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生!
“不,不要逼我,不要讓我失去你!边@是他不能承受的痛,在她和孩子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他要她。
“我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看他出世,你……你讓我看看他,別剝奪他活……活著的機會……”把下唇咬到出血的孟清華面露痛苦,滿頭的汗濕了她的柔順青絲。
“可是用你的死來換他的生,我辦不到,真的辦不到,華兒,放棄好不好,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當他……和我們無緣吧!”那是他的骨血呀!教他如何能舍得,但和妻子的性命相比,他愿忍痛舍棄。
“了……了緣大師不是說過還……還有一線生機,不是全……全然無望,我的運、運氣很好,我要跟老、老天爺賭一賭……”下身一陣抽痛,她痛得幾乎暈厥。
既然讓她重生一回,就不可能重復曾經歷過的一切,很多事在她刻意的插手下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改變,她相信命運的轉輪重新轉動,是要將她帶向完全不同的結局,她不放棄。
再說,至少這一次有兩眼泛紅、深愛著她的夫婿陪在身邊,雙手緊緊握住她滿是血的手,她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孤軍奮戰,那滴落手背的熱淚是他的心,她心滿意足了……
“但我不敢賭,尤其是用你的命去賭,和尚的話不算數,他只會念經,我不信他,不信……”她怎么可以不顧他的感受,讓他面臨人世間最悲痛的生離死別。
只會念經的了緣和尚摸摸頭頂十八個戒疤的光頭,手里轉著刻上經文的佛珠,口念阿彌陀佛。
淚光閃爍的孟清華將丈夫的大手置于腹上,讓他感受孩子想活下去的胎動。“這是我們的兒子,他想出來見他的爹娘,你不想聽他用軟糯的聲音喊你一聲爹嗎……看他有力的小手小腳亂、亂揮亂踹,你……是他的爹呀!”
說完這些話后,她顯得特別乏力。
“華兒……”他哽咽了,淚兩行。
在千佛寺的禪房里,周明寰雙膝跪在床榻旁,兩眼熱紅地看著面無血色的妻子,那張紅潤的嬌顏如今只剩下蒼白。
雖然他極力地由礦場趕回來,想趕在十五中秋那日陪妻子上山祭祖禮佛,可是山洪爆發阻斷了去路,他繞了遠路才勉強趕上周府前往千佛寺的車隊,正要詢問妻子坐在哪輛馬車時,意外發生了。
突然之間一輛馬車驚了馬,就在他眼前揚蹄狂奔,他一怔,正要讓下人去追趕救人的同時,卻在掀起的車簾內瞧見妻子強自鎮靜的面容,他登時心中大駭策馬急起直追。
但是發狂的馬耐力驚人,橫沖直撞只管往前沖,根本不管前方有多少險阻,他苦苦狂追也追不上,遠遠落于其后,心慌意亂得差點被突生的樹枝掃到身體而落馬。
尚來不及為自己的死里逃生慶幸,就看到讓他目皆欲裂的一幕——馬車與馬匹脫離了,失去拉曳的馬車以傾斜著直直撞上山壁,一道像球的身影摔了出來,砰的一聲重重落地,散開的錦氈、軟帳里滾出一個人兒。
看到妻子的臉,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跳停了,除了她的痛吟再也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發顫的腿幾乎無力站立。
他覺得自己死了,體內的血寒到凍結,要不是妻子捧著肚子喊疼,他想他一步也動不了……
“兩位施主商量好了嗎?”了緣大師開口,詢問爭執不下的夫妻倆。
“生!
“不生!
聽著迥異的回答,了緣大師雙手合十。“生亦不生,不生亦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過是一種輪回。”
生是生命的生,與生子無關,生是不生即為死,不生亦為生則為活,死與活只在一線間,話中有禪意。
“那你怎么不去輪回,為何還留戀人世間!币恍臓繏炱拮拥闹苊麇菊Z氣有些沖,氣惱了緣大師不把妻子的生死當回事。
他笑道:“時候未到,和尚還要救你的妻兒!
“我的妻兒……”意思是他兩個都能救活?
看出他眼底的希冀,了緣大師當下潑了周明寰冷水。“夫人的傷勢太重,若是竭力產下幼兒,力竭則體弱,體弱則氣虛,氣一虛則一口氣提不上來,腹中再無生氣……”
“說、重、點——”他咬牙切齒。
一聲阿彌陀佛,了緣大師指著榻上的女子!耙此龘尾粨蔚眠^,沒人幫得了她,她的一次已經用盡!
