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南法小村莊,石砌小屋零星散布山間,聚集之處有巷有道,幾只老狗趴在石板地上曬著秋陽。涼風拂來,淡淡鄉(xiāng)間青草香。
幾戶人家外曬著干燥花、養(yǎng)著小盆栽,生氣勃勃,卻渺無人煙。一片安詳。
戈寧一人漫步到石板路盡頭的小土墩,土墩矮墻外是一大片陡坡,延伸往另一座靜謐山嶺,一望無際,幾可眺至熏衣草曾滿山綻放的紫色綿延。但他不是來此度假觀光,此刻的下車逗留也不是為了欣賞田野之美,而是等腸胃不適的赫柔向附近人家借一下洗手間。
一路下來,這樣的逗留等候已是第二次。
他故作不耐煩,以掩護他的掛慮。她又吃了什么搞壞肚子?之前一直好好的,但臉色愈來愈糟,剛剛甚至半路下車嘔吐。
他焦急,卻必須冷淡,以在霍西雍嚴密的探測下表明立場:他與赫柔的親密關系,純是在外人面前的演技。如今已無外人的存在,大可不必再作戲。
或許,可以將赫柔順利隔絕出去,讓霍西雍明白接下來的正事,由他和大MAN對決即可。
原本應該如此,實際操作下來,他卻心焦如焚。
霍西雍還沒落入他圈套之前,赫柔竟先掉進去了,不明所以的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卻得不到他任何的解釋與關懷。
手機不通,仍舊不通。
他挫折地再次合上手機,又不時取出查看毫無改善的狀況,形同困獸?蓯,為什么在這種地方會收訊不良?他不但無法和自己的支持團隊保持聯系,連自己現在所處的確切位置都不清楚。往東,應該是普羅旺斯區(qū),直達蔚藍海岸,霍西雍的車卻向西行,深入庇里牛斯山區(qū)。那是哪里?
霍西雍打從離了安道爾公國后,不曾再翻閱地圖,顯然已進入他熟悉的區(qū)域,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們一行人目前在哪、將去何處,但只字不提。
戈寧只能狂發(fā)簡訊,煩躁不已。
赫柔的狀況到底怎么樣了?
他怎會無聊到跟一個小女生鬧脾氣,公報私仇地讓她日子不好過?只因為見到她紅杏出墻?但他何曾在意過女伴同時交往了多少對象?他和赫柔甚至稱不上一對,哪來的資格興師問罪?
如果他有時間跟她好好解釋解釋什么?目前的劃清界線不就是最理想的狀況?他還想解釋什么?把誤會解開了好讓她再膩著他不放?
她陷進去了,忘記自己是在演戲。他知道她曾很用心地提防這項危機,處處跟他鬧,胡亂搗蛋,卻還是一頭栽了進去,把假戲當真。可是他從沒打算要投入任何一段感情里,只不過一而再、再而三為這個小女生傷透腦筋。
“如果公主殿下的腸胃許可,我們大約再半小時的車程,就可以抵達大MAN那里!
戈寧淡淡回身,望向懶懶步來哈啦的霍西雍。
“她好點了沒?”
“還在人家家里的洗手間!彼庵镣炼盏陌珘η,鄭重掏出口袋里的煙,點火解癮。“剛好我也需要下車抽根煙,時間上沒被她耽擱到什么!
“你有抽煙的習慣?”打從伊斯坦堡同行至今,不曾見他抽過一次。
“我早戒了。”云霧后的微瞇雙眼,酣暢而滄桑。
“原來你是健康大使。”戈寧好笑。
“抽,是一種死法。不抽,又是另一種死法。我只是不想讓身邊的人因為我抽得很爽,而死得很難看!
戈寧知道他有暗指枕邊人的意思,又覺得話中有話;霍西雍不像是會跟人閑話家常的人,特別是切身的事——一個連名字都摸不清的男子,何以會跟人聊及真實的隱私?
“我厭惡這種工作。”霍西雍感慨,遠眺秋日薄藍晴空下的山脈,中世紀的小修道院點綴其間,遺世而獨立。
哪種工作?戈寧不為所動地繼續(xù)曬他的太陽、吹他的風。
霍西雍答應大MAN的請托跑這趟,全為人情債,他根本沒得賺,所以他只想快快結案走人。
他絕不做白工。
一想到赫柔,他心底的一隅隱隱抽痛;那是她的藏身之所。她是個多可愛的小女生,有著可愛的靈魂。重大的線索她可以隨隨便便就套到,又老老實實地跟他坦誠,只為了哄他跟她聊天、再看她一眼。
你為什么都不跟我說話?
