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掛枝頭,夜涼如水,清淡冷然。
殘屋破瓦,枯樹伴人影。
尹蒼奧不知道自己已在這里待了多久,只記得他的腦海里,始終存在的那張清麗容顏。而他的心,揪得緊也擰得疼,喘不過氣來。
再次來到這片荒蕪的境地,也同樣是為了她。
第一次,為了她背上的詛咒,那道傷口。
第二次,為了她的生命,延續(xù)他的愛情。
黃沙泥土,這片荒涼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百年前那段孤寂的沙場之中,沒能逃脫出來。
是不是在這片蒼茫的天地之中,唯有他的愛,是不被上天垂憐的?
每當(dāng)他努力熬過思念與歲月的煎熬,好不容易的期待,卻又在最終那刻被人奪走……
胸口一陣蝕咬,過往記憶老在他痛心無助之余,悄然無聲地襲向他心頭,一次一次的,像萬般浪濤般朝他襲來,淹得他喘不過氣來。
突然一陣暈眩,尹蒼奧支手撐在石板上,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他不能這么容易倒下去,他們約好要共度余生。
喀——木門遭人輕推開來,一抹銀白色的高大身影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還在?」低沉渾厚的男聲有一絲吃驚。
尹蒼奧抬起頭來,星眸里有著不容妥協(xié)的堅持。
「救她!
他很少看見有事相求的人會是這樣高傲不羈的態(tài)度!缚梢浴!顾D(zhuǎn)過身去走進(jìn)屋里!改蔷鸵茨阌袥]有本事走進(jìn)來!
這家伙也賴在這里有五日之久,他就不信那兩條腿沒跪廢。
尹蒼奧跪在門前,看著屋里坐的悠閑自在的男子。「你說的!辜热凰祥_門,那么段羽霏的性命就有救了。
「當(dāng)然,絕不食言。」男子有著一頭異于常人的銀白長發(fā),一張素凈詭譎的面孔,根本不像活人。仿佛他在天地間,生存了很久很久,與天下風(fēng)云一同誕生,卻不如浮云富貴一般殞落。
尹蒼奧與他在前世萍水相逢,那時他擁有一切,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首富,卻是臨死孤寂。死前,那男子化成一名醫(yī)者,問他這輩子有何心愿?
尹蒼奧只是笑著說,希望還能再見到她便別無遺憾。
對方頷首,而尹蒼奧拿出交換的條件,就是今生父母緣淡薄,以致他甫出世,父親戰(zhàn)死沙場,母親難產(chǎn)而亡。
而這一回,他在為段羽霏奔波的同時,那男子又再次來到他的眼前。
「那可就要看尹將軍的決心到哪里了。」
扶著門,尹蒼奧抬起腳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針毯上,刺得他渾身顫抖,滿身大汗。更像是一把大刀砍往自己的腿上去。
看到他的狼狽,男子扯笑!缚磥磉需要努力些。」
幾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令尹蒼奧痛不欲生。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維艱地站在那男子面前。
「比我想象中的快。」男子端起茶碗,笑意不及眼底。
「我希望你遵守自己的承諾!挂n奧臉色發(fā)白,失去平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
尹蒼奧從不知他的來歷,只明白他定能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心愿,無一例外。
「如果我說考慮一下呢?」
「我會殺了你!挂n奧毫不猶豫的回。
男人輕松地?fù)崧浼缟香y白色的長發(fā)!笟⒘宋冶銦o人救她!
「她生你便生,她死你即死!
「坐!我就和你談這樁買賣!古呐牡首,男人斟上一杯熱茶!改憧烧媸瞧疵!顾沒遇過有人連著兩回和他做買賣。
若真要算起,他和尹蒼奧這次可是第三回做交易了。
他不在乎對方說了些什么,只要達(dá)到目的,任何代價他都可以付出。與其忍受再一世的孤苦無依,將希望寄托在后半生,也未免太過虛無縹緲。
「不過就是一條命罷了。人吶,除了一死之外,有什么看不開的?活著受苦,不如死了解脫!
