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果真是個整理得很好的大花園,規模比她家的花園大很多。吐著新芽的花草散發著清香,鵝卵石鋪的甬道貫串園內的石子山和亭臺魚池。
繞過假山再走一截,她聽到哀樂喪鑼,聞到空氣中濃濃的焚香味。
喪禮?想著剛才在大門前的所見,她猜想那邊一定就是正門正院,不由加快腳步循聲跑了過去,可是一堵圍墻和一道上了鎖的門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不泄氣,沿著圍墻繼續走,那時高時低的樂聲和嗡嗡噪音間夾雜的嗚咽哭聲更加清晰。
看來王爺府真的死了人,我得瞧瞧去!
就這么想著,子靈把對她二哥的保證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跑到圍墻下的藤蘿架邊,四下看看沒有人,便撩起裙擺往上爬。因為草木未發,架子上只有些老藤,很容易就爬了上去。
站在架子上她伸長脖子看到了那頭的大院,朱紅大門就在正前方。院內似乎有不少人。可惜一棵老青樹擋住了她的部分視線。
未多思考,隨著一個不雅的動作,她騎上了墻頭。然后小心地在墻頭上站起來,看準一截伸向她的樹枝跳了出去,雙臂同時一展緊緊抱住樹枝。
她心口貼著樹枝“撲通通”地跳。大青樹穩如泰山,樹枝牢牢地支撐著她,可她的兩條腿卻在空中晃了好一會兒才勾住樹枝,翻身上了樹。幸好院子里哭喪的人們太過專心,因此并無人發現她在圍墻與大樹之間的危險活動。
蹲在樹上,視野大為開闊,下面果真在辦喪事。許多披麻帶孝、打著幡撒著紙錢的男女跪坐在院內,或哭哭啼啼,或吹吹打打,可是仔細一看,她傻眼了。
那些哭喪吊孝的人和外面看熱鬧的人一樣怪誕,雖然一聲高一聲低地哭喊著,模樣甚似凄慘,可細聽卻發現那些哭喊聲裝模作樣的毫無情感。
這真是個怪異的喪禮!但它真是喪禮嗎?她四處找尋靈柩或靈堂,想從挽聯和幛幌中獲得答案,光那些人手中寫著「奠”字的幡滿足不了她的好奇心。終于,她看到了用白色布幔搭起的靈堂,就在她的下方——大樹底下。
有白布頂篷遮擋,看不見里面停放的靈柩,可是有許多紙扎的、用作陪葬品的人畜家什等物擺放在前面,還有裊裊上升的香煙和隨風飄揚、掛在靈堂口的倒頭紙(注1)。以此看來,這里確實是在辦喪事。
那么到底是誰死了呢?和親王嗎?
懷著急欲找到答案的心情,她用力往下探頭,沒注意到自己又順著樹枝往前移動了一段,喧鬧的樂聲和哭喊聲讓她忽視了腳下的樹枝正發出危險的聲音。
再往前一點點就好……
“喀嚓!”
一聲對她來說足以驚心動魄的斷裂聲中,她發出銳利的驚叫,未等確定那聲驚呼是否真的從她喉嚨中發出,她的身體已經垂直地撞上靈堂頂篷,強烈的沖擊力帶著她穿過布幔,墜落在躺在靈臺上的“死者”身上。
霎時,靈堂頂篷坍塌,放于靈柩前的香爐墜地,爐灰四起,紙片布幔飛舞。
哭喪的人們依舊埋頭哭喊著,吹奏著,對大樹下發生的事毫無所覺,直到一聲足以讓萬物銷聲的怒吼響起,那聒噪的喧囂才霍然消失。
“搞什么鬼?!”靈臺上身著壽衣的“死人”忽然坐起,一把抓住由天而降、將自己砸得差點兒背過氣去的物體,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
咦,那不是什么物體,而是——女鬼嗎?
“本王尚未斷氣,你來早了!”他又驚又怒地抓下覆蓋在臉上、只露出眼睛鼻孔的草紙,瞪著坐在他身上那個身裹白布、頭掛樹葉、滿臉煙灰,正用一對亮晶晶的瞳仁盯著他看的女鬼罵道:“難道陰間也同陽間一樣有這許多不知恥的女人嗎?本王魂還在,你就急不可待地投懷送抱!”
被摔得七暈八素的子靈驚魂未定之時,竟見眼前的“死人”猛地坐起來胡說八道,不由心膽俱駭,再看到他扯去覆面紙后的臉,更是嚇得幾乎昏倒。
他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顴骨暴露,額頭高聳,蒼白的面色突顯了烏黑黯淡的雙瞳,而他的口氣更是陰冷得讓人不寒而栗;秀遍g,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正是陰間的死鬼。
老天,我一定被摔死了!否則,怎么會與鬼魂相遇?
