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竹林深處的聽竹軒可謂靖安侯府的世外桃源,鳥兒啾啾、潺潺流水,枝葉隨風搖曳,莫怪取名聽竹軒。竹子的聲音是這個院子的天然音律,無論身在何處,皆能一飽耳朵的盛宴。
臨水閣二樓,衛洵蹈坐在席上,前面的長案擺著棋盤,左邊黑子右邊白子,他一手黑子一手白子正跟自個兒對奕。
元忠蹋坐在左側的長案后面煮茶,茶香縈繞著竹香,隱隱約約,更顯淡雅。
「入夏了,你這兒還是那么涼爽,真是令人羨慕!」李珩懶洋洋的伸直了長腿,恨不得整個人攤平榻上,還不時伸手從旁邊圓幾的碗里取核桃肉扔進口中,不相識的人肯定看不出他是大楚的太子。
蹈坐圓幾后面席上的是他的貼身侍衛,如今卻干著小廝的差事——敲核桃。
衛洵冷冷的瞥了李珩一眼,「比起我,大伙兒會更羨慕你的東宮。」
李珩先是一僵,隨即嘿嘿一笑,趕緊摸摸鼻子轉移話題,「關于你的親事,姨母已經列好名單,送進宮請示母后。」
衛洵一點也不意外,那份名單只怕早就定下,賞花會也只是做個樣子。
「皇后想必已壓下此事!
李珩點了點頭,「母后說你二十不到,不必著急,名單上的姑娘要一個個仔細打探,再來決定,務必幫你挑個最好的。」
「皇后姨母應該會征求我的意見!
李珩沒好氣的撇嘴,「你能有什么意見,你只要乖巧聽話就好了!
原本衛洵對親事確實沒多大的意見,娶誰不都一樣,為了這點小事跟母親僵持不下,太不值得了,可是如今……
「我不喜歡麻雀,但也不喜歡鶴鶉,我要看一輩子的人怎么可以不計較?」
李珩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你想自個兒挑選?」
「我的要求不多,但至少要知道我娘看上哪幾家的姑娘啊!
李珩怔愣了下,「你沒見過名單?」
「你覺得我娘會在意我的想法嗎?」
李珩忍不住皺眉,「姨母究竟在想什么?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不親近你,難道盼著兩個庶子會對她盡孝嗎?」
斜睞了他一眼,衛洵語帶嘲弄的道:「我那兩位庶弟也不敢對她不孝!
「是啊,明面上確實不敢不孝,可是能有幾分真心?每日看著那一張張虛偽的臉,還笑得出來嗎?」
「你每日看著一張張虛偽的臉,可會笑不出來?」
李珩頓時舌頭打結了,說起來,他面對的虛情假意遠多于姨母,他都可以笑嘻嘻的,姨母為何不能?
「對她來說,虛情不是很正常嗎?彼此心知肚明,習慣了就好。」
頓了一下,李珩的口氣變得小心翼翼,「她終究是你娘,她不慈,但你不能不孝,這是這個世間的禮法!
衛洵輕挑著眉,「難道我讓她餓肚子了嗎?」
李珩切了一聲,「孝順與否難道只跟填飽肚子有關嗎?」
「好吧,是我太狹隘了,不過在我看來,她很喜歡跟我維持這樣的關系。」雖然他始終不明白,母親想生女兒,卻生了兒子,這與他有什么關系?母親難產生下他,從此不能孕育孩子,這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可是她喜歡跟他計較,當兒子的還能如何?
衛洵:「……」
「你放心,我不是傻子,我不會落人話柄,除非她給我挑個歪瓜裂棗!
「姨母是個愛面子的,怎么可能給你挑個歪瓜裂棗?」
衛洵雙手一攤,「既然如此,你擔心什么?我的親事皇上一定會過問,我娘還真不敢給我挑個歪瓜裂棗!够噬舷胗盟梢恍╇[密的事,就不可能放任他娶個攪家精。后院不寧,他哪有心思干活?更別說皇上疼愛他,總要讓他娶個滿意的。
李珩坐直身子,輕拍腦袋瓜,「對哦,我怎么忘了呢?」
「你可別忘了,我要盡快拿到名單!
「知道了……」李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瞇著眼睛,下了榻,湊到長案邊,撫著下巴打量他,「你對親事怎么變得如此積極?」
「我不應該積極嗎?」
「該,可是若非姨母提起,你根本沒想過成親。」
「我急,我娘就不急;我不急,我娘就急!
