇到彈身而起，驚惶回瞪。
“這個床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會原地打轉(zhuǎn)，還是壞掉了？
“你自己小心了。”他對著屏幕目不轉(zhuǎn)睛，快指輸入�！拔腋绶坷餀C關(guān)很多。他對科技產(chǎn)品高度狂熱，所以這里到處都有暗樁�！�
她曖昧鄙睨那張大床，以及床畔一整列的神秘觸控板。他老哥對科技的狂熱，好像全發(fā)揮在這張床上嘛……嘖嘖嘖。
“你上次在吉隆坡出任務(wù)時住哪？”
“市中心的麗晶飯店�！彼衷趯懰膽賽凼衷�？“雖然沒什么景觀可言，但交通很方便�！�
“你居然沒去住那里全球評比最佳的島嶼飯店？”
“我出任務(wù)時不會想要趁機度假�！惫椒置�。
“嗯哼。”
他怎么都不贊佩她的敬業(yè)精神一下？“你會在工作的時候順便休閑嗎？”
“看情形�！�
“看什么情形？”
“就是看情形�！�
他好專心，都不瞄她一眼，連哈啦一下也懶。小臉垮下，扁著嘴，想了想，就跑去把觀景窗前巨大的一團紅色懶骨頭拖過來。她費勁地由主臥房的對角線，一路拖到高戈寧正在忙的辦公桌旁。
好大的懶骨頭。她興奮地?fù)]汗勞動，等待辛勤過后的美好享受。這種塞滿填充物的軟趴趴坐墊，是她小時候的最愛，卻被大人嫌毫無美感，丟的丟，送的送。
霍地一攤，她以背部入水的游泳姿態(tài)，暢快跌入懶骨頭里，愜意得不得了。
好舒服喵……
高戈寧莫名蹙眉，但沒空瞄她，只能從眼角大約知道她又在自己找東西玩。
“我們這兩天都要住這間嗎？”
“大概會住一個禮拜。”
“這么久？”她嚇了一跳。
“我事前的預(yù)備需要一點時間來運作，然后我們才開始起程：釣魚去�！�
“你都花這么多心力在前置作業(yè)上啊�！彼龜傇谒砼系孽r紅大軟墊內(nèi)，拿著她的黑莓機點來點去�！拔铱偸钦f走就走，立刻行動�！�
“那表示你被寵得很厲害�！�
嬌顏歪扭。這是什么邏輯？
“你之所以能夠來去自如，一定是有人先幫你打點好許多環(huán)節(jié)，甚至是替你善后。你對這些卻統(tǒng)統(tǒng)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要負(fù)責(zé)的那小小一部分�！�
嗯？她沒想過這點。
“你一旦出了別人為你劃好的安全范圍，就跟只傻鳥沒兩樣，要走、要飛、要去哪，統(tǒng)統(tǒng)沒概念。”
一語驚醒夢中人，令她語塞。
“你有你的天分。”挖掘到她的人，不是眼光好，就是運氣好�！翱墒悄愕奶旆炙坪踔荒茉趧e人設(shè)定的小圈圈內(nèi)發(fā)揮。我不否認(rèn)你確實有些新奇的顛覆性，不同于其它人慣常的行為模式。不過，新奇只是一時�！边^了一段日子，這份新奇給團隊帶來的良性刺激不再，就會淪為麻煩，燙手山芋。
“你是說，我可能因為不再新奇了，才會被上頭這樣利用，順便丟掉？”
“我不知道你上司的確實想法，但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干嘛拐彎抹角，不有話直說？
“我又被用完了嗎？”她有些失落，但還不到沮喪。只是……哎，隨便啦。“我覺得我們這樣同房不太好，好像大家都不得不默許默認(rèn)些什么�！�
突然跳開的話題，牛頭不對馬嘴，卻順暢得如行云流水。
“男女朋友同住一間，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啊。最奇怪的是，大家為什么要裝作一點都不奇怪，心里卻疙瘩得要命�！焙谳畽C里的游戲玩著玩著，愈玩愈無聊，卻又放不下來�！拔覀冞�是分房住的好�！�
“有必要嗎？”他啼笑皆非。
“你或許不在意，卻沒想想你的小孩在不在意。美國再怎么開放、再怎么道德淪喪，也不會選出一位非婚生子做總統(tǒng)或大法官之類的。更別說是先上車后補票的寶寶了，那些父母簡直是昭告天下，這小孩是我們偷跑搞出來的�！毙卟恍甙�？“大人只顧著自己爽，怎么都不為小孩將來的尊嚴(yán)想想？”
他早已停下手邊工作，饒富興味地看她邊玩游戲，邊懶懶哈啦。
“你是屬于哪一種呢？”非婚生子，或奉子成婚的被害人？
“我是屬于不想跟男友同住一室的那種�！�
“免得我們不小心擦槍走火，弄出了人命，生下將來沒有資格競選總統(tǒng)或就任大法官的寶寶？”
“我想盡可能保障孩子將來選擇職業(yè)的自由�！�
