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后,莫燕甄灌了一大杯黑咖啡。
她走回店里,給蘭花拍照做紀錄。深夜的庚明苑分店,人都走光,只剩她和蘭花,她沒用閃光燈,怕蘭花的顏色失真。為了彌補燈光不足,莫燕甄搬來柜臺上的桌燈,將蘭花一盆一盆搬來燈下拍照,又一盆一盆搬回原處。
很累……
可是這些苦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因為跟同事失和,加上店長刁難,她原本心情沮喪,可是……此刻,拍著一株又一株的蘭花,想到這些全出自譚真明的心血,莫燕甄心頭暖洋洋,精神很好,揣測他的考題,還不斷回想跟譚真明抬杠的每句話。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一直控制不了嘴角浮起的笑。她慶幸沒人在,因為自己一邊忙碌還一邊傻笑。她很久沒這么開心,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難對他擺臭臉了。
這時,譚真明還沒回家。
走出莫燕甄的地方,卻好像落了一魂在那里。
這微妙的情緒,使他煩惱,于是在街上晃蕩一會,想趕走心頭慌慌的感覺,可惜不成功。
他一直想到她說話的表情,她很古怪,一下冷酷,一下可愛。他想到那副細瘦蒼白的肩膀,她瘦得前胸貼后背,盡管那雙大眼睛不服輸且好戰(zhàn),他還是覺得她看來很可憐,她不斷對靠近的人挑釁,她質疑他說的每一種正面的話語,她喜歡扮演魔鬼詆毀他的樂觀,可是到最后他不氣她,竟然……想呵護她。
荒謬。
譚真明繞到朋友的酒館,他需要喝幾杯,他需要冷靜。
“譚大哥今天有心事喔?”年輕帥氣的酒保阿夏,永遠笑咪咪!蹦阍跓⿶朗裁?”
“我看起來像在煩惱?”
阿夏用兩手食指往眉頭擠!蹦阋恢边@樣——”一直皺眉。
譚真明笑了!蔽业男氖拢阏f有什么用呢,你這么年輕……”
阿夏二十三,而他三十三歲了。加上這幾年的風波,他比同齡的人穩(wěn)重,靈魂則是滄桑太多。
從小他就跟著父親學種蘭花,自從媽媽外遇,離家出走,他必須自立自強,不成為父親的包袱。沒想到父親最后仍軟弱的拋下他,選擇自殺。譚真明外表光鮮,不露聲色,內(nèi)在,卻千瘡百孔。他不愛訴苦,不愛苦著臉,但不代表他不痛。
莫燕甄夠狠,三兩句把他不想面對的傷口掀了……
可是莫燕甄也夠阿Q,三兩句又讓他笑了。
譚真明握著酒杯想——
我從來沒有這樣,讓人擺布情緒到這等地步。
阿夏看他又蹙起眉頭了,說:”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商量,別看我年輕,年輕人最聰明,因為心思單純,老人才最頑固愚蠢!
“笑我頑固愚蠢嗎?小心我跟你們老板告狀。”
“哈……譚大哥才不會跟我們計較!倍脊肿T真明每次來都不端架子,小費給得大方,這里的員工都不怕他。
在這里,譚真明不是老板,不用板起面孔,可以很隨興自在,他喜歡這里的年輕人,總是笑笑鬧鬧,彷佛沒有煩惱。
譚真明說:”如果你猜中我在煩惱什么,我就跟你說我的心事。”
“你一下煩惱,一下看起來又好像在竊喜什么,人恍恍惚惚,你的心事八成跟愛情有關,你目前正在想著某個人嗎?那位肯定是你愛著的女人……”
譚真明震住,愛著的女人?這話好不嚴重。
“我猜中了?”阿夏笑咪咪。
譚真明不吭聲,啜飲威士忌。
阿夏問:”我講中了你就要跟我說你的心事。”
“我確實在想某個女人,但是那個人并不是我女朋友!
“我沒說你在想女朋友,我是說你在想你愛的人。”
“不是,不是我愛的人。如果想著一個人,就代表愛她,那么也太嚴重了……愛情,怎么可以是這樣輕率的事?”因為母親輕浮,見異思遷,拋家棄子。他恨她,連父親的喪禮都拒絕讓她參與。在感情上,他一向嚴格要求自己。
可是阿夏堅持道:”只是想著一個人,不代表愛那個人。但如果想著一個人,一會皺眉,一會微笑,一會嘆息,那肯定是愛著那個人。”
“……”
“我說對了?”
“我回去了。”
“喂?!”
“你今天沒有小費!弊T真明走了。
“厚!”阿夏氣呼呼!敝v中就這樣!
第二天,莫燕甄渾渾噩噩,忽喜忽愁,恍恍惚惚等到晚上。
終于,譚真明來了,拎著一只黑色環(huán)保袋。
為了不讓譚真明發(fā)現(xiàn)她期待了一整天,莫燕甄故作輕松,穿T恤短褲,還坐在席子上嗑面包。
“吃宵夜?”他發(fā)現(xiàn)她很愛吃面包,而且都是殘缺不全的面包,他隨便拿起一袋看!蔽、這是什么面包?NG面包嗎?”再看看袋子外標示的日期!边^期五天了!
“才五天,還可以吃!
“難怪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干么不吃好一點的?自虐嗎?”
“吃東西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吃什么沒太大差別,便宜就好,而且我愛吃什么跟你又沒關系,你干么這么激動?”
譚真明無話可說。是啊,是沒有關系……不對、很有關系。
“我是妳老板,不希望員工生病,妳還住我的地方,萬一死掉怎么辦?少給我惹麻煩了。”他抓了那袋面包丟進垃圾桶。”明天起給我吃點營養(yǎng)的東西!