雖然衛洵的口氣很冷清,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可李珩就是聽得出他話中的悲傷。
母子之間不再有誠信,彼此互相算計,能夠不悲傷嗎?說起來最無情的應該是皇家,只是父皇經歷過宮變的屠殺,格外珍惜親人。
「姨母身子不好,性格難免古怪,你就包容一點!
「若不包容她,我就不會由著她折騰,直接請皇后姨母賜婚,不是更省事!
「也對,母后最寵你了,你真看上哪家姑娘,她肯定搶著賜婚!估铉裨秸f越酸,雖然知道母后心疼阿洵像個孤兒似的,父母不放在心上,可是當兒子的比不上個外甥,他多多少少有點不是滋味。
「你是大楚的儲君,有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吃醋嗎?」
李珩抬起下巴,「孤用得著吃醋嗎?」
「不需要,外甥就是外甥,又不是兒子!
「還好你不是兒子,要不我一點地位也沒有!
「除了皇上,誰的地位能越過你?」
李珩白了他一眼,「狡猾的家伙,老愛模糊焦點!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對對對,你對,是我太過計較了!估铉窈⒆託獾钠擦似沧。
衛洵笑了笑,還是那句話,「有勞你了。」
李珩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要說幾次,放心放心,我記住了,一拿到名單,立馬給你送過來!
衛洵放下手上的棋子,拱手表達謝意,起身轉到左側長案后面,元忠即刻起身退到一旁,由他接手親自為李珩煮茶。
最近,衛洵總是不知不覺走到書坊,下意識尋找一大一小的身影,可惜今日只見到唐文鈺,一向守在身邊的唐寧月不見了。
「衛哥哥!」唐文鈺不忘送上崇拜的星星眼。
衛洵摸了摸唐文鈺的頭,看著他手上的書,「你很愛看書!
唐文鈺將手上的書遞給衛洵,捂著嘴巴笑,「姊姊不允我買《西廂記》,我跑來書坊看,她就管不了了。」
「她見了不會在你身邊嘮叨嗎?」
「會啊,她可愛嘮叨了,不過她有事去繡坊了!
衛洵有一種心事被人家看穿的感覺,尷尬的一笑,「我還覺得奇怪,你姊姊怎么放心你一個人出門?」
「姊姊不放心,可是姊姊說待在這兒陪我太無聊了,還不如去繡坊掙錢,反正我一看書就什么都忘了,絕對不會亂跑!固莆拟暤目跉獬錆M了無奈,姊姊實在太愛掙錢了,他們回京不過一個多月,京城一半都還沒有走過,她就一股腦的投入掙錢大計,真是教他嫉妒!
「去繡坊掙錢?」衛洵微皺著眉,大家閨秀的繡品落入外人手上容易引來是是非非,因此再缺銀子,她們也不會賣繡品。
「姊姊畫了一些花樣子,新奇又好看。」
「你姊姊要賣花樣子?」
「對,姊姊一手丹青可厲害了,無論什么,她都可以畫得維妙維肖!拐f起姊姊的繪畫,唐文鈺的敬佩如滔滔江水,明明姊弟兩人都師承爹爹,可是畫著畫著,姊姊竟然可以自創一種新的畫法。
「是嗎?」
唐文鈺用力點頭,「姊姊幫我畫了一幅畫,栩栩如生,可好看了,衛哥哥有機會來我們毅勇伯府,一定要瞧瞧。」
這是夸那張畫畫得好,還是夸他自個兒長得好?衛洵當然不會跟一個小孩子太計較,也不會放在心上,小孩子說話難免夸大其詞。
不過他相信唐三小姐擅長丹青,唐三爺是深受皇上看重的狀元之才,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不會太差,更別說從青州一路回京,他可是親眼見識過唐三爺的本事。
「若是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欣賞!
「不過衛哥哥可不能告訴姊姊哦!
