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十一月的天空有著燦爛溫暖的秋陽。
正如幾年前,他們相遇的時刻……
周末晚上,耿家的晚餐桌上,全員到齊。
“相親?你要去相親?”小耿于介兩歲的弟弟聞言,大驚失色,差點連手上的筷子都掉到桌子上。
“吃飯不要大呼小叫。”耿父冷著臉教訓兒子。
一家四個人里,有三名外科醫生,照理說應該忙得很少有機會同桌吃飯才對;只是耿父非常堅持,一個禮拜至少要有一餐是全家聚在一起的。
此刻,這個難得的聚餐時間卻被老大耿于介輕描淡寫的報告,硬是炸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三十歲相什么親!”弟弟耿于懷還是不敢置信!皯撜f,現在什么時代了,還有人在搞相親這一套。”
“是阿姨要我去的!惫⒂诮榈皖^喝湯,不再多解釋。
耿于懷也安靜了片刻,沒有異議了。
其實這阿姨也只是母親的遠房表妹,平時并不常聯絡,但因為耿于介他們自幼喪母,對母系的親戚都有一份特殊的孺慕,從來不曾違抗過任何要求。
“可是三十歲……”
“三十歲怎么樣?我三十歲的時候,你大哥已經四歲,你也兩歲了。”耿老醫師瞪了兒子一眼!啊煞蚨蝗,其父母有罪。’你聽過沒有?”
“有、有!稇饑摺仿铩!惫⒂趹褤u搖頭!袄习郑退愦蟾缍、三十、四十沒娶,也不會有人怪你的。何況醫院里那么多機會,大哥還不是過目就忘,根本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耿老醫師馬上神色一凜,很認真地問:“真的嗎?醫院里有很多機會?怎么都沒聽你們說過?”
“是真的。我知道的至少就有五個。不是托人來介紹,就是自己跑來想認識!
“哦?都是哪些人?”
眼看弟弟躍躍欲試,忙不迭要出賣自己,耿于介使個警告的眼色,口中安撫著濃眉已經皺起來的父親:“沒有的事,爸,不要聽他胡說!
“如果有不錯的對象,也該開始留意了。像我剛說過的,我二十四歲的時候認識你們的媽,二十五歲就結婚了,然后……”
“老爸,你剛說的是《戰國策》,還有你三十歲時我跟老哥幾歲,可是沒講到你跟媽什么時候結婚。”
“住口!”耿老醫師發怒了。“誰教你頂嘴的!沒家教!”
眼看父親跟二弟又開始例行的“聯絡感情”,耿于介只是淡淡微笑,繼續喝他的湯,置身事外。
“是個怎么樣的女孩子?”才清靜沒多久,耿老醫師教訓完二兒子,又絲毫不肯放松地回頭詢問老大:“幾歲了?家住哪里?是做什么的?”
耿于介把從阿姨那邊聽來的資料一一報告,耿老醫師鎖著眉認真聽著,一面點頭。
“嗯,還不錯。你跟人家約什么時候?”耿老醫師聽完,嚴肅地下了結論:“有空帶回來看看。需要的話,我挪個時間去拜訪她父母!
“老爸!”老二耿于懷大概剛剛還沒被罵怕,又哀號起來!按蟾缰皇侨コ灶D飯,你干嘛搞得好像已經準備要結婚了!”