“你想得還真遠�！�
“就當(dāng)我是入戲吧。”她挑眉不當(dāng)回事，專注玩游戲。“你有你專業(yè)的部分，我也有我專業(yè)的部分�！�
“OK，我去安排�！绷⒖虛问制鹕�。“你會介意改住我以前的舊房間嗎？”
她昂首枕在頸后的懶骨頭上，傻望他的俯身垂睇。
“我的舊房間迎向北風(fēng)，是全家最冷的一間�！�
“我會盡量不放火燒了你房間取暖�！�
“很好�！彼麄兘K于有件事達成共識。但……
她直直仰望他的若有所思，似乎在盤算著什么。真不可思議，由這種角度瞻仰他，竟然還是俊美逼人，連微亂的短發(fā)都亂得完美無瑕。真是標(biāo)準(zhǔn)的白馬王子，尤其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胸肌線條……呵。
“你覺不覺得我們要有公開化的相互匿稱？”
“你該不會要我叫你寧兒吧？”堂堂男子漢……超惡的。
“叫戈寧就可以。”他黯然暝目�！澳俏以撛趺唇心�？赫柔？柔柔？還是小柔？”
她隱隱一怔，動作細(xì)微到難以察覺，他卻猝然瞇眼，捕捉到了這一瞬間。
“小柔？”
她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夜行小鹿，傻在那里，動彈不得。普普通通的兩個字，被他吟詠得像神秘魔咒。吐息之中，就將靈魂輕巧攫走。
“就這么說定了，小柔�！彼p手按在她肩窩上，安撫地揉擰著，同時呢噥呵護�！皠e人怎么叫你，是一回事，但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柔�！�
他的徐緩按摩，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更加緊繃。
她已經(jīng)非常小心地在提高警戒，他卻仍三不五時就突然切中她的要害，讓她感到自己處處都有破綻，很難招架。
“小柔�！彼磷碇�，仿佛贊嘆著世上竟有如此精致嬌嫩的生物。
她慌了，突然不知道該響應(yīng)些什么。
巨掌的修長十指順著她粉頸兩側(cè)，向上滑行，沒入她的柔細(xì)發(fā)絲里，捧住小小的腦袋瓜，以指尖不住地揉摩，令她觸電似地震顫。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會有這種反應(yīng)。他是不是在下咒？還是在點穴？
“放輕松點�！彼硢⊥駝瘢袆由蠀s引發(fā)了反效果，讓她沒得放松�！澳悴恍枰敲淳o張，也不需要故作悠哉地來防備我。你盡管安心，當(dāng)作是在度假，所有的事我會處理，我來扛�！�
“我怎么、怎么知道你、你真的可以信任？”奇怪，她為什么會結(jié)結(jié)巴巴的？
“不然你還能信任誰？把爛攤子丟給你之后就失聯(lián)的上司嗎？你不應(yīng)該受他這樣的對待。既然他不出馬來幫你，那么我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說呢？”
他的十指指尖在她發(fā)絲深處持續(xù)兜圈子，摩挲得她心思渙散。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只是自己不想承認(rèn)，不放心對他有太多的信任。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虛弱地喃喃，只�？陬^還能逞強，芳心已然搖搖晃晃。
他凝眸在自己捧撫的嬌顏上，又出現(xiàn)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深邃神情，沉默許久。
這份寧靜，非但沉淀不了什么、冷卻不了什么，反而更加緊迫、躁動，一觸即發(fā)。她不自覺地縮起了雙肩，似要防衛(wèi)，卻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攻擊。她滿心焦慮地反復(fù)祈求：不要說！不要說！她寧可一切都保持模糊狀態(tài)，可是她又很想聽……
“小柔，我們真是太像了�！�
他深深喟嘆，宛若透視到她心里的吶喊，與他心里的什么遙遙共鳴。
她不懂他的意思，靈動大眼急急追逼著下文：說啊。
“話還是別說破的好�！彼p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