她渾身冰涼,在過度的驚嚇中,只感覺到胳膊上傳來刺痛。
“滾!”見眼前的“女鬼”一逕瞪著眼睛看他,男人憤怒了,用力捏著她冰涼的胳膊驅趕道:“滾開!齷齪、卑鄙、放蕩的女鬼,滾回你的陰間去!就是本王死了也不要你!”
他狠毒的咒罵終于喚醒了子靈的意識,而對方緊扣在她胳膊上的手所發出的騰騰熱氣也讓她了悟,這人正是和親王,而且他沒有死,只是在裝死!而她,若非被緊纏在身上的這塊布幔托住,減緩了下墜的速度,此刻就真的變成死人了!
頓時,她忘記了害怕,憤怒地還擊道:“你才是陰險、卑鄙、無聊的丑八怪!裝神弄鬼,愚弄天下,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想看到你!”
他倆眼中都只看見對方蓬頭垢面,一副“鬼樣”,卻忘記自己此刻的容貌與對方是半斤八兩。
丑八怪?她竟然敢罵我是丑八怪?!她忽然發出清晰的聲音把弘晝嚇了一跳,頓時醒悟她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她居然敢罵他丑……他覺得很新奇。
“你是誰?為何趴在我身上?”他迷惑地問,伸出手想抹去她臉上的煙灰看清楚她的容貌,但被她揮手打開。
她打他?!剛對她有點興趣的王爺憤怒了。
敢罵他已是犯忌,敢對他動手就更加罪不可恕!
“下去!”他猛一抖腿,那里承受著她的重量。
沒有防備的子靈失去平衡,跌下靈臺。
他看到她身子歪倒時眼里的驚惶,大聲地說:“這是你自找的!”卻還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但還是遲了,當他的手抓住她時,她已經重重地摔下地。
顧不上查看摔痛的地方,子靈站起身想掙脫身上的束縛,可包裹在身上的帷幔糾結不清,若非裝死的王爺抓著她的手如同鐵箍一般,她恐怕會再次摔回地面。但她絲毫不感激他,心里只有羞窘和憤怒。
可是就在這樣的情緒中,她敏銳的感覺神經都集中到了手腕上。那里,他緊緊鉗制著她的大手盡管用力,卻沒有弄疼她,而且那只手一點都不像他的眼神那么冰冷,反而非常溫暖,溫暖得足以在她心里激蕩起一種微妙的波瀾。
為什么會這樣?她心慌地看向他,發現他正盯著她看,眼里的冰冷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和沉思,那神情讓她如遭電殛一般猛地打了個寒顫。
“放手!”顧不上身上的白布,她用力掙脫他的手,往大門口跑去。
這是一場短暫而劇烈的交鋒,直到此刻,那些呆立在院子里的哭喪者才回過神來,一齊涌向“女鬼”,想攔住她。
“讓她走!”
威嚴的命令出自靈臺上的王爺之口,子靈頭也不回地奔離這個怪誕的地方。
大門前那些圍觀的人群一看到她出來,都紛紛避讓,仿佛她真的是鬼似的。雖然生氣,子靈卻很高興此刻沒有人阻撓她的快速離去。
她跑過人少的側門,靠在高大的圍墻上邊喘息,邊扯下緊裹在身上的白布。
“靈兒?!”熟悉的聲音從圍墻拐角處傳來!澳闩艿侥膬喝チ?”
“二哥!”子靈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見到家人更高興了。“快帶我走!”
正為四處找不到她而焦慮的俞子華奔過來將她身上的布幔扯掉,擦拭著她的頭發和臉蛋!扒魄颇,滿頭滿臉的樹葉爐灰,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樣?”
沒等子靈回答,他又一聲驚呼:“你的發珠呢?你到底去了哪里?”看到她原來插在頭發上的發飾不見了,俞子華胸口一緊,緊張地問。
子靈摸摸頭,果真那枚她最喜歡的名貴海龍珠發飾不見了,發髻歪了,垂髫也亂了。看來這模樣真夠糟糕,難怪會被人當成了鬼!
“我摔了一跤,發珠一定掉到什么地方了!彼樣樀卣f。
“摔跤?傷到哪了?”俞子華立刻忘記了她的發飾,關心地檢視她的身上。
“沒什么,就是碰翻了香爐,扯壞了帷幔。”她繞過他往胡同口走去。
俞子華根本不相信她的說詞,但見她不想說,只好跟在她身邊埋怨道:“你就是改不掉毛毛躁躁的脾氣,是不是?等有一天吃了大虧就晚了!”
子靈不理睬他的嘮叨,逕自爬上等在胡同口的馬車,俞子華隨她上了車。
等車門關上,車輪啟動后,俞子華再次追問她!翱旄嬖V二哥,你到底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事?”