“相親之后就決定結婚的,也不是沒有,當年我跟你媽……”
這次是兄弟兩人都忍不住呻吟起來。
雖然父兼母職,不過耿老醫師一向是個嚴父,對于教養三個兒子非常一板一眼,廢話不多,只是最近他們發現,父親越來越啰嗦了。
尤其講到老伴、也就是他們早逝的母親時,更是滔滔不絕,從最小的瑣事開始講起,可以講個半天。問題是這些故事他們兄弟都從小聽到大,可以說倒背如流,耿老醫師還是重復好多次。
“老爸越來越啰嗦了。是不是更年期?”飯后,耿于懷忍不住低聲抱怨。
“我覺得……爸是很想念媽媽吧。”面對皺著眉的弟弟,耿于介溫和地說。
遙望客廳里正在看已經娛樂化的電視新聞,依然腰桿挺直、一臉憂國憂民表情的父親,兄弟兩人頓時又落入沉默。
母親過世許多年了,父親一直沒有再娶。他們耿家始終缺少女主人,一家四口全是男生,陽剛氣盛,沒有普通家庭的溫暖與柔和感。
而他,身為三兄弟之首,其實早就下定決心,若是可能,他愿意盡早結婚,讓這樣的情況可以有所改變。
說到底,耿于介的想法很傳統。他希望遇到一個好女孩,和她共組家庭,生幾個可愛的孩子。他有自信讓妻小都生活得很好,不虞匱乏。
可是,不知道是個性的問題,還是有什么地方出錯了。在醫院里,仰慕他的人從學姐、同輩、護士小姐到病人家屬,時有所聞,真正讓他有機會認識并且深入交往的,卻不多。
可能是長相吧。他的五官都是父親的翻版,濃眉俊目,鼻子直挺,還微微有些鷹勾,抿起嘴時看起來很嚴肅,讓人望而生畏。
一樣相似的五官,在他二弟身上,就精致柔和許多。所以不知情的外人通常都直接認定,耿于介是個嚴肅至極的人。事實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電話。阿姨找你!遍L相雖精致柔和,但其實有點沒耐性的耿于懷按了電話,連從沙發上起身都懶,直接把無線話筒對哥哥丟過去。
“不要亂丟!掉到地上摔壞怎么辦!”老爸又罵入口。
“不會啦,大哥一定接得到。”
這就是大家對耿于介的既定印象。反正不管再大的難題,往耿于介那里一丟,就不用擔心了。他一定能搞定。
“于介,明天我們約中午要吃飯,你記得吧?”阿姨有點緊張!澳悴粫R時被call去醫院吧?”
“不會的,約好要去,我就一定會到!惫⒂诮楸WC著。
“那就好、那就好!闭f完,阿姨還忍不住又加一句:“這個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兒。我看過幾次,真的很乖巧,也滿漂亮的,只是內向一點;偏偏你也不是很愛講話的人……唉!
耿于介失笑。“那我叫耿于懷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他比較會講話。”
“不行!絕對不行!”阿姨立刻激烈反對。
做阿姨的很了解,要是讓耿于懷也去了,萬一──這“萬一”的可能性還真是滿大的──變成無心插柳柳成蔭,豈不就糟了?
耿于介的個性從來不爭不搶,弟弟們要的,二話不說就讓出去。其他什么都好說,難道連相親對象都要讓嗎?開什么玩笑!
“你聽清楚沒有?不能帶于懷去,就你自己一個人。”阿姨緊張得連說好幾次。“你自己來!就當來跟阿姨、還有阿姨的朋友吃頓飯,好不好?”
隔天,耿于介當然是獨自去的。
時至今日,他始終慶幸,當年他去赴了約、吃了那頓相親飯。
已經進入秋季,城市里的白天卻還有著驚人的悶熱。
揮汗下了計程車,涂茹一抬頭就看見餐廳里坐在窗邊的耿于介。
第一眼,涂茹沒有細看他的外貌,而是被他低頭看著雜志的樣子給吸引。
那么安靜而篤定,好像身旁一切都與他無關,身旁來來往往的服務生或客人,都如同是默片的背景一樣,完全不能干擾他。
好熟悉的感覺。就像看到自己,在紛擾中,尋求一方寧靜之地。
和耿于介同行的阿姨先看到涂茹,遠遠就對著她揮手。他也跟著抬頭望來,讓她的心重重的一跳!
這會是真的嗎?這個男人,職業是人人尊敬的醫生,長得又這么好看……是她的相親對像?