“我可以!蔽ㄒ宦牫觥耙淮斡帽M”意思的孟清華努力讓自己清醒,她咬緊牙根地看著了緣大師。
其實她羊水也破了,提早到來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一波強過一波的陣痛刺激她的神智。
重重落地時巳動了胎氣,幸好厚實的層層布料抵去落地的沖擊,所以她的身體并未受到重大的傷害,僅下身見紅了。
但是馬車是烏木所制,在撞上山壁后瞬間四分五裂,裂開的碎木往四面八方彈去,其中男子食指粗的木屑射入躺在地上的孟清華左眉上方約一寸處,筆直插入。
她腹中的胎兒已經開始下墜了,只要她再撐過一、兩個時辰,他便能平安的降世,來到這令人快活的世間。
可是孟清華眉骨上的木條也必須取出,否則等她生下孩子便會錯過最佳醫治時機,孩子一落地怕她的命也沒了。
可木條若離開孟清華的身體,傷口處必涌出大量的血,會導致她失血過多而昏迷,那么她將無法出力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最后孩子一樣會死于胎中。
然而只要將死胎強行拉出體外,不造成母體的負擔,孟清華最多三日便會醒過來。換言之是真的賭運氣了,母生兒亡,兒生母亡,若要雙全,真要去求菩薩顯靈才行了。
“華兒,我是你的丈夫,我不許你生!彼钪。
孟清華露出虛弱的笑容,但眼神堅定無比!斑@是我的孩子,我的性命,要不要生由我做主,要嘛!你、你在一旁等著孩……孩子出世,不然你就出、出去……”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又徐緩地吐氣。
“驚秋、碧水,過來,一右一左順著肚、肚子往下推,你們是我從孟……孟府帶來的丫頭,你們要幫、幫我……”
“是!睗M臉淚水的驚秋、碧水大聲一應,以袖子抹去臉上的眼淚,兩人一左一右的上榻,兩手輕推高聳的腹部。
她們坐在另一輛馬車自是無事,可是被壓在馬車下的斜月、凝暮卻是在劫難逃,一個重傷昏迷,一個腿斷手折,雙雙臥床不起,已趕緊請來林大夫及其同門搶救。
周玉湘也傷得不輕,所幸在馬車散架前沉月用掌風一拓將她拓上叉開的樹干,她卡在枝椏間只受了點內傷,服了藥后已經睡去,靜心休養一段時日便會無礙,算是傷勢較輕微的。
而周玉湘的兩名丫頭當場喪命,沒能救回來。
“我來幫忙,你憋口氣,我叫你推你就用力往下擠不要遲疑,聽懂了嗎?”一道清柔的女聲忽然介入,往孟清華口中塞入一片氣味濃重的千年老參。
“巧……巧姨娘?!”居然是她?
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巧姨娘來幫她,眼眶一紅的孟清華為之動容,配合地將一口氣憋足了。
“不要多說話,保存體力,用身體去感覺孩子……好,推,再吸氣……不要急,放松,孩子知道你在為他盡力,再推……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
“姨娘,你是在害她不是幫她!”周明寰眼底有掩不住的傷痛,他雙手握拳想上前阻止。
巧姨娘一反平日的溫順,將視同主子的大少爺推開,口氣嚴厲又充滿譴責,“女人生孩子你在插什么嘴,還不出去!”
和尚是出家人,不算男人,所以沒被趕。了緣大師見巧姨娘來幫忙了,便盤腿席地一坐,兩眼一閉念起佛經,口中念的是鎖魂咒。
“姨娘……”她居然趕他?
“你不是女人,不曉得母子連心的牽姅,當年夫人為了懷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明知她自個兒孱弱的身子負荷不了生產的艱苦,可是她仍咬著牙硬撐,非要留下你不可……”夫人的苦她看在眼里只有心疼,那么好的人卻未得善終。
“……”周明寰的心無法平靜,如同刀割般難受,娘親的早逝是他一生抹滅不了的痛。
“兒子是她心頭的一塊肉,明澤、玉湘是我的命,我從不后悔生下他們,若要用我的命去換,我也甘之如飴,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我想大少奶亦有同感,我們同是為人母的人,感同身受!彼运杖σ矔W〈笊倌棠痰暮⒆。
“我只要她活著,我不能沒有她,姨娘,我……我愛華兒,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周明寰幾乎痛哭失聲,直到有可能失去她,他才知道心能有多痛。
也只有到了這一刻他才霍然明白他有多么在意妻子,她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而是她就是他的整顆心。
“夫君……”感覺身子往上飄的孟清華聽見周明寰沉痛的愛語,她忽地眼神清明,仿佛有條無形的鏈子將她往下拉。
同一時間,了緣大師的鎖魂咒也越念越急。
看到小輩深摯的情感,巧姨娘口中逸出嘆息!罢鏋榱怂镁筒灰钄r她,一個女人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為心愛的男子生兒育女呀,她也在用性命告訴你,她有多在乎你。”
老天爺呀!一定要保佑這對小倆口,不要用生離死別拆散他倆,信女秀巧愿用余生茹素,誠心向佛。
“華兒她會不會……”死。
周明寰說不出那教人心碎的字眼,他痛徹心扉的黑瞳看著被血暈紅的床褥,不斷冒出的血水緊縮著他的心。
“你不來擋路就一定撐得下去,女人比你想像的堅強……來,大少奶奶,咱們再吸氣……對,孩子在動了對吧!現在,推!一鼓作氣地往外推,那是你的孩子,你要和他一起努力……”為人母者不可以在這一刻示弱。
“姨娘,我好痛……”她會死嗎?還是命運會善待她?
