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臺北市的交通如常的擁塞,經過自由廣場附近,車子更是堵得不能動彈。
雖然不趕時間,但堵車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快。
貝一葦看了一下表,他被堵在這里,已經有七分鐘了。
“陳叔,今天是什么日子,路上怎么這么塞?”坐在后座的貝一葦問道。
“聽說是有個很有名的舞團來臺公演,這陣子新聞報的很大!睘樨惣议_了二十年車的司機老陳,指了指路旁的宣傳旗子道:“喏,就是那個。”
貝一葦順著老陳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成排的宣傳旗幟。
旗上印著一個容貌清麗,身材高挑而瘦長的俄羅斯男子,他一身黑衣,更顯得銀絲雪亮,雙眸如銀。
“羅曼、諾夫斯基!必愐蝗敽鋈恍α。
“少爺,你在笑什么?”
“他是瑟林舞蹈系的教授,脾氣非常爆裂,因為他的名氣太大了,我剛進瑟林時,曾經慕名跑去旁聽他的‘表演藝術’,還被他以‘不開放外系生旁聽’的理由給轟出教室,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咆哮怒吼的樣子,真是非常嚇人!必愐蝗斂粗Z夫斯基由鼻翼兩側至嘴角那兩道有如刀斧的法令紋,以及那雙緊閉的雙唇,眼中笑意更濃,“經過三年,他的脾氣好像更壞了。”
看見羅曼、諾夫斯基,就仿佛見到了故人一般,令貝一葦想起了許多往事。
在那些與瑟林有關的回憶里,總是有一個身段纖細、造型前衛的女孩出現。她就像顆流星,在他的生命里劃過,留下許多美好的驚嘆號之后,又攸的消失不見……
她是他心底最深的想念,也是最大的遺憾。
在父親因輕微的心肌梗塞而緊急入院后,他臨危受命,接下來貝里建設集團代理董事長的位置。
雖說大學四年的寒暑假,他都會回到臺灣,在“貝里”接受磨練,然而當他意識到自己所做的每一項決策都直接關系著“貝里”員工的未來時,他更加不敢掉以輕心,告訴自己必須全力以赴。
他給自己訂下極嚴格的標準,在接下代理董事長最初的三個月,他幾乎是每晚夜宿在公司里,又過了三個月,他才終于能在午夜兩點之前熄燈入睡。
這半年間,他甚至不敢輕言休假,連重感冒也抱病進公司加班。
半年后,他才總算挪出三天的假期飛往美國。
可是,那是樂睇已經從瑟林畢業,他徹底地與她失去聯絡。
又過了半年,父親正是返回公司,他才終于能夠卸下代理董事長的職位,改任副總一職到現在。
回首過去三年,真的發生了好多事情……
“陳叔,我想在這里下車!必愐蝗敽鋈徽f。
“啊?”
“麻煩你替我跟家里人說一聲,就說我不回去吃飯了,請他們不用等我!
他一面說著,一面打開車門下車,穿越重重車陣,走向國家戲劇院。
黃瓦飛檐、紅柱彩拱的國家戲劇院,造型仿北京故宮之太和殿建成,巍然而典雅,尤其當大廳天花板的三十八盞巨型水晶宮燈全部點亮時,更是燈火輝煌、耀眼奪目。
這是羅曼、諾夫斯基的舞團登臺的前一晚,因為是首次在臺灣演出,諾夫斯基本人特別同意接受媒體拍照與采訪,有許多熱情的現代舞粉絲也前來朝圣,“瞻仰”這位當代現代舞大師,現場擠得水泄不通,鎂光燈閃個不停。
貝一葦安靜的站在角落,帶著微笑看著諾夫斯基接受采訪。
“諾夫斯基先生,可否談談這次帶來的新編舞作‘愛’?”
“這次的舞劇由一男三女為主,分為三種顏色來演繹三種感情的向度,白色是純真稚愛,紅色是官能與激情之愛,藍色是成熟與理性兼具的均衡之愛!
雖說是接受采訪,但諾夫斯基看起來卻有些不耐煩,他的回答也非常的簡要。
“這臺舞作最初是怎么構想出來的?”記者又問。
“是一個學生給了我靈感,而我加以延伸。”
“媒體說您是繼瑪莎?葛蘭姆之后最偉大的現代舞舞蹈家,您的感覺如何?”
諾夫斯基聽了眉峰一皺,“這是溢美之詞!
“第一次來到臺灣,您對臺灣的印象如何?”
“臺灣人很熱情!