小妹是他帶來王爺府的,如果她發生了任何意外的話,那都是他的責任,他絕對不能原諒自己。
子靈見他如此不放心,只好將在王府發生的事說給他聽,但省略了她被王爺抓住手腕的那一段,因為她不想記住那只手帶給她的奇異感覺。
聽她說完,俞子華知道她受了驚嚇,就算再有千萬個教訓她的理由也只好作罷。
“他好可怕,臉色青白,顴骨凸出……”子靈還在因為看到“鬼”而心悸。
俞子華安慰她。“別想了,王爺就是荒唐,聽說他每次辦喪前,都要將自己餓上幾天,弄得半死不活的!
“看上去是那樣沒錯!”子靈心想,王爺的樣子倒真的像個餓死鬼。
甩開纏繞在心頭的影像,子靈轉而懇求哥哥別把今天的事對爹娘說。
俞子華也不想受家人責備,便答應她!爸灰愦_定沒事,我就不說!
“我沒事!弊屿`靈活的眼珠子快樂地轉動著,讓她的哥哥相信她除了受了一點點驚嚇外,果真沒有事。
“好吧,那就依你了。”
俞子華的允諾讓子靈大為安心。其后的時間里,他們兄妹倆不再提王府,但她心里一直縈繞著那個荒唐王爺自設靈堂的事,眼前不停地出現他灰白的面孔和冰冷的目光,當然,出現最多的還有那只溫暖的大手。
過去她不相信的傳聞如今都被她親眼證實了,她想不通怎有如此糟蹋自己、咒自己死的人?不明白出身顯貴、地位崇高、生活富裕的和親王為何要玩那樣無聊的游戲?難道他真的是瘋瘋癲癲、荒誕不經的王爺?!
而就在俞子靈費盡心思也想不通和親王為何要作賤自己時,有個人卻能一語中的地猜出他的用心……
*
干清宮里,剛換下龍袍的乾隆皇帝坐于上首,幾個大臣在旁靜候著。
不久,大學士納親急匆匆走進來。年輕的君王往他身后一看,生氣地罵道:“無用的奴才,朕叫你宣的人呢?”
“秉皇上,和、和親王來不了……”納親惶恐地跪地叩答。
“來不了?為什么來不了?”
納親面露難色,但也不敢隱瞞,便據實以告!巴鯛斦τ诎不暾徐`!
一聽這話,在場的眾要臣個個震驚不已,面面相覷,乾隆初始也是一愣,但隨即一笑!昂陀H王做事向來百無禁忌,又總能未卜先知,朕這里才要他前來就興修江南水利之事議政,他那里就開始做鬼。行,他不來,朕去!”
大家正思量著要如何勸諫皇上時,乾隆已經起身,徐徐說道:“朕有些日子沒見王弟了,著實想念,眾卿等各按差事去忙吧,不必伺候朕!
說完,目光朝佇立在張廷玉身邊的軍機處章京阿桂一溜。“你,隨朕來。”
知道皇上又要易服出宮,阿桂二話不說,脫下帶補子的官服遞給跟班,緊隨皇上出了殿門,數名穿便服的緹騎(皇帝親信侍衛)自動跟在他們身后。
走出宮門的乾隆確實很想見見有些日子沒見面的和親王。
由于年紀相當,他與弘晝自小親近。另外,他們之間還有個最重要的聯系,那就是孝圣憲皇太后;侍箅m是乾隆的生母,弘晝卻是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因此皇太后對和親王的感情很深,甚至超過對親生兒子,也因此而一向偏袒行為乖張的弘晝。孝順的乾隆為了讓母后高興,即位之初便極力提攜弟弟,還把先皇寢宮的所有遺物都賜予了他,使他成為最富有的親王。
可是,令乾隆失望的是這個弟弟對朝廷大事毫無興趣,無論如何恩賜褒獎,他依舊不務正業,怠慢疏懶,放浪形骸。尤其每逢朝廷中有大事時,他更是花樣翻新地變著招,拒不進宮,不入朝。
難道他真的要將他的聰明才智全糟蹋在花鳥書畫和無聊的戲鬧中嗎?
乾隆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也知道永無答案。像今天,他又在府中玩起了扮死人的游戲,若換了其他親王宗室,他早就懲罰他們了,可是念及母后和他們的兄弟情分,他對這個弟弟還是要容忍,他得好好說說他!
不管乾隆皇帝跟他弟弟說的結果如何,從王府逃走的俞子靈對荒唐的和親王是印象深刻了。好在興趣廣泛、生性好動的她很快就忘記了那天不愉快的經歷,只在安靜的夜晚,偶爾會想起曾有一只溫暖的大手帶給她奇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