當她提著大包小包,遠遠一見他下車的身影,就顧不得自己滿手的累贅及腳上纖細脆弱的高跟鞋,滿臉歡欣,沖著他奔來。像朵燦爛的花,見到陽光就熱情綻放,毫不猶豫、毫不保留。而她看清他神情后的震懾與呆愕,令他無法逼視,只能閃躲——
他不能在霍西雍面前破功:這是基于公務?還是因為私仇?
總之,他無法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面對她的凝眸。
“你跟赫柔的交情究竟如何?”霍西雍驀地開門見山。
“這與我跟大MAN要交涉的對象有什么關聯?”他也不再迂回。
“無關,只是在找我自己獲利的可能性!
“你打算選邊站?”
“我向來站在利字這一邊。大MAN這事我無利可圖,隨時可以倒戈,但一定得倒在有利可圖的一方。要是高先生這兒沒什么合作的可能性,我只好先還大MAN的人情債了!
“大MAN要你帶赫柔到他那里的用意,不正是要藉此引我去見他,直接談判?”
“沒錯,但也不盡然全對。”他一勾嘴角。
“我既然已經來見大MAN,應該可以叫赫柔離開了!
“你也不希望她在場?”嗯哼。
也?
戈寧警戒,整個局面似乎愈來愈朝不可預測的狀態(tài)傾斜。他不能再跟霍西雍論及大MAN,否則會落入劣勢,難以扳回。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合作機會?”
“當然是高先生的強項?!彼偛豢赡苓@一路上都在跟人純聊天,打發(fā)開車的無聊時間。
“你準備投入多少資金?”
霍西雍隨口報了一個數字。
戈寧遠望吐息,抿唇而思。
“只能說,這對藝術投資來說,操作的空間不大!
“你應該有辦法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吧!
“有,但我為什么要去替你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噢!被粑饔汗首鬟z憾地挑眉。“我以為我們能做長久的好朋友,甚至讓你加入我的facebook名單里!
“我不玩那種東西。”
“是嗎?本來還想跟你分享赫柔精采照片的說!
霍西雍呵呵呵地散漫而去,四處走走,打發(fā)等待的時間。杵在原地的戈寧,狀似冷淡,實則幾近暴怒。凡是從霍西雍口中聽到跟赫柔相關的消息,都令他憎惡。
他不需要靠霍西雍來更認識赫柔。但赫柔背著他跟別的男人搞小動作,被惹動的激昂情緒,他始終壓不下去。結果,倒霉的人又是她。看她一臉茫然的莫名受傷,他心頭又一團亂。
煩死了。
他到底請假來做什么?放著好好的班不上,盡在這里瞎攪和?
“戈寧!
他不悅地調轉視線,狠睨一段距離外的赫柔,咬牙暗咒:她喚得還真不是時候。他正在情緒頭上,一見她身體沒事了,就全然忘記自己先前的焦慮與疼惜,滿肚子盡是新仇舊恨。
她識相地杵在遠處,不接近他的周圍。他的眼神,卻還是傷到了她。
“霍西雍已經上車……我們可以出發(fā)了。”
“你能不能脫隊離開?”
她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下這種命令。
“我知道在這種偏僻山村,能讓你迅速離開的資源不多。但我認為憑你的本領,應該不成問題!
她整個人傻住,像是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字句;想做些什么,卻手足無措,只能無助地僵立,不明所以。
她已經這么配合了,不煩他、不吵他、不碰他,他為什么卻要攆她走?
連讓她乖乖跟在一旁也不行嗎?
“后面的行程,已經不需要你!彼拇嬖冢瑺恐屏怂男袆,施展不開。而且愈深入敵陣,愈是危險,他必須盡快把她隔離這片無形的地雷區(qū)。
只不過,他的好意之內夾雜太多負面情緒……
“可、可是,大MAN要霍西雍帶我去見他!彼运⑺荒懿焕^續(xù)同行。
“你自己也很清楚,大MAN是拿你來釣我,正如我之前也在拿你來釣他,F在你的階段性任務已經結束,接下來的部分,沒有你參與的余地。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走人?”