一名女記者將麥克風推上前,問道:“你知道臺灣小吃非常聞名嗎?像是小籠包、珍珠奶茶等等,這趟到臺灣來,是否有計劃品嘗特色小吃?”
貝一葦發現這名記者竟用訪問偶像明星的方式訪問這位元國際級舞蹈大師,不由挑了下眉,低笑道:“不妙!老師要被惹火了!
果不其然,諾夫斯基聽完,立刻濃眉一軒,一副很想罵人的樣子,旁邊的經紀人見狀,立刻很機警的插上來。
“抱歉,明早諾夫斯基老師還要做最后彩排,所以訪問就到此為止,謝謝大家!”
記者全傻眼了。
“什么?怎么搞的?”
“結束了?不是說好可以采訪十五分鐘嗎?”
“訪問太短,這樣的內容不夠發稿!”女記者抱怨著。
“抱歉、抱歉……”經紀人陪著笑,不停道歉著。
諾夫斯基才不管那團混亂,超性格的逕自扭頭就走,與站在角落里的一名戴著紳士帽、正在講手機的年輕女子會合,然后快速走向劇院的另一頭。
在看見那女子的瞬間,貝一葦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無法呼吸。
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雖然那名女子戴著帽子,壓低的帽檐幾乎遮住了她的眉眼,但是她的臉型、她下巴的輪廓與她的唇形是如此熟悉,還有她的身形與獨特的穿衣風格……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裴樂睇!
可能嗎?
會是她嗎?
“對不起,借過一下!”貝一葦猛然擠上前,奮力分開那群粉絲團。
諾夫斯基的經紀人與隨行人員,正為了安撫大批媒體的情緒而忙得焦頭爛額,正好給了貝一葦乘虛而入的機會。
等到工作人員發現時,貝一葦已經追進劇院里了。
“先生!先生!非工作人員禁止進入——”
但貝一葦置若罔聞。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親眼證實走在諾夫斯基身旁的年輕女子道是誰!
貝一葦不顧一切的在劇院的通道里飛奔,厚厚的紅色絨毯吸收了他急促的腳步聲,但卻吸收不了胸腔里狂亂的心跳聲。
終于,他追上了走在前頭的諾夫斯基與那名女子。
“樂睇!”
他的喊聲使前方的兩人不約而同的回過頭來。
心跳,震耳欲聾。
貝一葦終于對上了她的視線,那一瞬間,全世界仿佛都靜止了——
老天!是她,真的是她!
“樂睇。”這一次,說出口的不再是臆度,而是確認。
乍見貝一葦,裴樂睇心中震驚,但她很快的將之壓下,她對電話的彼端說了些什么,然后收了線,對貝一葦露出一個云淡風情的淺笑。
“哈羅!好久不見!
諾夫斯基低下頭問:“樂睇,你認識他?”
“嗯,他也曾是瑟林的學生!睒讽瓗н^兩人的關系。
諾夫斯基卻朝貝一葦投去一個饒富深意的眼神。
這時兩名工作人員也追了上來,一左一右的架住貝一葦。
“這位先生,您不能進來這里!”
“麻煩您跟我們出去好嗎?”
“這位先生,如果您不肯配合,我們只好叫警衛了……”
不管他們說了什么、怎么拉扯他,貝一葦全都不為所動,一雙眸子只管牢牢地盯住樂睇,不肯離開的堅決態度清楚地寫在臉上。
樂睇見狀,忙出聲道:“沒關系,就讓他進來吧!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聽見樂睇這么說,工作人員才放開貝一葦。
這時,旁觀一切的諾夫斯基忽然拍了拍樂睇的肩,低聲道:“明天上午要做最后的彩排,不要太晚回飯店休息!
樂睇先是一愣,接著便意會過來,她知道諾夫斯基這么做,是有意留給她和貝一葦獨處的時間,不由對他露出一抹感激的笑。
“好的,老師。”
諾夫斯基離開后,樂睇走向貝一葦。
兩人面對面而立,點點滴滴的往事,在兩人目光的交會間流過。
有好半響,他們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最后,是樂睇打破了沉默。
“我們的重逢,還真是轟轟烈烈啊!”說完,她的唇角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
這抹笑意,奇異的冰釋了兩人之間的僵持。
“是!”貝一葦的聲音,不知為何多了一絲暗啞。
“我是有好多年沒有回臺灣了,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來吃點東西嗎?我還沒吃晚餐。”
聽她這么說,貝一葦不禁笑了。
“當然有。”
。
貝一葦帶樂睇到了一間以中華料理聞名的餐廳——匯芳園。
這間餐館是開了五十年的老字型大小,外觀仿造江南名園建成,門口還種了一棵柳樹。這里的中華料理并不昂貴,但是絕對地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試成主顧。
當第一道招牌黃金蟹肉炒飯端上桌時,樂睇發出了有如孩子看見糖果屋般的贊嘆。
“噢,天!聞起來超香,看起來好好吃喔~~米飯裹上一層黃澄澄的蛋液,炒得粒粒分明,我在美國連做夢都會想到它!”