正感氣力漸失之際,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傳送源源不絕的熱氣,全身乏力的孟清華徐緩的側過臉,看見夫君的深情凝望,手里拿著潔白的巾子輕拭她額頭的汗。
他的眼神似在說:華兒,別怕,我陪著你,不論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永世不離。
“大少奶奶忍著,姨娘知道你痛,就快了,再撐一下!边@肚子已經下墜了,差不多是時候了。
“嗯!”她忍著,再痛也要忍下去,她的孩子不能死。
下身淌著血,上身全是汗,含著參片的孟清華全靠一股不肯放棄的力氣在撐著,原本不想她生的周明寰只好陪著她,一邊為她拭汗,一邊喂她喝寺里和尚供奉菩薩的補氣水。
不只她痛,所有人的心也揪痛著,周明寰全身的汗不比她少,濕漉源的衣服黏在背上,看到他有如死人般的灰白臉色,無人懷疑他對妻子的感情,那是生死相許的真摯,
讓人打從心里為之感動。
禪房里繚繞著了緣大師的念經聲,從未聽過的古梵語繞梁韻,仿佛是來自云端的天語,滲透人心。
“啊——巧姨娘,見頭了!笨吹揭粓F黑黑的毛發,沒生過孩子的驚秋驚得大叫一聲。
“好!很好,快了,繼續推,由上往下輕輕地揉揉……”一和丫頭說完了以后,巧姨娘再度有耐心的和產婦講話,“聽到了沒,大少奶奶,孩子的頭出來了,再加一把勁你就能見到孩子了!
她能看到孩子……孟清華雪白的臉浮上一抹微笑,原本已經非常虛弱的身子忽然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那是豁出去和命運搏斗的決心,她要扭轉一切的不幸,不讓重來一回的機會變成水中月。
突地,好像有什么從體內滑了出去,身子一輕。
“哇——哇——哇——哇……”
響亮的哭聲充滿一室,帶來生命與喜悅,不少人眼睛紅了,哭得淅瀝嘩啦,又哭又笑的看著紅通通的小小少爺。
覺得自己辦到了的孟清華微微闔上眼,笑了。
愿從此沉睡不起,與天地同眠,只求孩子的出世……只求孩子的出世……
“!不好,快讓開,女施主閉氣了!”一躍而起的了緣大師將一旁守候的周明寰推開,一指點向孟清華的人中。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有人清理她身下的產褥,有人用溫水為她凈身穿戴好衣服,有人抱著猴子似的新生兒站在床榻旁,有人趕緊出去報訊,并讓寺里的和尚送來救命的藥材。
目光清澈的了緣大師手法奇快,一眨眼間將扎入眉骨的木剌拔出,血液大量即將噴出之際,一根三寸長的銀針已深深插入頭頂穴位,一、二、三、四、五……
整整七七四十九根或長或短的銀針插滿烏絲密布的頭頂,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的人兒一息尚存,胸口的微弱起伏幾乎是平靜的。
當周明寰抱著清洗過的孩子走出禪房時,一擁而上圍過來的眾人,問的不是生男生女,而是……
“華兒還好吧?!她沒事了嗎?”這是老夫人的關心。
“傷得那么重還生什么孩子,造孽喔……”
一聲“造孽”,睜開黑亮大眼的小子放聲大哭。
周明寰怒目陰鷙的往前一站,渾身散發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冷冽殺氣,凍寒的冷酷仿佛來自地獄的羅剎。
“崔氏,你最好從現在開始求神拜佛,要是華兒沒醒來,我在此向天地宣告將化身修羅,血洗所有傷害她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全送下修羅地獄……”
聽到禪房內傳來丫頭們嗚嗚的哭聲,崔氏以為她的狠毒心計得逞了,孟清華終于死了,她的得意由心里泛出,在多張焦慮等候的面孔中,她是唯一嘴角上揚的人。
但是聽了周明寰宛如索命的誓言,以及狠厲到神佛難擋的冷鷙殺氣,一股冷意由腳底直竄腦殼,她驚懼到無法動彈。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查到是她私底下動的手腳,她做得那般隱密,不可能有人發覺。
但是,如果有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