她錯愕,瞪他,又瞇起眼,臉脹紅。他什么意思?他這是關心她嗎?她內(nèi)心忽一陣甜蜜……她移開視線!蹦阏f吧,賭題是什么?”
譚真明將手提袋放桌上,打開,抽掉覆蓋的黑布。
“我們賭這個!
莫燕甄一看見那東西,她暈眩,呆住了。
“考這個?我不懂……”她呼吸困難,胸腔脹滿酸澀,喉嚨很緊,眼睛很澀,她快崩潰了。
是”光明”,當年被她送回去的蘭花;üW藨B(tài),盛花的白色瓷器,沒錯,她不會認錯。曾細心呵護的花,又出現(xiàn)面前,她像拋棄孤子的母親,難堪,震驚,情緒大亂。
莫非,譚真明認出她是誰了?
譚真明說:”這株心蘭……錯過每一次花期,三年了,只抽花梗,就是不結花苞。看見沒,最近抽出三枝花梗,這回我讓妳來照顧,要是妳能讓它結苞開花,我就親自教妳育種技術,讓妳到我阿里山的蘭園去工作!
她以為譚真明認出她,原來沒有。
莫燕甄覷著蘭花,問:”你蘭花還不多嗎?干么在意這株不開花的?”
“它對我有特殊意義!
“什么意義?”
譚真明猶豫著,想了想,微笑道:”雖然聽起來很可笑……但這是我第一次送蘭花給喜歡的女人,不過我跟她沒見過面!
“……喜歡的女人?!”她快昏倒了。
“對。”譚真明輕撫它的葉子!焙芷婀,送去的時候,花開得很盡興,花被送回來時,也開得燦爛。但那之后,怎么照顧,就是不開花……我對蘭花非常了解,可是連我也不明白不開花的原因!
“現(xiàn)在為什么把它拿來給我?”
“就是一個直覺,如果妳讓它開花,表示妳跟蘭花有緣,天生要走這一行。”
“如果,我把它養(yǎng)死了呢?”
“那就是它的命了。妳如果想學育種,就讓它開花,它的花非常美,是夢幻般漸層的粉紅色……”
她干澀道:”你當初……真的喜歡那個人?”
“是!
“為什么?”
“她懂我的花!
“后來為什么沒下文?”
“發(fā)生很多事,那時,我被家里的事業(yè)拖垮,忙得焦頭爛額,沒資格戀愛,誰跟我一起誰倒霉,雖然庚明苑在蘭花界有名,但其實我父親被奸商陷害,早負債累累……”
莫燕甄眼眶泛紅!蹦阋欢ê茈y過……”
譚真明感慨道:”等我情況好轉,曾試著去找她,但已經(jīng)不知下落,太遲了……只希望她一切都好!
莫燕甄哽咽,身子顫抖,事情真相太震撼了,她很激動。
她曾怨他無情,原來他卻有著最溫柔的心腸。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被崇拜的人喜歡過,當時她只是傻傻地崇拜,不想帶給對方困擾,當時她滿足于自己的小天地,自認為人生這樣就夠了,很幸福了,結果渺小的幸福原來可以在轉瞬間幻滅。
她想到記者會上他冷酷的斥責,當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他是故意要把她罵醒的吧?原來事情有很多面向,原來人有很多面貌,原來不只是她看見的,她錯過真正該去追求的男人,然后被自以為深愛她的男人辜負。
當初高青梅唯一對她做過最對的事,就是要她去追求譚真明。高青梅的直覺竟然是對的,譚真明當時是喜歡她的。
莫燕甄融化了……她的防御,她的敵意,她的盔甲,倏忽卸落,她激動地望著譚真明,她要告訴他很多事,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莫燕甄走上前,擁抱他,緊緊地擁著,她找到此生摯愛,她被強烈的幸福感淹沒,她覺得暈頭轉向,埋向他的心窩。
莫燕甄忽然親密的舉動,令譚真明錯愕,他心頭像被火焰燙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推開她,同時看見莫燕甄迷惘的眼神,以及那紅艷的臉龐。
難道……他心驚地想,自己是不是讓這女孩誤會了什么?
“這蘭花就讓妳試試看……我有事要先走了……對了,改天介紹我的女朋友讓妳認識……”
即使她是笨蛋,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故意和她拉開距離,甚至提出女朋友。
莫燕甄心咚地往下沈,他看起來就像急著要躲避糾纏他的女子。
“你剛剛才說你愛慕那個女子,怎么現(xiàn)在又提到女朋友?”
“后來我認識雪貞……我愛她!笨墒强跉夂芴,心很慌張。
莫燕甄雙手僵在身側,渾身發(fā)冷,手握拳,緊緊地緊緊地握住,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說:”好,我試試看,只要這株心蘭開花,你就要讓我到催花場工作,將育種技術傳授給我,是這樣對不對?”
“沒錯!
“我知道了!
空氣就像她冰冷的臉色,沉重,凝結,氣氛詭異。
她看著地面,不看他。
“那么……我回去了!彼械綄擂。
“等一下!
莫燕甄拿了紙筆過來,攤在桌上。
“寫下來!
“寫什么?”
“把你剛剛承諾的賭注寫下來,簽名,蓋手印,免得事后賴帳!
“妳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簽了名的紙。”她冷笑。
譚真明火大,拿了筆寫。
莫燕甄又說:”別忘了連日期都寫上去,還有,這心蘭的花一開,你要立刻開始教我育種,這也要寫……”
他寫了,也蓋了手印。
“這樣我可以走了嗎?”他怒道。
“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心蘭開花,至于你的女朋友,我沒興趣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