“那就多吃點!必愐蝗斠撕脦咨椎剿耐肜。
“別把炒飯全讓給我了,你也吃。
“好!彼,但動作卻不曾停過。
隨后送上的紅糟肉、金華火腿燜高麗菜、豆腐粉絲煲、紹興酒佐醬烤龍鱈與椒香花繆燉雞湯,又引發她一陣歡呼,鄰近幾桌客人聞聲不由好奇的轉過來,帶他們看見樂睇時,好奇的目光頓時轉為驚艷。
事實上,打從樂睇一走出國家戲劇院,注目的視線就不曾少過。
因為常年練舞,使樂睇的身段顯得格外纖細,而且她似乎比他記憶中高了一些,站姿與走姿自然透著舞者的優雅。
當然,她的衣著也功不可沒。
她內穿一件簡單的龐克風格長版白T,外罩煙灰色劍領短板西裝外套,袖子隨行的卷起,露出手腕上BligBlig的手環,食指上碩大的拜占庭風格戒指,與松松系于腰間的皮帶扣相輝映。
她的下身則穿著所有女人不惜力行減肥也要塞進去的超細身黑色Skinny牛仔褲,極窄的褲管延伸了她原本就修長的小腿線條,最后在黑色漆皮踝靴中完美收束,肩背一只磨損的半舊、鑲有鉚釘的軟質大挎包,一頭烏瀑般的長發則用黑色皮繩信手扎起,隨意的垂在肩側,在斜戴一頂黑色紳士帽。
非常時尚,超級有型。
若不是知道她是一名現代舞舞者,貝一葦肯定會以為她是誤將臺北街道當伸展臺的模特兒。
三年的時光有如魔法一般,讓一個青春少女,蛻變成一個個性與自信兼具的女子。
意識到貝一葦的目光,樂睇不由笑問:“有什么不對嗎?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貝一葦搖搖頭,笑道:“你變漂亮了。”
“謝謝,”她以茶代酒,笑著朝他舉杯,“你也很帥!”
經過了三年職場的歷練,貝一葦已經完全退去當年的書生氣,變成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昔日那個戴著黑框眼鏡,老是穿著連帽T恤與牛仔褲的男孩,已被眼前這個穿著合身西服的男人所取代。
如今的他,一望而知的是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溫暖的眼神。
樂睇曾經想像過,若是兩人再見面,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她想過自己可能會失控落淚,或是像那些愚蠢的肥皂劇一樣,憤怒的質問他當年為什么不告而別?
可是當兩人再度聚首,樂睇才發現,痛苦過、生氣過、埋怨過、消沉過,但最后沉淀下來的,只余那些美好的記憶——
原來,貝一葦從沒有自她的生命中消失,他一直存在于她的心底。
“看起來你混得不錯。〈┑梦餮b筆挺的。”樂睇笑道。
貝一葦看了自己一眼,有些好笑的問:“穿西裝就代表混得很好嗎?”
“嗯……該怎么說呢?”樂睇努力地搜尋腦中的中文字眼,“感覺有種專業人士特有的那種從容不迫的氣質!
“在我父親底下做事,被磨出來的。”貝一葦并不想多談自己,“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從瑟林畢業后,我考進諾夫斯基老師的舞團,接著就是一連串的魔鬼訓練,每天就是重復著練舞、挨罵、練舞、挨罵……”
貝一葦聽得笑出來。
“這么慘?”
“超慘的好不好!”
她做了一個幾乎虛脫的表情。
“你也知道,諾夫斯基老師的脾氣,和一頭沒睡飽的熊差不多,他又是個超級完美主義者,在他的舞團接受訓練比在瑟林時嚴格多了,我幾乎沒有一天不被罵的,不過也幸虧這樣的‘魔鬼訓練’,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站上舞臺,想到過去三年我竟然能夠咬著牙苦撐過來,真想頒一座‘最佳勇氣獎’給自己!”
“那是因為你喜歡舞蹈吧?”
貝一葦永遠記得,在“Movement”,樂睇所跳的舞作“魔琴”,是多么震撼人心。
“是,”她坦白的說:“如果沒有了舞蹈,我就一無所有了,它是我生命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