“我沒有礙著任何人的手腳……”她虛弱地自我辯解。
“你已經有!彼械囊(guī)畫都因為她而全盤大亂!叭绻銐驅I(yè),就應該有一套成熟的退場機制。倘若你還不夠專業(yè)到聽懂我這些話,我就直接跟你講白了:走!”
他無法在與大MAN及霍西雍正面交手時,再分神顧慮她。
她聽到的、想到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不能走!笨v使她堅持得顫顫抖抖,仍就是不走。
不管戈寧再怎么看她不順眼,她都不走。
“你哪來的立場跟我講任務?”為什么非得要這么難纏?“你手上有那批貨嗎?你拿得回來嗎?你知道它們的下落嗎?你知道我弄丟了它們這件事有多嚴重?你曉得該怎么善后?”
她沒有一項答得上來。她只能全神貫注地不了解,他為什么要對她那么壞。
“我會、我會盡量幫忙!弊鳛閺浹a。
“你現在能幫我最大的忙,就是馬上離開。”連霍西雍的車都別上。
“我要一起去!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已不安到幾近嫌惡。
“我就是要去。”
他嗔視她,她瞪往石板路,雙方各自僵持不下,都不讓步。她不離開他;說不離開,就是不離開,打死她都不離開。他討厭她了也無妨,覺得她沒有利用價值了也無妨,已經對她膩了也無妨,一見她就礙眼也無妨;她絕對不要離開他。
他冷睇她半晌,心中千言萬語,卻只不耐煩地丟下一句——
“隨便你!
而后,他疏離地與她擦身而過,走往他們原先停車的遠處小廣場。
淚珠頓時潰決,連連滾落。傾泄的來勢之急遽洶涌,連她也惶惶不知所措。
她被自己嚇到了,不曉得怎會突然變成這樣,也不曉得該怎么讓眼淚停下來。她慌到全身哆嗦,懸著茫然急顫的雙手在身前,似乎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戈寧不要她了,任憑她再怎么努力,他都不要了。
她可以道歉,她愿意改進,她能夠配合。但是,不要就這樣趕她走。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全世界都陷入了汪洋,她找不到可以攀附求生的地方,只能害怕地、眼睜睜地,不斷沉淪,沉淪再沉淪,沉入不可知的海里深淵,無能為力地持續(xù)墜落,墜落到自己淚水深處,找不到出路。
她的夢幻小島沉了。美麗的白沙滅沒,可愛的小屋陷入海面,棕櫚樹淹溺,不再隨風搖曳,而隨海流沖擊。愜意的吊床活像被棄置海里的殘破漁網,她要在陽光下展讀的書也只能任海水浸泡,頁頁脫落。輕巧的草帽不知何去何從,小船漂往海底,載不動她的夢。
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場空。
她也要一起去。她要跟戈寧一起去……
戈寧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來上車的,腦筋全然空白,所有的知覺像被人用一把剪刀突然剪斷,無法對自己做任何反應。
攆她走,滿意了嗎?安心了嗎?終于可以全力處理正事了嗎?
大敵當前,他卻心思渙散,連視線都兜不攏,茫然不知要注目什么。憑他剛才的卑劣言行,應該可以順利驅離赫柔,遠避這場危機。所以呢?可以進入王見王的正面交鋒了?
他空洞地坐在后座,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赫柔不肯離開他。
無神的雙眸緩緩合上,她的影像,清晰浮現。她沒有勝算,沒有籌碼,沒有立場,沒有后盾,她只能重復著毫無分量的堅持:她要和他一起去。她只是很理所當然地一再宣告:她一定要與他同行。
他的靈魂為之震顫,無法冷靜思考。
為什么要這樣傷害她?因為前路危險,他必須保護她。保護她的方法,就是改由他來出手傷她?不,他完全是不得已,因為危險。
她不是他的人馬,跟他沒什么重大利害關系,也沒什么私人情誼,何必多管閑事去顧慮她?他不能不顧,因為危險。
她看似機靈老練,其實還太嫩、太天真,自以為很世故卻依然傻傻地被雇主誆騙,連自我保護的意識都不夠,只有一身充滿不確定性的好本領,供人利用。危險。
再復雜的狀況,透過她的眼眸來看,都很簡單,不過爾爾。想得不深、管得不多、算得不精,看什么事情都很單純。太危險。
他沒有辦法放她一個人在這圈子里游走,不知死活。太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