她一向是個不甚起眼的女子,除了乖巧懂事之外,沒有別的優點。平凡如她,就算在諸多愛情小說中讀到夢幻般的情節,卻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兩位太太一見面就熱絡的寒暄起來,涂茹看著耿于介把桌上的雜志收起來,然后,溫和地對她笑笑。
他剛硬有如刀雕的臉部線條柔和了,眼眸蕩漾著笑意,雖然什么都沒說,卻讓她的心口仿佛灌入微溫的酒,頭也有點暈了起來。
“涂小姐嗎?請坐。”溫醇的嗓音低低響起,耿于介還很有禮貌地起身迎接。
站在他身邊,雖然只是片刻,那修長的身材卻讓她更加局促了。
之后,整頓相親飯,她都處在那樣有點緊張、有點慌亂的狀況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耿于介到底跟她說了什么,又問了哪些問題,她怎么回答的……這些,她回想起來的時候,居然完完全全沒有印象。
唯一記得的,是他看書時的側面,和那抹淡然迎人的笑意。
后來比較熟了一點之后,涂茹曾經問過他:“你那天到底在看什么書?看得好專心。”
“Z周刊!彼卮稹
涂茹瞪大了眼!膀_人!
“是真的!庇⒖〉哪橗嫇P起有點調皮的笑意!澳且黄谟兄v到我們醫院,平常沒空看,那天為了等某人,就順便看了一下!
“講你們醫院怎樣?”涂茹還是不信,偏著頭,疑惑地問:“為什么醫院會上八卦雜志?”
“Z周刊有派記者常駐我們急診室,院方很頭痛,開院務會議的時候還提出來討論過因應措施!
涂茹仰頭看著他,彼時,冬陽燦燦,他的眼眸泛著琥珀色的光芒。
令人透不過氣的家、母親高亢的嗓音、父親的冷漠……一切都仿佛淡去,只剩下他看著書的側面、他溫暖的眼眸……
涂茹只覺得心口有股隱隱的牽動。也許這一次,她該努力一點,克服自己的害羞與退縮。
而她的母親顯然也有著相同的心思。那個初識的飯局之后,涂太太打了好幾通電話,向耿于介的阿姨殷切詢問探聽,到底耿于介對自己女兒的印象如何。
得知男方的印象還不錯以后,涂太太便開始從女兒這邊下手。
“耿醫師有沒有打電話給你?”涂太太自己明明像是在電話旁邊生根了,不可能漏接任何一通電話,卻還是不死心地追問埋首書中的女兒。“他有沒有約你?有沒有?”
涂茹搖搖頭。
“你啊,就是這樣,慢吞吞的,叫你講幾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樣怎么吸引人家注意呢?”涂太太一屁股坐在床角,開始不滿地嘮叨起來:“念到研究所畢業,都在當老師的入口,連跟人家應酬兩句都不會。”
涂茹繼續沉默,試圖暫時讓耳朵功能失效。
沒想到母親完全沒打算結束的樣子,口氣一變,商量似地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女生主動一點也沒關系,耿醫師條件這么好,你該積極一點抓住他!
聽得皺起眉,涂茹放下了手中的書,耐著性子問:“媽,你要我怎么做?”
正中下懷!涂太太理直氣壯地指使:“他不打來,那你就打去找他。”
“我……”涂茹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
她才二十六歲不到,為什么母親卻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是跳樓滯銷貨,看到個還算可以的對象,就忙不迭的要送上門去?
好吧,耿于介不是“還算可以”。事實上,涂茹也承認,耿于介的客觀條件的確相當優秀,她母親的急切是可以理解的。
“你什么你,去打。 蓖刻珦屵^女兒手上的書,把一張名片塞給她。
“媽,那天也講了,他工作很忙,你也有聽到……”
“忙,能有多忙?講個三分鐘電話會死嗎!”涂太太柳眉倒豎,非常兇悍。她蠻橫起來時是無人能擋的!澳愦颍‖F在就去打!”
涂茹百般不甘愿,卻無法忤逆母親。握著電話,手心在冒汗。