「你不懂!顾?wù)撋溃拖窈纫槐杷菢雍唵,但他談(wù)摰,可是別人的死活,才能如此輕松。
「像你這樣的人啊,怎能愛人?」男人再飲落一口熱茶!改闶种性煜職⒛跆啵篮蠖ㄊ窃跓o間地獄里受苦!
「那又如何?」尹蒼奧不愿回想每世輪回前的那段光陰,殘酷得讓人不愿再回想!高@也是我的選擇!
男人輕笑!赣薮赖娜恕!
「這一回,你要我拿什么換?」和他的交易,尹蒼奧是清楚的。
「她中的并非是尋常的毒,以命換命,并不為過。」
「不可能,我們說好要共度余生!挂n奧拒絕,拋下她先行離去,也同樣毫無意義。
「你還同我討價還價?」這家伙可知是他有求于人!
「另外開價,這一回我無論如何都會允諾!勾鷥r要付,是必然的。
男人撫著剛毅消瘦的下頷!敢唬愕纳窕辏勘绕馃o間地獄,我這里有趣多了!
「我早該知道你是魔!瓜袼@種不該存于世道的人,總想著乘虛而人。
「我,就是你的心魔!」要不,他也絕不會食髓知味。「上輩子,我答應(yīng)過你的,這輩子,我討回來了!
「只有這樣?」他只要看到結(jié)果,只要段羽霏清醒,什么都好談。
如果一個神魂可以令他滿意,那么這場交易絕對值得。
「這世之后,你要再見她,還要再等上百年之久!挂粋期限,時候到了就放手,絕對不多占他一點(diǎn)便宜。
「百年之后,我們?nèi)钥稍俣戎胤?」尹蒼奧輕問,語調(diào)微微感慨。
「你們必定會相逢。但是,我要你看著她,每一次的輪回!够蛟S,她會投入不同男人的懷抱,然后每回的輪回都將他給遺忘。
「你折磨我?」就連這男人,也要這樣待他!
「尹蒼奧,我是魔,不是人!顾呐囊n奧陰黑的面頰。「是你選擇和我做交換的,你別無選擇!
「只要救段羽霏,我怎樣都好!乖俣嗾f無益,何必白費(fèi)唇舌。
「我先收下訂金!鼓菑埉惓K腊椎目∫菝嫒,帶著一抹冷笑。
只見尹蒼奧瞠大眼,在他一掌覆上自己的右眼時,一道強(qiáng)烈的白光射向自己,那有如地獄惡火的灼熱感燒疼了他的眼眶。
凄厲的慘叫,震蕩在這片荒蕪漫漫的瘠地,有他堅持不悔的付出。
「在你百年余后,彼此重逢,我便還你!
那遠(yuǎn)得好似天際飄來的淡淡嗓音,和著極度冰冷的寒意,尹蒼奧只是茫然地瞪著眼前早是龜裂的旱地,哪里有什么房舍屋瓦?
他的腳下,不過是片死氣沉沉的大地。
一個無瞳黑的眼窩、一個出賣神魂的男人,至少他的世界,仍舊有她的未來。
*
「羽兒!羽兒!」
那一聲,響徹晉王府的呼喚,是他最割舍不下的情意。那一步一步,是他尋遍千山萬水,執(zhí)意尋見芳蹤的堅持。
這些日子以來,她還是末醒。他總相信一旦說好的交易便會實(shí)現(xiàn),上輩子那男人完成他今生想見她一面的心愿,所以這一回也同樣能。
這陣子,爆發(fā)出偏遠(yuǎn)地方賑災(zāi)糧餉遭人私吞的弊案,每一項(xiàng)都與左丞相府扯上關(guān)系。尹蒼奧也藉此參上一本,邀集幾位赤膽忠心的老臣上奏彈劾相爺。
左相曾是權(quán)傾朝野的赫赫人物,如今淪為平民,失掉風(fēng)光,實(shí)為慘不忍睹。
常言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左家的失勢,也是遲早的事。
尹蒼奧穿越廊道,來到王爺府中最幽靜的一處。
段羽霏靜靜地坐在芙蕖池畔邊,宛若先前的昏迷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惡夢,她并沒有隨著那道血咒而殞落,更像是從來都不曾發(fā)生過。
「羽兒,你醒了,你真醒了!」尹蒼奧奔向她,在段羽霏還未意會過來前,將她抱個滿懷。
段羽霏扯著笑!冈趺戳?」總覺得,她好像好久好久沒見他了。
「是我見到你,高興極了!顾α,這些天以來最開懷的笑容。
「蒼奧,你的眼睛……」
「受傷!顾唵蔚卮穑辉付嗉咏忉。
「怎么傷的?看過大夫沒?」她眼里有淚,他的一不小心都會疼進(jìn)她心里。
「不礙事,沒你想的那樣!怪灰褋,一切都值得。
「你總是這樣!苟斡瘀澏抖兜?fù)嵘纤葶俱驳拿骖a!妇退阏嬗形,你也不愿說,真不信我?」
「我沒什么委屈,有你就好!