「這是為何?」
「姊姊說我們做人要低調一點!固莆拟曈挠牡膰@了口氣,「姊姊就是一個花樣百出的人,怎么可能低調呢?」
衛洵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你姊姊這樣子很好。」
「我娘可傷透腦筋了,誰家的姑娘像她一樣,針線只要經過她的手,一定留下針眼,針線活完全見不得人。」
唐文鈺絕對不會承認自個兒在出賣姊姊,這在毅勇伯府的清溪院是眾所周知的事,而衛洵也不會承認自己沉迷在某人的八卦中,決定將一點點的心虛感拋到腦后。
「這也沒什么,身邊侍候的丫鬟擅長針線活就可以了。」
唐文鈺搖搖頭,「我娘說,有些衣物不能假手他人,姊姊再不喜歡針線活,每日也要練上半個時辰,好歹教人看得出來繡什么玩意兒!
「唐三小姐聰慧過人,只要有心,想必難不倒她!
「衛哥哥倒是說對了,我娘也認為如此,姊姊不是做不來,只是沒興趣就不肯用心。」
「尋常人都是如此!
「我可不會如此,再不喜歡的事,我也會全力以赴!
「你是好孩子!
「就是咩,我是好孩子,不像姊姊,娘為她愁死了,最近白了好幾根頭發!固莆拟暫喼闭f上癮了,恨不得將姊姊賣個精光。
「怎么了?」
提起此事,唐文鈺重重的嘆了口氣,張開嘴巴,準備繼續出賣某人,肚子卻咕嚕咕嚕叫了,實在太難為情,他只能尷尬一笑,摸摸小肚肚,「我肚子餓了!
衛洵再一次摸了摸他的頭,「走吧,衛哥哥請你吃飯!
唐文鈺一臉的憂愁,「可是,姊姊教我在這兒等她回來!
「衛哥哥讓侍衛在這兒等你姊姊回來!
唐文鈺很有禮貌的轉向衛洵左后方的元忠,「有勞侍衛哥哥了!
一個時辰后,唐寧月滿腹憂傷的跟著元忠來到滿福樓。
她和衛洵有孽緣,小家伙和衛洵又是什么樣的緣分?為何每次出門他們總會相遇,兩人還像忘年之交一起手牽手上酒樓吃飯?
好吧,如今她可以肯定一件事,她甩不掉前世的軌跡全是小家伙惹的禍!
等接了人,唐寧月一坐上馬車,一直壓抑的火氣就爆發了,「你這個臭小子,你怎么敢隨隨便便跟人家走呢!」
唐文鈺輕巧的往旁邊一閃,躲過姊姊戳人的魔爪,義正詞嚴的糾正道:「不是隨隨便便,我認識衛哥哥!
「好吧,你認識衛世子,可是我不是告訴你,一定要乖乖待在書坊等我,若是我回到書坊見不到你,我會擔心,你還再三跟我保證,你是個不會讓大人擔心的好孩子,記得嗎?」
唐寧月氣呼呼的磨牙,一遇到衛洵,他就完全忘了節操,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唐文鈺可憐兮兮的點點頭,囁嚅的摸著小肚子,「可是,我肚子餓了啊!
「餓一餐又如何?難道會死人嗎?」
「不會啊,可是肚子咕嚕咕嚕叫,人家都聽見了,我又沒有耳聾,不能不管啊!固莆拟曈X得自個兒真是太委屈了,若他能命令肚子不要叫,他一定會守住對姊姊的承諾。
「你只要愿意厚著臉皮當作沒聽見,人家也會當作沒聽見。」
「我飽讀圣賢書,又不是姊姊,如何能如此?」唐文鈺的目光轉為不齒,這種粉飾太平的事只有姊姊干得出來。
唐寧月唇角一抽,四歲的小娃兒飽讀圣賢書……好吧,小家伙一兩歲就跟爹讀書習字,兩三年下來確實看了很多書,說是飽讀圣賢書也沒錯。
「我大了你十一歲,臉皮當然比你還厚,不過,與其教人家破費,還不如當作沒聽見,你不覺得嗎?」
唐文鈺不服氣的撇嘴,「衛哥哥又不在意。」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在意?」
「衛哥哥自個兒說要請我吃飯!
「那是禮貌。」
「我接受衛哥哥的邀請,這也是禮貌啊!