「我夢見……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一切……」她睡了好久好久,在夢里,她又活過一回,真真切切的,與他再度熱戀。
所有愛恨情仇,那一場夢里,她嘗盡人生冷暖的百態(tài)。包括平日出現(xiàn)在夢里的片片段段,又一并重新拼湊了起來。
「你……當(dāng)真夢見了?」
尹蒼奧瞠大眼,那曾是他想要讓她知道,卻又害怕傷害她的過往。
「你的傷、她的狠、我的悲……我在夢里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寡劢腔^一滴淚,她總算明白為何左艷看她的眼神總懷恨意。「那樣的黑暗里……我試著閉上眼睛,不愿再看……卻不得不看!
攏緊眉,尹蒼奧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面對她的心碎痛苦時,有多么不堪一擊。
到底,她是該控訴他的軟弱無能,還是她也該后悔曾那樣愛上過他。
「你怎能為我遮風(fēng)擋雨,卻無怨無悔?」低語輕喃,段羽霏不僅問了他,也同樣問了自己。「我到底是為你做了什么?何德何能獨(dú)得你的寵愛?」
「羽兒……」他眼眶濕熱,所有被吞下的苦,在此刻他竟有被救贖的感動。
「你的眼,是不是……」
尹蒼奧抿緊唇,雙眉攏緊。
「你不說,我都知道。」段羽霏止不住號啕大哭,那些藏在心里多年的悸動,自從與他重逢之后開始波動。
「你好傻,哭什么?」這個秘密就讓他永遠(yuǎn)藏在心間,就當(dāng)作是一件小事,為她一人而做的努力。
段羽霏不敢說,她的夢里,也包括他和另個陌生男人的交易,她將所有發(fā)生過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也同樣將他的堅毅看在眼里。
「是我……是我對不住你……」
「沒關(guān)系,都過去了!乖谒朴妻D(zhuǎn)醒的那一刻,所有的詛咒,就此劃下完結(jié)。
「我沒辦法原諒我自己……」她不但忘了從前有他的曾經(jīng),也同樣讓他出賣自己。
「陪我!用你的后半生,陪我走到盡頭。」他貪的,只是這個!腹┪彝2,讓我喘息。」
段羽霏按著唇瓣,無聲的哭泣,淚水浸濕他的胸口。
「我和左艷的婚約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她被貶為一介平民,不會再有人拆散我們兩個!乖撌撬麄冃断掳さ臅r候了!肝乙逊A明圣上,晉王爺也同意往后由我照顧你。」
段羽霏激動的擁著他落淚,所有的不安與沉重的過往,從今而后都可拋下了。
原來不是她無心無情,而是左艷在她身上烙下的傷痕成了一道陰影,所以在這世,殘留的懼意,讓她想愛也不敢愛,也害怕被愛。
左艷的殘酷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她,段羽霏看見自己被禁錮的神魂,在陰暗的角落掙扎著,冀望一絲光明好重見天日。
所以,她才會又遇見他。
一切的過往,在她沉睡之際,已悄然無聲的結(jié)束,而她也看見他的癡狂與自己的不悔,被遺落的記憶重新被尋回,沒有缺口,也得到了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