唐寧月張著嘴巴,一個字也堵不回去,頭好痛,還是先回府再說。
一刻鐘后,馬車終于回到毅勇伯府,在二門下了馬車,姊弟兩人回到清溪院,唐寧月又恢復戰斗力。
「你覺得姊姊和衛哥哥,誰比較重要?」
「姊姊在吃衛哥哥的醋嗎?」
唐寧月呵了一聲,「笑話,我干啥吃他的醋?我只是要提醒你——親疏有別,為了外人讓自個兒的姊姊受罪,你覺得有這個道理嗎?」
頓了一下,唐文鈺突然話題一轉,「姊姊的花樣子是不是沒有賣出去?」
「……不是沒賣出去,而是條件不好,我不樂意賣。」舌頭差一點打結了,小家伙未免太靈敏了,這么快就察覺到她今日沒做成生意。
「沒賣出去就是沒賣出去,這與你樂意或不樂意有何差別?」唐寧月覺得弟弟真的很討厭,尤其年幼的弟弟,說話一點也不講究技巧。
「若是我樂意,我就賣得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趟你出去就是沒做成生意,不是嗎?」
唐寧月真的好想拿塊臭布塞住他的嘴巴,賣出去是早晚的事,有必要一直揪著這一點不放嗎?
唐文鈺站上軟榻,拍了拍唐寧月的肩膀,「姊姊,人要面對現實,人家就是看不上你的花樣子!
唐寧月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一張花樣子只愿意給二十兩,我看起來像是那么缺錢的樣子嗎?」
「姊姊又不是大師,難道盼著一張花樣子能賣二百兩嗎?」
雖然是事實,但是這樣子打擊最親愛的姊姊好嗎?唐寧月伸手往他的腦袋瓜一壓,讓他重新坐下來,「總有一日,姊姊的花樣子絕對可以值百兩!
唐文鈺非常認同的點點頭,「我相信!
唐寧月一臉驚訝的挑起眉,怎么突然變成了好弟弟?
「姊姊知道雪衣坊嗎?」
雪衣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繡坊,凡是京城人,不可能不知其名,而且一定會找個機會「到此一游」,要不,人家說起雪衣坊,你連句話都插不上,這就太丟臉了。
為了銷售花樣子,秋櫻找了府里的京城通打探過繡坊,分出上中下三個等級,雪衣坊屬于上等。唐寧月仔細衡量過后,將目標鎖定在中等店家,雪衣坊當然不在她的名單上。
「你怎么知道雪衣坊?」
「剛剛聽衛哥哥說,衛哥哥認識雪衣坊的東家。」
唐寧月撇了撇嘴,早該猜到了,「他認識雪衣坊的東家跟我有什么關系?」
「若是有需要,衛哥哥可以幫姊姊牽線!
唐寧月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怎么可能還找他幫忙?真心話當然說不得,她只能道:「只要我的花樣子夠吸引人,何必麻煩人家?」
「人家愿意幫你,你記下人家的情,為了面子不接受幫忙,這是又傻又蠢——這不是姊姊說過的嗎?」
「……」小家伙的記性實在太討人厭了,怎么辦?
仰起頭來,唐文鈺深深看了唐寧月一眼,搖了搖頭,「姊姊,求人家幫忙并不可恥,為了自尊心而不肯彎下腰,這是不長腦子!
「……」以前她怎么不知道自個兒如此長舌?
「姊姊為何不喜歡衛哥哥?」
「我哪有不喜歡衛世子……不是,我沒有喜歡衛世子……不是不是,我不討厭他,但也不喜歡他!顾哪X子都被繞暈了。
略微一頓,唐文鈺哦了一聲。
「哦?你這是什么意思?」
「姊姊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年紀小,搞不懂你們大人的世界!固莆拟暫軣o奈的擺了擺手。
唐寧月差一點從榻上栽了下來,她才搞不懂他這個小屁孩的世界。
「姊姊還是好好考慮衛哥哥的提議,我回去了!固莆拟曁萝涢。
唐寧月后知后覺想起一件事,連忙扯住唐文鈺,涼廳廳的問:「衛世子知道我想賣花樣子?」
「姊姊將我獨自留在書坊,衛哥哥很關心,我當然要為姊姊解釋清楚!
唐寧月忍不住咬牙切齒,「我用不著你解釋得太清楚!
「姊姊真是太奇怪,哪有人說話不說清楚?」
唐寧月放下小家伙,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滾蛋,免得她被他活活氣死,不過丟下他一兩個時辰,他就將她賣得一干二凈,真是太丟臉了!
唐文鈺當然知道自個兒闖了什么禍,不過自覺理直氣壯,姊姊又沒有要求他不能說出去,可是見到姊姊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他還是識趣的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